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卡米恩曆 871年 12月 冬天
杜拉爾的墳場是標準的卡米恩式墓園。
一個個簡單莊嚴的墓碑,整齊排列開來,墓碑症候方會有一根木棍,上面會綁著一個蝴蝶結,顏色代表著這個人的身分,大多都年久褪色,不過可以看到大部分都是平民的墓。
我們找到了一處稍微隆起的土丘,上面也有一排墓碑。
是領主家族的墓區。
倒數第二個就是「莎優娜」。
石碑上紀錄著——
『莎優娜 卡米恩曆848-862』
十四歲,莎優娜只活了十四歲,結束短暫的一生。
金正握著拳,不發一語。
巴萊嘆了口氣,盧西安不知道從哪弄來一朵花,將花朵放在墳墓前。
莎優娜旁邊的墓,沒有刻著名字。
通常都是未成年的子女不會刻著名字。
不過,我忽然有一種,這是替柯妮艾露準備的——日記上的備註:派特斯麥去找石匠趕工。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之後不禁感到一陣作嘔。
柯妮並不在這裡。
「你沒事吧?」盧西安拍了拍我的肩膀,給了我一朵花。
「嗯。」我點點頭。
人類,竟然會為了陌生的人感覺到心痛。
我蹲了下去,將那朵花放在莎優娜的墓前。
心中五味雜陳。
此時巴萊有了發現。
「等等,你們看這個。」
站在旁邊的巴萊,指著無名墓碑前方。
前方的土有最近才翻動過的痕跡。
基於並不會埋葬在前方的這種歪理,我們直接拿出匕首開挖。
是一隻手掌。
正確來講是布娃娃的手掌。
斷面粗糙,感覺就像是硬扯開來一樣。
我伸手過去。
「等等,先別碰。」巴萊拍開了我的手,他肯定的說:「這就是儀式。」
「詛咒的儀式……嗎?」
「你如果貿然拿起來,可能會遭到詛咒反噬當場死亡。」
聽到金的這句話,我下意識退了好幾步。
還不小心踢到了後方的墓碑。
對不起,這位無名的墓!
無論是不是有主的墓,請原諒我的失禮。
我在心中不斷道歉著。
「要詛咒這麼大的領地,這只是其中一個部分。」巴萊補充道。
「該怎麼辦?破壞掉這個儀式就會消失嗎?」
「依照詛咒的原理,儀式要全部破壞掉詛咒才會消失,否則詛咒還是會完成。」
「我們也沒辦法等到儀式完成,麥特都說了,詛咒完成我們會死的。」盧西安提醒道。
「總之先破壞掉吧,不能用手就對了。」
「在旁邊生火,然後用棍子把他撥開?」我提議道。
雖然在人家的墳墓旁邊生火感覺更褻瀆死者。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吧。
「間接接觸也可能會觸發反噬喔。」金直接打臉了我的提議。
「我有個好方法。」
巴萊走到一旁,在地上畫出了一個術式。
正方形中有個大圓,與水波衝擊不同,大圓內用古文字填滿了一個圓弧狀,就像甜甜圈一樣,最後才在甜甜圈的內部畫上大圓小圓互相串接的圖樣。
「這是……」
不是水波衝擊。
「這是我們經過橋樑時,那根石柱上,我特別記起來的火球術!」
不愧是巴萊!
「竟然趁機的學會了新的魔法。」
「也不是說學會啦。還沒感受過魔力的流動,況且也不知道咒語,只能用術式去施放,請各位離開一點。」
我們都站到了巴萊身後,巴萊一手貼著術式,一手拔出匕首指著娃娃手掌。
「透過刀子施放法術,在施放的瞬間將刀子放開避免詛咒反噬,這樣嗎?」
金哦的一聲,對巴萊的動作表示讚賞。
法術可以透過身體延伸的任何物品施放,除了法杖之外當然其他東西也可以。
當然之前就看過巴萊用他的長刀放過水波衝擊。
這時我想到,我是不是可以用弓放魔法啊?
我摸著背上的那把短弓。
「可以喔,如果你是想可不可以用弓放魔法的話,不過控制能力就要更好。」金替我解答。
巴萊閉上了眼睛,正在感受魔力的流動。
接著他手上冒出火花。
地上的術式發出橘紅色的光芒。
巴萊將短刀轉到遠處。
『火球術!』
火球從刀尖射出,在遠處漸漸縮小,最後消失不見。
「有點難控制,不過還行,正式來吧。」
巴萊這次沒有閉上眼睛,他直接將小刀指向布娃娃的手。
『火球術!』
一道小巧的火光直擊地面,接著,墓碑前的地面裡面的娃娃手燃燒起來。
「成功了。」
娃娃的手燒成了灰。
似乎有一種力量正在阻礙燃燒,因此還剩下餘火小小燃燒著。
沒有強光,沒有反噬。
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我呼了一口氣。
「比想像中還要簡單。」盧西安這麼說。
啊啊啊,立旗了。
「不要講這麼恐怖觸霉頭的話啦。」金苦笑著。
「為什麼!」小女孩的大叫聲。
立刻轉頭。
就像憑空出現一樣。
就在我們身後,一個小女孩滿臉淚容的哭叫著,她手上正拿著刀子全身發抖。
女孩有一頭漂亮的金色長髮,臉上有些雀斑,雖然有些消瘦,不過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而且,她有著翠綠色的雙眼,就像綠寶石一樣閃爍。
她果然就是。
「柯妮艾露?」
我才喊出她的名字,她就拿著短刀跑了過來,直直的衝刺著。
金推開了站在最靠近柯妮艾露我,隨後跨了一步向前主動貼近她,一手將她的刀子拍掉,打算壓制住她的雙手。
就在那一瞬間!
不見了。
就在眾人的眼前,柯妮艾露消失了。
剛剛作為武器的那把刀子,正直直地插在地上。
「瞬間傳送。」金撿起了那把刀,仔細一看應該是切水果用的小菜刀。
是魔法吧?
我們面面相覷。
「沒有聽到她念咒語,也沒有術式。」
巴萊不解。
不只是巴萊,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可能是判斷生命受到威脅自動觸發的魔法嗎?」盧西安說。
巴萊搖頭否定。
「金剛才並沒有做出任何可能殺死那女孩的動作。」我也看得很清楚,金只是拍掉他的短刀,並且抓住她的雙手瞬間她就消失了。
現在,怎麼辦?
就當一陣錯愕的時候。
「妳是誰?」盧西安莫名其妙地跌到在地。
「盧西!你沒事吧。」
金和巴萊都拔出了武器,四處張望。
「你們看不到她嗎?」
盧西安所說的那個人,正站在他旁邊。
但是我、巴萊、金都沒有看到。
巴萊還用一種「終於瘋了嗎?真是可憐」的眼神看著盧西安。
盧西安乾乾地吞嚥,用著顫抖的聲音。
「這女的,她說,她是……莎優娜.杜拉爾。」
*
盧西安正在跟幽靈說話。
是個幽靈,百分之百是個幽靈。
她的墓就在旁邊。
「為什麼你看的到幽靈?卡米恩的祭司也兼職靈媒嗎?」
「不是的,她說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所以在詛咒儀式的崩解結束前能夠跟我對話。」
「你什麼時候有死過一次?詛咒崩解又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至於崩解……」
盧西安指著地上坑洞裡,被巴萊燒掉的那個娃娃手,補充說:「就是這個火光前餘燼前,控制莎優娜的力量正在消退。」
接著盧西安就對著空氣,不時嗯、啊、嗯的回應著。
如果讓陌生人經過看到,一定會以為他瘋了。
當然,進入冬季的北方是不可能有陌生人的。再過不到半個月就會有厚重的積雪阻礙交通。
而且是非常嚴重的那種。發瘋和積雪都是。
盧西安與那位幽靈進行了一段對話。
盧西安哭了。
是那種很感性的留下眼淚。短短的兩個月左右。
竟然看到盧西安哭了兩次。
如果梅林在天上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吧。
嗯嗯,我懂梅林,你的兒子並不是沒血沒淚。
直到餘火燃燒結束,盧西安向我們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有人欺騙了柯妮艾露,讓她佈下了殺死整個領地人民的大型詛咒。
那人騙她說只要儀式完成,就可以讓她看見媽媽,永遠和她在一起。
而且整個領地的人都會喜歡她,聽她的話。
被詛咒控制在這個領地裡面的幽靈,都會變成聽從『詛咒師』,也就是柯妮的命令。
如同巴萊預測的,這是一個『夢魘操術』的詛咒術。
莎優娜是奴隸出身,沒有見過父母就被賣來杜拉爾。莎優娜打從出生就是個半吊子靈媒,能夠與死者對話,但是聽不到死者的聲音,為了生存下去而隱瞞了事實。
沒想到她的女兒,柯妮艾露更為厲害,從出生就可以看到所有幽靈,也能與之對話。
「等等,這樣柯妮怎會看不到已經死去的莎優娜?」
金打了個岔。
問的真好。
巴萊代替盧西安解釋說:「就像詛咒和詛咒會產生互斥,這種可以看到死者的人,身為同樣血脈的幽靈,頂多能夠感覺的到,聽的到一些些聲音,但是無法溝通、也無法看見。」
盧西安繼續說:「柯妮艾露被騙了,就算她完成了『夢魘操術』,她也看不到莎優娜。」
「我們要跟她說啊!」
「所以,莎優娜拜託我們,把儀式破壞掉,燒掉三百六十四位被詛咒的屍體。」
「三百六十四個……屍體?」
盧西安指著遠處,位於杜拉爾領地正中心的大建築物,卡米恩教堂。
「領地所有人民,都在裡面。」
「那柯妮怎麼辦,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她消失去哪裡了。」
盧西安摀著臉,他說:「她現在處於很不安定的狀態,似乎也被那個始作俑者給下了詛咒,應該是打算等她完成詛咒,直接把她變成魁儡,我們看到的柯妮艾露,是半靈體的狀態。」
巴萊咬著下唇,生氣的說:「可惡!我知道了,柯妮艾露,處於一種死亡和活著的疊加狀態。真是惡劣的詛咒,竟然對這麼小的小孩做這種事情。」
完全聽不懂。
我滿頭霧水。
「什麼疊加?做什麼事情?」
「靈魂從身體中脫離出來,並可以碰觸到實體物品,但是在接觸到特定物體的時候會回到肉體,簡單來說,幕後主使者為了保護柯妮艾露,直接把她變成魔物了。」
金喃喃自語道:「難怪剛才打算壓制她的時候,人就消失不見。」
「總之,她應該會想辦法妨礙我們,我們要在今天入夜以前,找出剩下儀式的四個部分,破壞掉,因為詛咒會在今晚完成。」
盧西安下定決心,甚至已經答應了莎優娜。
金在聽完之後也沒有再反對。
也許是考量到詛咒完成之後,將會陷入一陣混亂。
三百多個幾乎不死的亡靈士兵將會踏過這片大地,造成嚴重的傷亡。
我們是唯一能解決這場災難的人,沒有援軍。
盧西安拔出借來的短劍,發表宣言:「必須將惡魔,扼殺在搖籃裡!」
「那,我們該怎麼做?」我問道。
「地毯式搜索,莎優娜說儀式是柯妮艾露的熊娃娃,總共被分成了五個部分,就埋在這個領地裡面,根據她的意思,詛咒只針對儀式開始時領地內的所有人類,所以不會有反噬的情況,找到的話當場直接燒掉……不過不能燒屍體。」
「不能先把屍體燒掉嗎?」
「儀式沒有破壞之前,燒掉屍體會出現導致詛咒的力量爆開來,所有人都會當場死去。」
所以,只能破壞儀式了。
我們分散開來行動。我從西方的側門開始找。
其餘的三人,借用了西側城門旁的馬廄裡面的馬分散開來到其他三個方位的大門。
從外而內,順時針搜索。
沿著領地內的道路,每個小巷,仔細觀察是否有埋過的痕跡。
如果一棟房子的四周都查過,就用刀子在門上畫下記號。
柯妮艾露也許會突然出現在周圍進行干擾。
所以必須隨時保持備戰狀態。
此時已經接近傍晚,冬天的夜晚會來的很快。
必須與時間賽跑。
就算我們逃跑了,也可能被完成詛咒的這些『夢魘』追殺。
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破壞儀式。
不久,南方傳來號角的聲音「嗚——」!
盧西安找到了其中之一。
陸陸續續的,東方的巴萊和北方的金也吹響了號角。
天空已經轉為紅色,太陽即將下山。
所有人都騎著馬,聚到了我這邊。
還有一個沒有找到。
我們互相回報了狀況。
「柯妮艾露並沒有出現。我沿著路找都沒有看到動過土的痕跡,最後一個可能在領地的中央。」
「南邊那邊埋的位置蠻明顯的,就在馬路的正中央,還用幾塊石頭堆得比較高。」
「東方的也是在路中央,也燒掉了。」
巴萊還拿了一個桶子過來。
從領主宅邸搬來的燈油。
「北方的熊腳是埋在一處民宅旁的小樹下,已經處理掉了。」金說道。
「所以說最後一個儀式的位置……」
我們看向了身後的教堂。
一靠近教堂就開始聞到了奇怪的臭味。
金小心翼翼的打開了教堂的門口。
惡臭撲鼻。
滾滾而來的屍臭味直接麻痺了所有人的嗅覺。
瞬間讓人感到頭昏腦脹,一陣眼花,胃也絞痛翻滾起來。
裡面塞滿了領地人民的屍體。
他們都面向內側堆疊在一起,所有人都是趴倒的狀況,就像所有人逃進了這邊最後斷了線。
雖然是冬季,即使如此,這些人也已經死超過數週開始腐爛了。
「這些都是柯妮艾路一個人搬來的嗎?」
「我猜是透過某種操縱術讓他們自己走進來的,有些明顯就是爬過其他人之後才倒下的。」
最靠近門的那幾具屍體,頭甚至都被踩爛了。
看到這麼多屍體,正常人早就該嚇傻了。
但是我們不太正常。
看過夜族又看過郊狼殭屍的我、盧西安以及巴萊。
對我們來說,只是還有點不習慣。
嘔……
憤怒、哀傷、作嘔、恐懼……負面的情緒全部交雜在一起。
「該怎麼辦?我們得進去找剩下的……」
「不能直接燒掉嗎?」
「如果埋在地板下不就燒不掉,天色快黑了。」
卡米恩啊。
我們先用布將鼻子摀起來,並且從附近民宅拿了衣物代替手套。
進了教堂,只翻了一具屍體,我就吐了滿地。
不對,都吐在屍體上了。
其他人也臉色發青。
這裡一共有三百六十四具屍體。
塞的很滿,幾乎看不到地板,所以我們得移開屍體再找看看有沒有翻土埋放儀式的痕跡。
在翻屍體的時候用力過猛,還會把屍體弄碎。
不知道找了多久,鼻子也幾乎麻痺了。
看向門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一無所獲。
怎麼會,找不到最後一個放置儀式物的位置。
金果斷的下達了撤退的指令。
我們小心翼翼地跨過屍體,快步走出教堂。
「只能先燒掉屍體了嗎。」盧西安臉色發青,他剛才也吐了好幾次。
「剛才你不是也說,詛咒完成前破壞屍體會讓詛咒的力量爆開來嗎?」
「我想盧西的意思是,犧牲。」
金一邊說著,一邊將裝滿燈油的木桶打開來。
犧牲性命。
換取這個領地的詛咒不會完成。
為了不讓這個詛咒完成,保護更多陌生的人。
心中出現了掙扎。
辦不到吧。怎麼可能辦的到。
「你們騎著馬離開吧。能跑多遠是多遠。」
金打算轉頭進去教堂內,僅犧牲一人。
最好的解決方案的確是留下一人,將所有屍體都破壞掉。
儀式雖然無法全部銷毀,但是只要破壞屍體,詛咒就沒有東西可以驅使了。
考量到火焰燃燒到第一具屍體的時候。
詛咒的力量很有可能就會爆炸。
不可能全員逃出這個領地的。
盧西安抓住了金的手臂:「不,由我去吧,我答應莎優娜了。」
「我來,反正我的時間也……」巴萊站了出來。
「你還有族人不是嗎?」金看著地上,大吼著:「沒有時間了!」
「你不是有目的才出來旅行的嗎!」巴萊對著金,吼了回去。
「我……」我說不出口。
逞英雄這件事我說不出口。
我想活下去。
但是如今,如果在這邊失去任何一個人。
我對於活著,也沒有可以冠冕堂皇說出來的理由。
我們五個人,躊躇不前。
等等,五個?
「……」
第五人站在一旁。
「來不及了——」
太陽已經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