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我微笑
Chapter II
Smile for Me
二。瑞根在心中數道,看著爵儲殿下踏出第二步。這第二步,踩在了泥地上一顆突起、帶著寬銳尖端的石子上。但即便因此而導致身形失衡,顯要跌倒,爵儲殿下依然毫無所感。
「三。」勒瑞倫低聲道。這名薩維安人的嗓門就和秋季裡發情的雷猿一樣,所謂的低聲僅僅是打在耳邊的響雷變成遠方天際的悶雷罷了。然而,爵儲殿下依然沒有任何察覺,踏下了第三步。
此時,在場的另外兩名夜遊神也都注意到了他倆正在對爵儲進行的觀察。剔成光頭、面如堅鋼心似奶子——以奧加塔的話來說——的旗手阿迦坦兄弟,作為狼群領地位僅次於頭狼的副手,以翻白眼和轉移視線作為對此的不贊同與默許。至於科沃德兄弟,這名來自阿拔尼亞的灰髮陰沉佬,則是哼聲冷笑,繼續警戒起他們的右翼。
四。瑞根繼續數著,雙耳仍舊聆聽後方的任何動靜。舉凡有沒有誰正在念誦以為沒人會聽見的禱言、咒語,有沒有誰的刀劍緩慢出鞘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響,有沒有誰張滿弓弦發出的緊繃聲音,或是有沒有誰小心翼翼地打算避開追獵狼群所發出的審慎足音。但一樣,瑞根只聽見了無數,正常的、一本文筆細膩的小說裡所會描繪的,一位文采傲人的吟遊詩人所會歌詠的,森林裡所擁有的豐富聲音,那是兩股災禍所都無法消滅的生命樂章。
爵儲踏下了第四步,踩斷了一截枯枝。一條狀似蜈蚣的長蟲被他嚇得撤除了保護色,竄動百肢,逃離他的腳邊。但當然了,目光如矩、堅定望前的爵儲,是沒法察覺到的。他連近在身後的雷猿的發情喊叫都聽不著了,怎麼可能聽見長蟲細足摩娑在泥石草葉間的細響。
阿爾瑪斯.亞歷山大三世.約翰尼斯.馮.施瓦登羅茨,馮.施瓦登羅茨王朝維赫施坦因公爵阿爾瑪斯.亞歷山大二世之長子與第一繼承人——
是一個勇敢無畏、意志堅定的男孩。他今年三十三歲,不知武、不通文,精通於騎乘一歲小馬並跌得屁股開花,箭術入神,能於百步之外讓僕人將箭幫他插上靶心。尚未取得騎士頭銜,便敢於立下騎士誓願,要追隨那朵盛開在末日風暴之中的美麗白百合,他要揮舞著嚐盡親友僕從手、腳、臉頰之血的長劍、舉起他舉不起來只好掛在僕人牽著的馬背上的盾,為那名喚希莉卡的少女盡忠致死。
雖說由於各種技術細節與完全可以預測到的「命運」安排所致,他前往「有待守護的純真無力少女」的偉大征途,原先是停留在家門外一百步的精致衣坊的主人的私生女的小小芳閨裡。
但所幸,不滅之炎騎士、蒙七陽之主所祝福的神聖勇士們「經過」了其國境,被「邂逅」了他。他被這批神聖勇士的英姿與偉大願景所感召,於是偷偷收拾了一身家當,在最忠心的傻蛋僕人的牽引下,騎上父親馬廄裡忠勇半盲的老戰馬「法夫納」,手執鋒銳無匹、前天聽完海爾布蘭德.我很氣說的故事後才命名為「巨蛇之禍」的未開鋒寶劍,追隨著詩蔻卓露德.我很辣包覆在精金戰甲之下的豐乳俏臀和長腿——當然了,還有那神之藝術品般的戰甲高跟鞋——加入了這場長征。
說實在的,誰都不知道托倫恩.老不死為什麼願意答應公爵的請求,把花花公子哥裡最蠢的那一位帶在狼群身旁。但經過這趟旅行後,瑞根終於知道了頭狼的苦心。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老狼最疼的孩子,畢竟在這樣一群以侍奉太陽、火焰為己責,誓要滅除世間一切罪惡闇影的神聖戰士裡,「無趣」是最受歡迎的一項人格特質。正是為了幫助瑞根擺脫每次行軍中的無聊,頭狼才願意帶上阿爾瑪斯。畢竟,沒有什麼比看《小奶狗與老母狼》這樣的戀愛悲劇更能打發時間的了。
「五。」勒瑞倫數道。當爵儲平安地落完他的第五步,瑞根的戰鬥兄弟忍不住咋舌,顯然對爵儲很是失望。爵儲繼續踏步,而勒瑞倫已然輸了賭注。
瑞根打賭,爵儲會在七步之內,因為全神貫注觀察著前方扭動的俏臀而跌成狗吃屎。勒瑞倫則是賭五步。至於俏臀的主人詩蔻卓露德,則是賭六步。她太高估自己臀部的魅力了。
此時,尋血者正身在呈標準偵查隊形的夜遊神和呈標準登徒子隊形的爵儲前方十數步,故作彎腰,檢查著什麼,也因此將她下身線條的魅力值最大化。
也就是在這時,瑞根看見了他最不想看見的景象——
科沃德兄弟迅步上前,將爵儲踹倒在地,隨後又一腳踏住還在嗚哇大叫的爵儲背上阻止他爬起,並任由槍彈鑲嵌在自己的肩甲和胸腹板甲上。他伸手向空,自林葉間落下的日光汲取了微渺的力量,手握成拳重重揮下,一道無形波動被打出,震碎了自狼群右翼現身的三名墮落奴僕的骨頭。
阿迦坦兄弟和勒瑞倫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展開行動。
阿迦坦兄弟高舉猩紅之晨守望戰旗(Watch Bearer of the Scarlet Dawn),以向明晝宮中的英靈們傳達決不負其名號的堅定決心,而後站定原處、面對兄弟們與他的敵人,高聲吟誦明月禱言,由此展開了一道無形的心靈護圈,以阻止惡意咒言及不潔力量的侵襲,並遏制年輕焚天之狼胸中高昂熾灼的戰意。勒瑞倫則是舞動雙斧,如奔騰躍起的巨狼撲向他的獵物,發出戰吼恰似震裂寂冬嚴霜的暴雷。兩名亟欲赴死的邪教徒在眨眼之間雙雙倒下,以他們噴湧不斷的臭血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線。
至於瑞根,則是在確定自己真的輸掉賭注後,才轉過身。
他右手拔出歡愉製造者(Joymaker),削掉第一名襲擊者的上半部腦袋。左手拔出悲慟撫平者(Griefsoother),削飛第二名襲擊者的持斧手臂,接著由下而上刺進了她的胸腔、劍尖自腦頂貫出。
來吧,你們這些總是奪走我樂趣、粉碎他人笑顏的雜碎。
瑞根在心中咆哮著他驟燃的怒火,將墮落奴僕悶燒中的屍身甩向一旁。
他看向自樹蔭中現身的伏行男女。他們有的手執刀劍斧錘,有的手執簧輪步槍和弓弩。
瑞根將雙劍扛於肩上,使劍身在頸後交叉。他深深呼吸一口氣,隨著心臟緩慢而強力的躍動,灼燙的氣息亦被吐露而出。
「來。」瑞根開口道,將怒意隨話語釋放,展露出他的獠牙。
「為我,微笑。」
無論這些男女此前曾經遭受過多麼大的痛苦,是否一輩子都不曾理解過喜悅和幸福的感受,所以才如此甘願地將靈魂交與他們墮落的主人,為塵世間的他者帶去悲慟——至少,此刻,他們終於懂得微笑了。
至少,懂一半吧。瑞根想著。
瑞根收回歡愉製造者,任由少掉半邊腦袋的墮落奴僕倒在腳旁,旋動左臂,以還是凡人之身的他必然會因此扭到的姿勢,運用悲慟撫平者擋下了另一名敵人的下劈。
儘管他身上這套以精金鑄造的阿爾戈式聖衛戰甲完全能夠擋下這些奴僕手裡的所有武器,但將近一個世紀的戰鬥經驗已經將他超凡感官與身軀完美磨合,促成了幾乎超越他思考速度的反應機制。更何況,「不要過度倚賴盔甲」這種戰士們都知曉的真理,他早在年少時就已知曉,此後也無數次驗證過了。
瑞根沒有發力去挑開墮落奴僕的斧頭,而是直接一腳掃斷了對方的腿,然後一劍將還在倒地途中的對方直接釘在地上。隨此,兩次轟響並起,瑞根向後傾身,避開了那兩發子彈。子彈飛射而過,一發擊穿了想要攻擊阿迦坦兄弟的奴僕腦袋,另一發則打中了勒瑞倫的腰側。而這頭發情雷猿無所察覺,仍然撲向了那名死去的奴僕,將其一手抓起,扔向科沃德兄弟的方向,砸倒了另一名手持毒刃的奴僕。那名奴僕隨後被科沃德兄弟踩碎了腦袋,腐敗的腦袋與黏稠漿液隨即散落流出。
阿迦坦兄弟左手持握戰旗,繼續擔任著戰圈核心,確保兄弟們不會因如燎原烈火般燃燒的高漲戰意而被誘離淨化之道。他右手揮舞精工灼咬之劍定讞(the Conviction),給予所有膽敢靠近的邪教徒、墮落者下達了最後判決——死亡。
瑞根選擇繼續將身後交給了這些並肩作戰無數年月的兄弟們,轉頭衝向了那兩名還在裝填子彈的奴僕,沿途砍倒了三名嘗試阻攔他的雜碎。越過第四人,用悲慟撫平者將對方的上身斜劈開來。撞倒第五人,踏碎了他的腦袋。
這些人從來不曾有機會發掘出心中潛藏的勇氣,去對抗落在身上的苦難,倒是在此刻才憑藉其主的心靈控制,敢於現身在不滅之炎騎士的淨化之路,敢於阻撓在焚天之狼和他的獵物之間。
瑞根躍起,落下之時雙劍貫穿了倆名來不及舉槍的奴僕雙眼之間,繼而向下,扯斷了他們的頸子。起身、抽劍,他看見視線裡倖存的幾名奴僕正在撤離——或著說,逃跑。於是他繼續衝鋒。
他追上了他們。
一劍、一劍、一劍。
男人、女人,少年。
全都一劍穿心。
不滅之炎將焚盡世間一切邪惡污穢。
絕不留情、絕不寬待、絕不姑息。
以劍為介,他們將知曉微笑。他們從未擁有的,或已失去的。
以死為介,他們將撫平悲慟。他們自身擁有的,帶給他人的。
而後,盡贖塵世罪孽,你我將於永恆光耀之地重聚。
瑞根看著在地上掙扎著,仍然想去握住簧輪步槍的少年。看起來他的心臟長在不同的地方。一個有著不同尋常的出生的少年,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同尋常的死去。如果這名少年曾經得到過正確的引導,他會否仍然出現在此。如果這名少年在此刻得到了劍以外的救贖,他是否能夠走上一條贖罪之路,從而迎來蛻變呢。
瑞根思考著,一劍刺穿了他的後腦。
有些賢哲或愚者會談論生而為人,究竟能擁有多少次機會。
就瑞根而言,他認為只有一次。
把握住這次機會,迷失的罪人。瑞根心道。
這輩子就好好去死,下輩子再好好活著。
戰鬥結束後,四名夜遊神重聚在他們的戰旗之前。一如往常,勒瑞倫正在用隨時纏在腰上的油布仔細清理他的斧子,即便這其實毫無必要。灼咬之刃能夠燒淨一切血肉與附居其中的不潔污染,但這名發情雷猿卻有著能讓所有人都訝異的潔癖。
阿迦坦克盡己職,一刻未曾鬆開過戰旗。可敬的旗手兄弟憑藉著他高超的戰鬥技藝,使任何墮落者的血肉都無法玷汙夜遊神的戰旗。但他自己的身上可就不像旗幟或發情雷猿的斧頭那樣體面乾淨了。其實他們都一樣。
陰沉佬科沃德倒持他的薄刃劍,跪於一旁的樹下,嘴裡喃喃有詞,向他的阿拔尼亞諸神和先祖敬獻禱詞。
瑞根則是回首,核對著他心中記錄的殺戮罪孽。一共二十一人。九千四百四十九名人類中的二十一人。
有些狂熱信徒妄言以神之名揮下的正義之劍,當然是無罪之舉。那些都是再狗屁不過的謊言。瑞根從來就不知道為何會有人相信。他小時候的推測一次又一次被驗證為正確。世界上的愚弱者佔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只有百分之零點一的人,才有勇氣背負上救世主情結的罵名,去作出行動,又不迷失其中。
「好了,小狼崽們,賭注拿來。」詩蔻卓露德打斷了瑞根所短暫允許的沾沾自喜,向著他和發情雷猿伸出手。
「我——」
「啊啊。」詩蔻卓露德晃動著手指,嘴角揚起危險的警告。
「嘿,那小子是被陰沉佬推倒的,不算。」但這警告顯然不是區區一介發情雷猿能理解的。
「如果不是小傢伙的眼睛在錯誤的時間擺在錯誤的屁股上,那麼他也就不會需要人家推他一把。所以,歸根結底,他跌倒的主因仍然算在我身上。所以,賭注,拿來。」
瑞根拿起腰間酒囊,扔給了尋血者。
發情雷猿則罵罵咧咧的:「錯誤的屁股?我看是過熟的屁股吧……」
然後在尋血者朝他踏出的死亡節奏中閉上了嘴,恭敬地將酒囊解下交出。
那兩只酒囊裡裝著稀世的美酒——閃電之果,還是未經稀釋過的原酒。是遠在光害爆發前,他們離開一個廢棄地下礦坑後,莫名走至的一間酒館裡買到的。這種以凡人之軀喝下去足以致命的美酒,如今卻多虧了他們強大的半神之軀,而能夠盡情痛飲。至少在他們分光最後一桶閃電之果前是如此。
阿迦坦兄弟蹲下來,去檢視起戰鬥開始就只有科沃德兄弟還記得的爵儲。大男孩手裡緊緊握著巨蛇之禍,瑟縮一塊的身體不住發抖。顯然是嚇壞了。先前在小鎮的戰鬥裡,爵儲跟隨在頭狼身旁,同樣也是見識到了夜遊神們冷靜自持的暴烈殺戮,但沒有這麼嚴重的反應。瑞根好奇地望去,才發現那把未開鋒的寶劍劍尖沾染著血跡。
「我不懂,他剛剛見過的場面可比這『熱鬧』多了。」發情雷猿說道。
「他有頭狼護著,根本沒見多少血。就算是最後那個謝幕煙火也一樣。」
「哦。所以,他是……」
「對。他剛剛用那把鈍劍,捅死了一名被勒瑞倫兄弟擊倒的墮落者。」
瑞根點頭,對先前的情況瞭然於心。慌亂的爵儲拚命用鈍劍從後一次又一次的捅著趴地墮落者的後背,直到墮落者終於毫無動靜。這絕算不上是最好的戰士之道、殺戮之道的起點,但說到底也沒幾個人能在這條路上擁有真正意義的好起點。
詩蔻卓露德看著大男孩的眼神發生了一絲相當複雜的變化,總得來說是溫柔,細微來講是欣慰、擔憂、憐憫、悲憤的集合體。阿迦坦兄弟看上去就是面對痛哭中的孩童而困惑不知應對的老男人。科沃德兄弟則是專心一致的在和先祖們談話,完全沒閒暇理會他尚存凡世的兄弟姐妹們和可能成為的新兄弟。發情雷猿則是像隻發情雷猿一樣,眨眨眼,吸吸鼻子,然後低頭繼續清理他那長得像把美麗的斧頭、永遠無法回應他愛意的情人身軀。
瑞根走到大男孩身前,打了個響指,吸引來他的注意。
「沒事的。」
「你殺人了。記住,這感覺。
永遠,不要,為此,歡愉。
為他的死,你要悲慟。
為你的活,你要歡愉。」
說話是一門深奧的藝術,瑞根知道自己在這門藝術上的天賦幾乎能用「可悲」來評價。所以他不愛說話,至少,不是用嘴巴,或對他人說話。久而久之就變得更加生疏。
大男孩張開嘴。
「噓——
你不懂,我也,還沒全懂。
所以,你,銘記,你,思考。
你抉擇,同行。
現在,你見證。
現在,你思考。
然後,再次,抉擇。」
大男孩閉上嘴,也閉上眼。
他睜開眼的時候,瑞根和其他人都在為其守望。
從那眼神裡,他們知道大男孩還仍未死去。
但從他靠自己站起時運用的堅定力量中,他們看見男人正在誕生。
當大男孩表示不必再多休息,並且執意跟他們繼續前進時,他們知道,儘管比預料的還要早許多,但抉擇已定。
「現在,微笑。」
瑞根向大男孩點頭,接著用手指點點自己的嘴角。
「為你,自己。
為,未來。
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