【四天前,內華達州,五十一區】
如果要寫一本自傳的話,肯定不能從那些最無聊的時刻寫起,譬如說出了車禍斷了條腿,又或者是被求婚的時刻,這也太無聊了,沒錯。傑米突然想起大學傳播課教的寫作通識課。
老教授在台上口沫橫飛,但事實上他們之後肯定不會是去幫別人寫自傳。傑米已經完全忘記大學同學的面容,他總是只記得那些理當是最重要的核心。
就好像記憶拴在一處充滿光亮的點,當他在腦海裡搜索時,跟著那些光亮走就行了。
對了,自傳。
如果是自己的自傳,肯定會用這個時刻做開場。
「妳好。」傑米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他的ID卡在和顧莫予衝進五十一區的時候被拿走,而在自己想要打哈哈過去時,發現ID卡是偽造的員工立刻給自己來了下馬威,明明以前和特工打交道的時候都沒有人會質疑ID卡的真實性。總之第一拳直接抵住了胃,導致他接下來幾乎都沒辦法起身。
傑米有點頭昏腦脹,就像喝醉時一樣,只不過他很少喝酒,這份工作需要開車,橫越沙漠和冰天雪地,只為了查詢真相。
真相。
他感覺到心跳快了起來,而那些顧莫予所說的話都能夠拋在腦後,如果有時間的話他會細想,可能等到回家的時候,但不是現在。
「闕優。」傑米開口,那似乎是第一次叫出這個名字。口腔中充滿了陌生感。
「嗨。」
昏暗的燈光下,朝思暮想的對象站到了前方。傑米在顧莫予家曾看過家族合照,而現在親眼見到真人,其實並沒有帶給自己很大的衝擊,就好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也見過太多次了,上一次去了羅浮宮旅行,內心已經毫無波瀾。
「你的發音很標準。」優說,英文沒有任何口音,她在前方拉著鐵椅坐下,似乎是有點坐立不安:「要我幫忙解開手銬嗎?帶著會不會難受?」
「不了,我現在是囚犯身份。」傑米傾下身,他看清楚了:「基金會最注重上下關係了,沒記錯的話。」
「真相」就在眼前,亞洲女人的模樣,將頭髮散亂的綁成馬尾。那雙眼睛卻在黑眼圈下瞪得老大,彷彿在責怪著什麼。
「聽說你要找我……還是說是莫予要找我?」優說,看不出有任何問題:「你只是被他硬是拖來?」
「正確來說是我,而那個年輕人說他很想妳。」傑米露出微笑,就如同往常一樣,而優也笑了,是那種應付場面的笑容。
「那麼,我們來談談吧。」優說:「知道我現在在這裡工作的人不多,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啊,讓我猜猜,你是透過莫予找到我的?」
傑米稍微動了動筋骨,痛到差點倒抽一口氣。他開口:「這個嗎,或許得從很久以前說起了,我把很多事情都告訴顧莫予了,但現在還是從頭再說一遍吧。」
他將手銬中的十指交扣,模樣像是在祈禱。
「幾年前我收到了一封信。」他說,輕聲細語:「信上提到了SCP基金會,因緣際會下,我遇到了SCP-1295,現在想想應該是被他們所救了,所以我開始從每個州蒐集情報。」
優的表情變了,傑米甚至能夠感覺到房間裡,名叫緊張的溫度在升高。
「每個臨時站點、每個監控站、每個在街上巡邏的人員。」傑米說:「然後等我到麻賽諸塞州的附近,有個已經被廢棄掉的研究站。問過附近的居民後,交叉比對後發現曾經有一個叫做『■■■博士』的人,還有幾名員工在那裡。」
當優伸出手撥弄頭髮時,傑米詫異的注意到對方的手簡直就像某種萬聖節的假道具,上面沒有指甲,連關節也是扭曲的。
「顧莫予曾問過我為什麼是找妳。」傑米說,並且瞇起眼睛,讓眼前的身影在視線中對焦:「我沒有正面回答他,但現在我能告訴妳。我找到了席歐·鮑爾的資料,由他當作基準立出關係人,我一步一步慢慢來,譬如說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從來不會把與基金會有關的事情隱瞞,於是透過上個世代的報告,我得知了——妳是阿克罕的關係人。」
「你說什麼?」優看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嚇到,喘氣聲在室內互相碰撞,彷彿劍拔弩張:「阿克罕?你怎麼會提到他的名字?」
「這就是起因了,我收到了一封信。」傑米放緩語氣:「過了這麼多年,我也會背了。」
「什麼意思?信?是阿克罕寫給你的嗎?」優激動的起身,聲音像是即將潰堤:「為什麼?」
「……給親愛的阿克罕。我相信等一切事情過後,那個和平且安穩的時代終究會來臨。」
這句話被懸在半空中。
「那是一封給阿克罕的信。我的手機被拿走了,妳可以過去找技術人員,也許可以看到我的備份。」他說,彷彿只是在閒話家常:「似乎是一個很關愛他的人給他的,根據我的判斷,我猜這封信從來沒有寄出去過。這是個很罕見,也是幾乎銷聲匿跡的名字對吧,因為從來沒有人要求我必須拿出證據。」
優看起來快哭了,聲音像破碎的玻璃在敲打彼此,因此更碎裂成了千百萬片:「……你是來,把信交給阿克罕的其他關係人嗎?」
「差不多可以這麼說。」傑米勾起嘴角:「妳也可以把我當成來參觀基金會的遊客,感覺也挺有趣的。」
「今天可真糟。」優沉默一會後如此說道,似乎恢復了點沉穩,她雙手交疊,眼睛紅腫:「你勾起了我那些討厭的回憶。」
「密大事件對吧。」
傑米當然記得他來到密斯卡托尼克大學請求調閱,他看著彷彿活在上個世紀的老教授們領著他到存放紙本資料的地方,傑米看著他們把優的檔案抽出來。那上面的照片是一個傷痕累累的女人穿著學士服,拿著密大畢業證書。
「我和阿克罕連朋友都算不上。」優說,她似乎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必須嚴肅對談的對象,對傑米而言這應該算件好事。「我們出過一場任務,他死在那座島上,據我所知……加上後來席歐的補充,阿克罕應該沒有什麼親密對象……或許是他前一個工作地方的主管,那個叫……■■■博士的人,但說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天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當然我也並清楚這些事,但既然妳說到了,優。我來到這裡的目的除了阿克罕以外,我還想要問個問題。」傑米抬起頭。
「問題?」
「對啊,就像交易一樣。」傑米聳聳肩:「我會把信的正本給妳,只不過那現在在我家裡。」
「你想要知道什麼?」優壓低聲音:「你知道你來這邊是在送死嗎?你是個普通人,結果卻知道那麼多基金會的事情?我在基金會的地盤沒辦法救你,其他人肯定會直接殺了你,了解嗎?」
——「我覺得你很想去死,想得不得了的那種。」
傑米愣了一下,他吞了口口水,然後就像面對所有人的那樣微笑:「我曾出入過地雷區,也逃離過黑幫的手裡,你們基金會沒有什麼好怕的。」
「我不明白。」優說,那麼直接了當,讓人沒辦法回過神。
「一般人、一般人不會收到一封信就這樣跑來對吧?你是在說謊,基金會不可能這麼簡單被你滲透,你是透過欲肉教派還是機械之神他們得到資訊吧?從那邊學到那些成員的模樣,然後偽裝?」優說的飛快:「為什麼?這些事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不是嗎?」
太多的問號了,這女人真討厭。傑米默默心想,他低下頭,張開嘴,口腔好乾,像是要被風化。
「有關係啊,難道妳生活的世界和我生活的不是同一個嗎?」他說:「基金會的末日和我的末日,難道不是同一個嗎?」
優沒有說話。
「那個和平且安穩的時代在哪裡呢?」傑米說,聲音比自己想像得更乾癟:「告訴我,生活在這種連烤麵包機都要擔心它是不是SCP的現實,這些事還跟我無關緊要嗎?」
「我是說……」對方沒有說完。
「我只是個普通人,只是莫名其妙收到信。」傑米笑了:「我們做人要有道德感,對吧?我把信送達了,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我終於碰觸到你們這些充滿罪孽的真實了。能告訴我嗎,優?」
他重複一次。
「那個和平且安穩的時代在哪裡?」
耳中聽見了機器的聲響,那似乎是遠方的空調,也可能是地底反應爐什麼的在運轉。
傑米看見也聽見優的沉默,對方瞇起眼睛,像是在哭一般。
「就在這裡,和平且安穩的時代就在這裡。就像愚蠢的童話故事說的,你要自己去開創!」優說:「我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才終於明白,基金會是個混蛋。我才不管什麼異常,只要威脅到我家人的安危,我就會採取行動。」
「這裡有監視器吧,妳說這番話不要緊嗎?」傑米開口。
「我要說的是。」優傾過身,他們兩個靠的極近:「你以為來這裡就能夠找到答案?關於基金會隱瞞你們的那些事,是的,你能夠找到,但我想你也明白無知才是最幸福的吧?」
傑米站起身,他和優的視線面對面平行。他輕聲開口:「聽起來妳像在說服自己,優。」
「不要叫我的名字!」對方提高音量。
「妳也不相信對吧?」傑米說,他忍不住想笑,就像DC漫畫的小丑那樣放聲狂笑:「妳也不相信那種東西,我們都知道末日要來了,只是生活在假象下,假裝很喜歡咖啡,假裝很愛和同事閒聊,假裝自己只是想要報復,所以加入了GOC。」
「什……」
「妳跟我很像,這讓我很失望。」
傑米坐回座位,他覺得骨盆痛得要死,剛剛被打的時候好像去敲到了,說不定還碎裂了。希望等等基金會的員工進來消除記憶時,也能順便給自己治療。
「我想問的,不僅僅是那個安穩時代的答案。」傑米嘆了一口氣,他突然之間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因為一切,所有的事物實在太平凡了,他渴望不平凡,他想找到這個與眾不同的女人,能夠告訴他基金會還是什麼狗屁組織有著虛偽的理想,義正言辭的說要守護世界。
但到頭來,好像每個人都跟自己一樣,都在這種世界過活,小心翼翼的隱藏自己,小心翼翼的思考,然後覺得這真是個幸福的一生。
世界不是二元的啊。
這個嗎,或許優剛把他的人生理想給毀了。因為他們兩個實在都脆弱不堪,甚至禁不起一點辯論。
「真希望自己能成為英雄啊,為世界打擊犯罪,消滅異常,然後讓一切變得更好。」傑米說,語調變得像個憧憬著大人世界的小孩,他真討厭自己這樣。
「你們怎麼還活得下去呢,在這種世界裡。」
「因為我有需要守護的人。」優說,這次是真的義正言辭:「我有席歐、蜜凱拉、佛恩跟莫予……我的家人。」
「而我不會讓阿克罕的事情重演。」
他看著優丟下這句話,然後便轉身往門的方向離開,對方開口:「失陪了,我們或許還會再見。」
他覺得內心有什麼在躁動,在攀升,令人無法呼吸。
於是禁閉室再次恢復寧靜。
直到那個研究員進來之前,應該說是警報響起,然後「收容失效」開始前,一切都是安穩且寧靜的。
他在那個瞬間想起了妻子與女兒,安穩且和平的瞬間。
————
「別動!懂嗎?待在這別動!」
一片紅光中,傑米勉強看出對方的名牌上寫著「艾莉森」三個字。
「我銬著手銬,妳想我是能去哪裡嗎?」傑米大聲說道,聲音試圖蓋過警報聲:「現在是什麼狀況!」
「我不知道!」艾莉森的聲音更大:「我猜……該死,我……總之你他媽待在這就對了!」
「SCP-1051怎麼可能會有收容失效的情況發生?」傑米試著調出腦中僅有的資訊:「它不是一直在這裡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艾莉森嘶吼,不過下一秒,對方靠過來,然後將ID卡的條碼感應到手銬上的磁條。
傑米摸了摸恢復自由的手腕,但艾莉森卻直接抓住他:「算了,跟我過來,我要確保你和優不是來給我們造成威脅的。」
在接下來的路程中,傑米瞪大了雙眼。
在來到的路上,他知道五十一區的這個建築相當科技化且舒適。只是當時他忙著把嘴巴裡的瘀血吐出來而沒有注意看,現在在警報的紅光之下,他們爬上樓梯,穿越走廊還有地板上的多肉植物。
來到大廳後,傑米發現所有人都聚在這裡。
「嗨,艾莉森。」一個仍不停在滑手機的人抬起頭,暗紅色的光之下,這個人看起來陰森恐怖:「有個壞消息。」
「1051是變形了嗎?」站在櫃檯處的一名女性緊張的說道。「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們的安保措施真的很糟,這下子想出去有出不去了。」另外個人說。
傑米定神看著天花板,那裡有著奇怪形狀的水漬,照理來說,水管的水似乎不會滴落到那個地方。
「該死的!」
艾莉森突然怒吼。
在大廳二十幾人的注視之下,包括傑米自己,他們看著艾莉森抬起頭,用略帶哽咽的聲音說:
「比那更糟。」
她吞了口口水,然後看向被封死的入口:
「是SCP-1051吞了這棟建築物,我們被困在牠裡面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