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尼古篇05.守望者
牢房中,漆黑無光。
一名少女渾身赤裸,全身沾滿了鮮血和泥土,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銀色的長髮胡亂地散開,遮住了她的側臉。
赤裸的躺在冰冷的地上,背上都是鞭打留下的血痕,即使經歷過數小時的嚴刑拷打,也沒能逼問出一字一句。
選擇保持沉默,代價是承受赤裸裸的凌辱。
接著就被丟進了這間地牢裡。
衛兵將一套麻制粗糙的衣褲被丟到了監牢內,砸在她臉上。
她手腳都被銬住,手銬上的附加的大量的魔法術式,鑲嵌著兩顆魔石源源不絕提供著術式力量,阻絕了少女運用任何力量逃脫的方法,也剝奪著少女剩餘的氣力。
不用說魔法了,經過數個小時的折磨,她連移動將衣服穿上的慾望或力氣都蕩然無存。
少女很清楚,她能夠反擊的,自己也毫無過錯,但是失去了『那東西』的少女,選擇隱忍。
一旦反擊自己將會沉淪墮落。
——『以你現在的能力好像還辦不到。』戲謔著的那句話反覆在腦中徘徊。
——『如果是你,的確沒有能力。』還有那句,充滿鄙視的聲音。
少女緊握著手掌。強忍著疼痛,也沒流下一滴眼淚。
角落,發出著衣服摩擦著地板的聲音。
牢房內還有別人。
是一名老嫗,稀疏的白髮已經所剩無幾,臉上的皮膚已經垮了下來皺成一團,全身也是瘦骨如柴,她爬到了少女的身旁,仔細端詳著。
這名老嫗只有雙腳被鐵鍊銬住,骯髒的手輕壓著少女的頸部。
老嫗冷笑著,幽幽說道:「還活著啊,好久沒有其他女囚犯了,沒想到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呢,怎麼啦?竟然被打成這樣,也難怪,那些獄卒最喜歡欺負妳這種楚楚可憐又發育標緻的美人了。」
「……」少女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老嫗靠近了這位少女,發現她背後血肉模糊,雖然被鮮血染紅,仍然可以看到刺在上面詭異的文字。
老嫗撥開了少女的頭髮。
見到這個熟悉的面容,老嫗先是一愣。
微微張大的雙眼,從靈魂深處勾起了五十幾年前的記憶。
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往後蹭退了幾步失去了平衡,重重跌坐在地。
「妳、妳、妳是。」老嫗爬向前,用著顫抖的雙手,再度將少女的頭髮撥開,將她的臉再次看了清楚。
老嫗斗大的淚珠潰堤而下。
她全身顫抖,幾乎到了癲狂的地步,張大著嘴發出可怕卻孱弱的嘶喊聲:「殿下!是我啊,卡麗塔!您不記得我了嗎?金妮殿下啊……」
聽到好久沒人稱呼這個名字,少女的眼神稍稍飄動,將她拉回現實。
少女——金妮微微張著嘴,從乾涸的喉嚨中,勉強擠出了幾個字:
「卡……麗塔?」
「是我,是我卡麗塔,您想起來來了嗎?您這五十幾年……究竟去了哪裡啊,公主殿下。」
老嫗緊緊摟著金妮,連忙把地上的衣褲拿起來遮住了她赤裸的身體。
「……」金妮,說不出話來。
「竟然對一國的公主殿下做出這種事。」
老嫗想讓金妮套上衣服,但是粗糙的布料摩擦到身上的傷口讓金妮痛得縮起身子。
短暫的昏厥讓金妮放開了氣力,全身癱弱在老嫗的膝上。
老嫗徹底慌張地亂了手腳。
歇斯底里的哭吼著。
「金妮殿下,您不要嚇我啊!請您醒醒,請您別死啊……您怎麼能,讓我逃出王宮之後,您就無聲無息的消失……怎麼能……」
老嫗的大吼大叫,引來了守衛的注意。
守衛打開了牢房的門。
老嫗正惡狠狠地瞪著他,大吼道︰「無禮之徒,在妳面前的是卡米——」
守衛毫不留情的一腳踹在老嫗身上,嘴裡嚷嚷著神經病,一腳、又一腳繼續踐踏在枯朽又脆弱的老嫗身上。
老嫗被狠狠踹飛,懷中的金妮也摔回冰冷的地面。
聽到了逐漸孱弱的慘叫聲,金妮恢復了一些意識,勉強張開了眼睛。
牢獄外又有個人走了過來。
「啪。」
守衛踢的正起勁,那人已經毫無聲響走進了牢房。
當守衛終於意識到。
手上的燭燈映照著擾動的黑影,守衛本能地轉頭。
一聲響亮的彈指聲傳來,守衛就像斷了繩的木偶一般重重摔倒,燭燈掉到了地上,牢房內再度陷入黑暗,奪走了金妮的視覺。
銀鈴般的溫柔聲音在耳邊響起,擊倒守衛的那人竟是一名女性。
「妳果然是傳說中消失的公主殿下,金妮.卡米恩,還是該稱呼妳,金?」
*
牢房內,鐵門敞開,方才燭燈已經再度被點亮,守衛癱坐在門邊,似乎已經昏死過去。
金妮看著這位闖入監牢中的不速之客。
一名翠綠長髮,上下擺動著的尖耳,身穿柔軟皮甲的綠髮靈族。
雖說是靈族,身長比例與鬢角邊的碎毛卻隱約散發著一種野獸氣息。
她用著一雙深褐色的眼眸,一直都盯著金妮——眼神似乎帶著一種,不明就理的意味。
那晚看見此人,原本是一位標緻的大帥哥,此時卻變成了身材凹凸有致女子的金,正確來說——金妮.卡米恩。
金妮忍著痛將衣服穿了起來。
仍然全身都痛得不得了,金妮還是勉強開口說道:「妳是誰?」
「我們昨天深夜,還是算前天?暫且,算是昨天深夜——首次見面之後,今天是我們這是第二次面對面哦。雖然當時妳睡得很沉,也跟現在不一樣,身高也比現在高了快二十公分左右,還是個大帥哥的樣子,人族還能神奇的變化性別嗎?」
金妮下意識的去摸著胸口,原本應該掛在身上的項鍊早已被拔掉了。
失去了『華特布倫之輪』,變回了女兒身。
沒有『華特布倫之輪』壓制住符文之靈,符文極有可能失去控制,上一次用來治療盧西安之後,金就更主動壓制著符文,盡量不去仰賴符文那把雙面刃的力量。
背後的符文一直擾動著。
一想到曾經失控的自己,金妮極度想壓抑著身上那股強大的斥力。
「妳是那個刺客。」
「我不是刺客啦,意外聽到城口守衛和一群人族盜賊們交談,內容提到有人戴著『血之能量』的戒指,所以才會用比較溫柔的方式接近妳,只是想調查看看而已,沒想到王之符文『希望之文』就寄宿在妳身上。」
血之能量,血盟——國王親自贈與金妮的那指戒指。
「妳知道血盟?」
「你們人類王族不是都會用這種飾品來確認身分,用於識別偽裝嗎?所以我也是靠著追蹤這個來判斷誰究竟是王族,五十幾年前自從王之符文失去蹤影之後,我就離開森林一直在尋找究竟寄宿到了誰身上,也找了五十幾年,妳到底都躲在哪裡啊?」
「……」
靈族少女滔滔不絕繼續說道:「而且啊,我很好奇,身為人族的妳,怎麼能在五十多年之後,保持著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呢?看妳壓制符文,不用符文來進行治療的情況看來,妳是不懂得操作符文?還是妳害怕符文?」
「妳對符文的事情,知道些什麼?」
少女恍然大悟,雙手撐地,敏捷地跳了起來。
站直了身子。
「顧著說,都忘記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啊,是守望者,叫做『葉蕾妮亞.歐瑟』。守望者『蕾娜.波魯提特』的女兒。我是來幫助妳的,請多多指教,人族的公主。」葉蕾妮亞伸出了手。
金妮撐著牆壁,自己慢慢的站了起來。
「為什麼要幫助我?」
「說這什麼話呢,我不是說了嗎——我是守望者。走吧,我們離開這裡。人族都是這樣對待凌遲自己國家的公主嗎?」
金妮突然回想起,還在王宮時,那個照顧自己長大的僕人。
「……卡麗塔……」金妮看著倒臥在牢房最底,一動也不動的老嫗,想要上前,全身的傷口令她吃痛又跪了下來。
眼前這位卡麗塔,是照顧自己到十五年,一直待在身邊的貼身女僕。
如今蒼老的樣子已經與印象中完全不同了。
「死了呦。」葉蕾妮亞眨了眨眼。
金妮回頭瞪著她。
葉蕾妮亞毫不介意,用平淡的語氣繼續說道:「如果妳是說那個人族老婦,她剛剛被踹死了,呼吸早就沒了,心跳也早就停了。」
這口氣,就像是說,「喔!那片葉子掉下來了」的那種事不關己。
語氣冰冷得不像話。
「為什麼不救——」
「我不會治療術啊,對人族的器官結構也不是很了解。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人族很脆弱呢,我們走吧,反正她也死了就丟在這吧,我會告訴妳有關於符文守望者的事情。」
葉蕾妮亞伸出手來,想扶起跪下的金妮。
金妮一手拍開了她的手掌。
「滾開!」
金妮想驅動著身上的符文,試圖治癒倒地不起的卡麗塔,卻被葉蕾妮亞出聲制止。
「停手吧!妳既然會使用的話,就是害怕符文的力量所以才不用的對吧。使用治癒術也沒辦法讓死人復活。況且妳受了這麼重的傷也沒有使用符文,現在卻為了救人……太愚蠢了吧?」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金妮低下了頭,驅散著強大的符文。
符文從背部擴散開來,周遭空氣彷彿凝結起來,黑色的文字滾動爬梭到了金妮的全身,緊接著由黑轉綠,散發著照耀著整間牢房的光芒。
金妮自己身上的傷口受到聖療術的直接影響,用著肉眼能見的速度癒合著,金妮將符文散發出來的能量凝聚在雙手,貼往老嫗身上。
碰觸到的瞬間,金妮觸電一樣地被彈了開來,重重地撞在牢房的鐵欄杆上,吐出了鮮血。
綠光頓時消散,符文縮回了背部。
此刻,符文卻又想擅自發動,金妮趕緊雙手環抱在胸前,使勁全力壓制著符文的失控。
「對死者使用『聖療術』,妳是想殺死自己嗎?」
失敗了,死者不可能復生。
如同葉蕾妮亞所說,如果自身信仰不夠強大,對著死者使用高階神力『聖療術』,很有可能被神力反撲,最終殺死自己。
葉蕾妮亞仍然不死心,苦口婆心打算勸說金妮跟著自己逃出地牢。
「離開這裡吧。就是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來幫妳的,可是吶!只要妳逃出這裡,馬上就會被人族通緝吧,不用符文的話,被抓到可是真的會死的喔,妳們人類,很脆弱的。」
面對金妮倔強的性格,感到有些不悅。
葉蕾妮亞嘟著嘴。
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位公主這麼幼稚,葉蕾妮亞實在是不懂人類。
金妮低著頭,她用手背抹去嘴角上的血。
金妮並非不想逃走,忍受折磨拷問,就是不想要暴露自己的身分。
也許還陷害了麥特他們陷入了危險之中。
想到這裡,金妮心中充斥著滿滿的罪惡感。
至少,至少要把他們救出來。
「我不能這樣逃走。我的朋友還被關著……」
「哦,妳是說那三個啊,長相很帥金色頭髮的,看起來傻不隆咚黑色頭髮的,還有那個紅色頭髮很凶暴的人族,我已經把他們救出去了,他們被關押在雄性的地牢嘛,妳想見他們嗎?」
金妮張大了雙眼,直視著葉蕾妮亞的眼眸,從清澈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不是謊言。
「……帶我過去。」
看到金妮想站起來,卻使不上力。
葉蕾妮亞無奈地嘆了口氣,用肩膀將她架起。
兩人慢慢地走出了牢房。
*
地下三樓的地牢。
從證物間取回衣物——放置於鋼之馬蹄的行李已經被守衛軍沒收——金妮忍著身上還沒痊癒傷口,穿著鎧甲與衣褲摩擦產生的疼痛。
重回久違久違女性的身材,少了將近二十公分的身高,臉孔少了男性陽剛的稜角,腰圍與手臂也縮水了一大圈,女性的第二性徵隨之重現,頂著原本男用的皮甲上顯得更為明顯。
穿著整體看起來有些彆扭,長褲也因為身高必須折起褲管。
除了衣物與皮甲,飾品、武器都已經不翼而飛,也許是作為有價物品,在確認犯人肯定入罪時就會被充公,飾品更可能已經被守衛軍拿去變賣。
離開了地牢,沿路上守衛與囚犯無一例外,都陷入了沉睡。
葉蕾妮亞透過施放『沉夢迴圈』的念力,始之地牢方致地上整個範圍的人類均陷入了喚不醒的睡眠狀態,因為是臨時準備的『木偶』作為媒介,所以維持的時間並沒有辦法很長。
為了避人耳目,當然不能大搖大擺的走在街上。
葉蕾妮亞帶著金妮逃進了下水道。
尼古地底,幾百年前建成的排水系統,通過地面上的融化白雪的術式與水溝蓋底部刻印的淨化與過濾雜質的魔法術式,讓整個地下水道不至於惡臭無比,不過難免也飄散著一股潮濕鬱悶的氣味。
下水道十分寬敞,兩側還有可以行走的平坦走道,夾在走道之間的,以半橢圓的空間,由石磚砌成底部壕道匯集著兩側溝渠聚來的水流。
葉蕾妮亞走在前方。
因為原先的靴子有些不合身,金妮的走路姿勢顯得有些拖拍。
「……妳很了解符文,為什麼?妳也是符文的宿主嗎?」
「不是宿主,我不是有說我是守望者嗎?難道……妳們人類連守望者都忘記了?」
葉蕾妮亞帶著有些鄙視的口氣,雖然走在前面看不見她臉孔的變化,金妮從語氣中還是聽出了一些端倪,也許是種族產生的芥蒂,或是身為人類具有的傲性,金妮莫名感到不悅。
「……說的也是,妳們人類壽命短,經歷百年,幾個世代之後傳下來的訊息就容易產生錯誤,人類的錯誤累積起來的缺陷最終不但損害人類自身,也很喜歡殘害其他種族,所以神族才會將守望者託付給我們靈族。」
「妳到底想說什麼?」
葉蕾妮亞嘆了口氣,微微地轉過身子。
拿在手上的提燈發著鵝黃的燭光映著半張臉孔,一半的漆黑染上了憂鬱又肅殺的神情。
不過,她並沒有惡意或是警戒才扳著臉孔,單單只是『靈族』就是情感表現薄弱的種族。
「神族亞澤拉卡米恩透過六個有意識的符文,在千年前封印了大陸上所有的夜族,並且託付給了唯一能被符文寄宿的人類,扶植建立了妳們所謂的卡米恩王國。六個符文之中又有四個不易受精神力薄弱的人類命令,因此透過石板與結界藏了起來,妳身上那無法控制的符文,就是『代表王者的希望』,無法控制也證明妳不過是——不具備王者之心的人族公主。」
葉蕾妮亞若不是用著平淡的語調,這些話聽起來似乎就是在詆毀譴責金妮。
但是葉蕾妮亞並無此意,她繼續說道:「守望者就是負責看顧六個符文,在夜族封印消逝之前,長達千年的守望。」
奧伍——夢境中那個符文之靈,似乎有提到,夜族即將回歸。
「夜族的封印即將消逝……奧伍曾經講過,麥特也曾經講過。」
「……麥特?」
「他身上有兩個符文,就是與我一起旅行那個黑髮少年。」
葉蕾妮亞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微微張大著眼睛,瞳孔凝聚成一個點。
「看來在人類的社會中過了太多年,我也變得有點像是人類了。」
葉蕾妮亞,她深知守望者是肩負著怎麼樣的使命,而自己也是在這個使命下誕生的一介生靈罷了,但是自己的愚昧與無能,完全沒有發現那個弱小的人類竟然也是符文宿主而沉默不語。
兩人不再對話。
僅剩迴盪在下水道中,兩個人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