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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歐美系列《特蕾莎》

作者:ღ茉律│2021-08-11 15:25:50│巴幣:0│人氣:199


這不是我的故事;是我女兒的故事。她的名字是特蕾莎。她兩周前過世了,自殺於過度用藥。她在行動前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這麼做背後的動機和理由。當然,我哭著拜託她、請求她,要她別執行計畫。但她心意已決,而我在恐懼中意識到這不是虛張聲勢,也不是為取得關注或安慰的絕望哭喊。當她掛掉電話,我確知她已經與死去無異。我知道,因為那瞬間她說:「爹地,雷在這裡。」

我立刻打電話給警察,知道他們會比我更早找到她。但我也知道他們趕不及了。他們在床上找到她,陷入深沉而寧靜的睡眠中,一手橫放在肚子上,一手則伸往旁邊,手掌朝上、手指蜷曲,彷彿握住什麼東西--也許是另一隻手--但床的另一側--雷睡的那側--空無一人。

這也是雷的故事。他在特蕾莎死去的一年多前過世了。他被擊中兩槍,一槍穿過右手,因為他舉起手防衛,子彈在掉落廁所磁磚地板前穿過了他的手機與手掌,當時他正做著最後掙扎,絕望地躲在裡面。

那天,雷在午餐時間打電話給特蕾莎。她在家裡,手機振動並亮起他的名字,讓她露出了笑容。他們剛結婚三個月,這對伴侶仍處在新奇、稍縱即逝的蜜月期,只要有時間,雷經常用各種理由打電話給他的新娘。

「哈囉?」她接起電話,聲音中帶有笑意。

「為什麼有個人總是在上班途中被腳踏車撞上?」雷說。

「不知道,」特蕾莎回道:「為什麼?」

「因為他陷入了惡性循環(viciouscycle)*。」雷說。

特蕾莎格格笑了。笑話其實沒那麼有趣,但雷喜歡那種老派幽默,而他說出那些無聊笑話時的喜悅,比這些俏皮話本身更能逗特蕾莎開心。舉例來說,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用了老套的搭訕台詞博得她的歡心。「摸看看我的襯衫,」兩年前在她朋友公寓裡舉辦的聚會中,他這麼對她說,當時他還只是一大堆人中的一名陌生人:「你知道這是用什麼做的嗎?男友材質(Boyfriendmaterial)*。」

特蕾莎大笑。一是因為這句搭訕真的很有趣。二則是因為雷,長的高大而迷人,卻流露一股傻勁,說完這句話後顯得特別開心。他的笑容極具感染力,立刻贏得歡心。就和那句搭訕詞一樣,笑容也奏效了。他們從那之後開始交往。

「今天過得好嗎?」特蕾莎說,坐到餐桌旁。

「如夢似幻,」雷帶點諷刺回應道:「實際上,我今早的報告很順利。大概星期三會向高階主管再報告一次。看起來滿有希望的。」

「是好消息呢。」特蕾莎說。

「的確是。」雷說,聲音透著得意。

「知道嗎,如果這個提案通過,我們該去慶祝一番。找個地方旅行。」

雷那端停頓了一會。「聽起來真是個好主意,」他回應,只是聽起來有點分心:「你有想好去哪了嗎?」

「不知道耶,」特蕾莎說,一面思考著:「雪莉有個小屋,她說隨時歡迎我們去住。我們該找個時間接受她的提議,不然她和布拉德會在我們有機會去住之前就賣了它。去住一趟應該會很不錯的。」

雷沒有回答。

「寶貝?」特蕾莎說。

一瞬間的遲疑。「你有……聽見嗎?」雷問。

「聽見什麼?」特蕾莎說。但在他回覆前,她聽到了。一聲巨響,遠方砰的聲響透過電話傳了過來:「雷,那是什麼聲音?」

「我不知道。」他說,聲音聽起來正在走路。他的話語顫抖著。

「雷?」

第二聲巨響,仍在遠方卻已接近,特蕾莎發覺自己雙手發冷,認為自己聽見女人尖叫的聲音。

「我要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雷說:「我再打給你。」

「雷--」特蕾莎說,但他掛掉了。

她把手機放到桌上,盯著漆黑的螢幕看。她突然離開餐桌,走向水槽,裝滿一杯水。再次盯著電話,期盼電話再度響起並顯示雷的名字。沒有。

特蕾莎衝過去拿起手機,並撥號給雷。轉接語音信箱。她打到桌機,同樣是語音信箱。她打到辦公室前臺,無人接聽。她把電話摔回桌上,雙手顫抖。她發覺自己很難控制呼吸,試著不去想最壞的狀況,說服自己聽見的聲音不一定如她所想像。

經過漫長的等待,電話響起。她迅速接起。「雷?」她說。

「寶貝,」他說,輕聲細語,語氣緊急:「有個人拿著槍。」

特蕾莎跌坐到椅子上。「你在哪裡?」她問,不自覺地壓低聲音。

「我在辦公室走廊底端的廁所裡。蕾蕾,他殺了馬克。我看到了。」他的聲音顫抖,在落淚或恐慌邊緣。

「雷,掛掉電話,打給警察。」她說。

「我打了,」他認真道:「他們在路上了。」

「好的,」她說:「保持冷靜。」這句話說給雷聽,也說給自己聽。「他人呢?」她問。

「我不知道,」他說:「我剛剛看到他在走廊另一頭,看到他射死馬克。我躲進這裡是因為這扇門離我最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

「你有鎖門嗎?」她問。

「門沒鎖,」他說,嗓音中帶有細微啜泣:「我在隔間裡,隔間有鎖。」

特蕾莎開始為了雷無助的情況無聲落淚。

「他是誰?」她問。

「我不知道。他戴著面罩,滑雪面罩。我想他--」

雷猛然停止說話,一聲巨響在令人恐懼的近處響起。雷遲疑了,顫抖著呼出長長一口氣。

「我愛你,蕾蕾。」他喃喃,此刻聲音更加細微,幾乎聽不見。

「不,」她抗拒著,從椅子滑落到廚房地板上,手機緊緊貼著耳朵。

又一聲巨響,這次不是來自槍枝。是門板被踢開後撞上牆壁的聲音。雷發出急促的喘息。

「雷?」特蕾莎悄聲道。

砰。廁所隔間的門板被踢了一腳。

「不!」雷大喊,聲音中的絕望讓特蕾莎渾身發麻。

「雷?」特蕾莎加大音量道。

砰。隔間門板被扯開。

「不!」雷尖叫。

「雷?」特蕾莎喊道。

砰。槍聲。

接著,屋子裡陷入沉默數分鐘,特蕾莎掙扎著吸氣。最後,她尖叫出聲。

殺手是名為文生‧荷蘭的男人。他在工程部門工作,就在雷的營銷部辦公室樓下。典型心懷不滿且有著躁鬱問題的員工:至少媒體是如此報導的。文生計畫殺死他的八位同事,接著在第一聲警笛接近時舉槍朝向自己。

接下來的24小時對特蕾莎而言一片模糊。她在震驚的恍惚中回答警方問題,指認丈夫的屍體,臉色蒼白但無庸置疑是他本人,並打了幾通必要的電話給朋友與家人。在這之間,特蕾莎痛哭不已,身體被無法承受的悲傷壓垮,快要被生理上的痛苦殺死,而她樂於接受。

那會是多麼地仁慈啊,她想。

雷死去的那晚,她在服用藥物後陷入深沉的人工睡眠,身體屈服於摯友雪莉堅持給她的任何藥物。特蕾莎沒有問--甚至根本不在乎--那些是什麼藥丸,把它們全吞了,快速地滑入睡意的溫暖懷抱,好讓悲傷暫時無法觸及她。

隔天醒來時,她短暫地想了下為何胸口如此疼痛。她花了點時間才回憶起來,淚水立刻湧出。她翻身將手掌放上雷睡的那側,床單冰冷而空蕩。在自己的哭泣聲底下,她聽見走廊傳來的聲音:雪莉和特蕾莎的母親沉重地交談著。特蕾莎看向時鐘。再過不久就中午了。

雪莉的安眠藥丸讓她睡超過11個小時。

特蕾莎在床上坐起身,抹去臉頰上的淚水,努力將悲傷深藏到心底。她從床頭櫃上拿起手機,只是習慣而非必要,並走向浴室、按開開關。光照入她眼中,而她花了點時間接受自己悲慘的倒影:眼睛腫脹、臉頰黑斑、鼻子通紅。她顫抖著深吸了口氣。

接著她的手機在手中振動,她跳了起來。螢幕顯示:雷。

特蕾莎瞪著它,懷疑與困惑的情感在腦中交錯。

她接起電話。「哈囉?」她的嗓音沙啞。

「為什麼有個人總是在上班途中被腳踏車撞上?」雷說。

特蕾莎喘不過氣,終於吸上氣時則發出了喘息聲。她不由自主遠離鏡子,像在逃避她所聽見的聲音。思緒奔馳,猛然湧現的希望和逗留的悲傷互相抵抗,她想著會不會昨天的事件不過是場荒唐的夢境。

「因為他陷入了惡性循環。」雷總結道。

「雷?」特蕾莎說。

「是的,寶貝?」他回答:「怎麼了?這笑話沒這麼差吧。」

「雷,你在哪裡?」她問。

「我在工作啊,」他說,輕輕笑了:「剛開完會。我的報告很順利。應該星期三會再向高階主管們報告一次。看起來滿有希望的。」

特蕾莎沒有回應。

「蕾蕾,你還好嗎?」他問。

特蕾莎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她悲傷的鬼臉面具。腳下的地板彷彿逐漸傾斜,而她的腦袋仍受最後一絲雪莉給的藥丸的影響,宛如一灘充滿矛盾思緒的泥沼。

「蕾蕾?」他再次說道。

「今天星期幾?」她問。

「什麼?星期一啊,」他說:「發生什麼事了?有什麼不對的嗎?」

「今天是星期二。」她說。

「才不--」雷剛開口就停下了。電話兩端同時維持沉默。接著雷說:「你有聽見嗎?」

「聽見什麼?」她問。然後她聽見了,噁心的既視感襲捲了她。一聲巨響,透過電話傳來遠方砰的聲響。

「那是什麼?」雷說,從聲音聽得出來他正在走路。

「雷,等等。」特蕾莎說。

又是一聲巨響,仍舊遙遠卻在接近中,且特蕾莎聽見女人尖叫的聲音。

「我要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雷說:「我再打給你。」

「不要!」特蕾莎說,但他已經掛掉電話。

特蕾莎把手機放到浴室洗手台上,低頭瞪著,頭髮垂下遮住她的雙眼。她狂亂地搖頭,試著甩開使她難以專注的困惑。她用手梳開頭髮,又挫敗地扯著。

她拿回手機撥給雷。語音信箱。她撥給桌機。語音信箱。她撥給辦公室前臺。預錄留言告知她由於昨天的慘劇,辦公室在本週後續的時間內都將維持關閉。特蕾莎皺起眉頭,再次把手機放回洗手台。

過了幾秒,電話又響了。螢幕顯示:雷。

她接起電話但沒有說話。

「蕾蕾?」雷說,恐慌地低語著:「聽我說。有個人拿著槍。」

特蕾莎開始啜泣,雙手劇烈顫動,幾乎無法把手機放在耳邊。

「我在辦公室走廊底端的廁所裡。寶貝,他殺了馬克。我看到了。」雷的聲音顫抖,瀕臨落淚。

特蕾莎不發一語。

「我打給警察了,」雷繼續說道:「他們在路上了。」他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

特蕾莎坐到地上,彎起雙膝抵住下巴。她開始前後晃動。

「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雷說:「我剛剛看到他在走廊另一頭,看到他射死馬克。我躲進這裡是因為這扇門離我最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但是門沒鎖上。我躲在其中一間隔間裡。」

漫長的沉默。

「蕾蕾,跟我說話。」雷絕望地請求道。

「雷,」她哭著說。她想不出其他話。

「我不知道他是誰」雷說:「他戴著面罩,滑雪面罩。我想他--」

但雷猛然停止說話,一聲巨響在令人恐懼的近處響起。雷遲疑,顫抖著呼出長長一口氣。

「我愛你,蕾蕾。」他喃喃。

透過電話,特蕾莎聽見門板被踢開後撞上牆壁的聲音。雷喘氣。特蕾莎聽見隔間門板被踢開,聽見雷絕望的抵抗,最後是槍枝擊發的聲音。

然後,在隨之而來的靜默中,特蕾莎第二次溫習丈夫死亡所帶來的悲痛。

她沒有把電話的事告訴任何人。沒告訴雪莉,也沒跟她母親說。她自己都無法理解,更不用說其他人。那兩人持續陪伴著她,接電話、應付前來關心的人、勸特蕾莎吃東西,並處理雷的追思會和葬禮相關細節,兩個活動分別被排定在星期六傍晚與星期日早上。但兩人待在這裡最主要的目的,是要確保特蕾莎不會落單。在清醒的時刻裡,她們把她當作脆弱易碎的骨董陶瓷娃娃般對待。

即便沒有雪莉的藥物,特蕾莎大部分時間也都在睡覺。她幾乎吃不下東西,這讓她母親感到憂心。

隔天中午當手機響起時,她仍躺在床上。星期三,雷死後的第兩天。

螢幕顯示:雷。

她渾身發麻,靜靜地開始哭泣。接起電話。「雷?」她悄聲說道。

「為什麼有個人總是在上班途中被腳踏車撞上?」他說。

特蕾莎立刻掛掉電話,把電話關機並扔到一旁。她躺在床上哭泣。

第三天,星期四,特蕾莎獨自在家。畢竟雪莉和她母親從星期一開始就沒外出過了,她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特蕾莎沖了澡、梳理頭髮,甚至化了點妝。過程中,她的雙臂虛弱而沉重。但她努力擠出疲憊的笑容,向母親和摯友保證讓她獨處一下子不會有事的。

當手機在午後不久響起,她正坐在餐桌旁。在昏暗的房裡待了這麼長時間後,從窗戶射入的耀眼陽光令她頭疼。

她接起電話,聲音虛弱:「因為他陷入了惡性循環。」

另一頭沉默著,特蕾莎心想雷還在不在。

最後,他大笑著問:「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不確定。」她說。

「你還好嗎?」他問:「聽起來不太對勁。」

特蕾莎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文生‧荷蘭是誰嗎?」她問。

「嗯,他在底下工程部工作吧,我猜。不是很熟。我只知道每天吃午餐時,他都像啃蘋果一樣在啃洋蔥。從沒見過這種事。」

「雷,他有槍。」特蕾莎說。

「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現在別問我這個,」她回答:「他有槍而且他要開始殺人了。你得離開。」

「蕾蕾,我不--」然而雷停下了,他們倆都聽見了槍枝擊發的聲音:「那是什麼?」

「聽我說,」特蕾莎說:「你得離開這個建築物。」

雷沉默了幾秒。接著他說:「好。好。我走。」電話陷入靜默。

特蕾莎把手機放到桌上盯著看。灰塵靜靜地在穿透窗戶的陽光中漂浮,並與暖意一同降落到她的手背上。她思索著為什麼太陽仍能繼續閃耀,彷彿全世界只有她壟罩在悲傷之中。

電話再度響起。雷。

她接起:「寶貝?」

「我看到他了。」雷低語。

「你在哪裡?」她問。

「我在辦公室走廊底端的廁所裡。寶貝,他殺了馬克。」

特蕾莎結束通話,將電話摔回桌上。雙手摀住眼睛哭泣。

星期五,中午過後不久,特蕾莎和雪莉及她母親一起坐在餐桌旁。三人靜靜喝著茶,廚房流理臺和幾乎所有看得見的平面都擺滿了禮物籃和鮮花。特蕾莎的母親與雪莉輕聲交談,特蕾莎則安靜地坐著,目光持續鎖定面前桌上沉默空白的手機。

時間來到12:03,沒有來電。特蕾莎自嘲地笑了笑。她刻意確保今天接到雷的電話時不會是隻身一人。如果他真的打來,這次她想要有目擊者。但她心裡有一部分卻很明白,若她沒落單,他是不會打來的。

「一切都還好嗎,蕾蕾?」雪莉問道。

特蕾莎將目光從沉默的電話上移開。「是的。」她喃喃,啜了口茶。

我為了參加雷的追思會和葬禮,從國家另一端飛來。特蕾莎的母親和我維持友好關係,但還是為了特蕾莎盡量避開彼此。我被她的樣子嚇到了--疲憊、憔悴、悲痛--當然她深受打擊,但看起來不光只是因為悲傷而苦惱。這兩天內我用力擁抱她數次,總是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僅僅祈求自己能做些什麼好卸除她肩上沉重的傷痛。

特蕾莎後來跟我說,這兩天她把手機丟在一旁。她想,也許完成追思雷的一生的儀式、觀望他躺在棺材裡時平靜的臉龐,並意外平靜地看著他的身體被埋入地下後,能為他每日的來電畫上句點。

然而,星期一,自從雷死後她第二次在家獨處時,電話再度響起。她考慮不要接起電話卻無法抗拒,心中並存著渴望與無助。

「雷?」她說。

「為什麼男人總是在上班途中被腳踏車撞上?」雷說,特蕾莎淚流不止。

接下來幾天,特蕾莎恍若生活在迷霧中。她不斷接起雷的電話。有幾天,她讓對話像第一天那樣進行,享受最初幾秒雷仍快樂且活著的時刻。其他日子裡,她為了提出問題而打斷他的笑話,像是他把鑰匙放在保險箱的哪裡,或是保險單收在哪裡。雷總是困惑卻很配合地回答她的問題。有些日子裡,她會用起初幾秒向他表達深沉的愛意,並在他表達同等的愛回應她時啜泣。但是,槍聲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現,突兀地打斷他們的對話。

幾週後,有一天,電話響起,特蕾莎說「哈囉,寶貝」並等待雷開啟他的腳踏車笑話。

停頓了一秒,雷說:「蕾蕾……我、我今天打給你過嗎?」

特蕾莎胸口湧起一股涼意,而她無法理解:「什麼?沒有啊。」

「好奇怪,」雷說:「我拿起電話撥號給你,突然有種既視感。感覺像我今天已經打給你過了。」

淚水靜靜地從特蕾莎臉頰滑落。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切都還好嗎?」雷問。

「我好想你,寶貝。」她輕聲道。

雷輕笑:「我也很想你?」他回應,比起表白更像是問句:「我幾個小時後就會去見你啦。」

「你不會。」她說。

「蕾蕾,什麼--」他停住:「你有聽到嗎?」

特蕾莎掛掉電話。她的思緒交織著困惑與異樣的希望。先前每一次對話都背負著沉重的必然性;無論特蕾莎對他說什麼,雷最終都會死在辦公室廁所的地板上。然而今天,他今天似乎想起了什麼,而他們的對話也使雷的行動出現不同走向。特蕾莎開始思考如果她更努力些,施更多壓力讓雷採取不同行動,會發生什麼事。

隔天雷來電時,特蕾莎馬上主導了對話。「雷,我需要你仔細聽我說,並盡快回覆我。有幾種方法可以離開你的辦公室?我是指離開你的部門。」

「什麼?」他說。

「回答我!」她堅持道。

「有一扇大門,直直通往資訊科技部門,往左轉則會到主要通道。還有第二扇門通往人事部,但走到底就會接回通道。然後還有一扇通向陽台的門。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拿好你的鑰匙。不要帶別的東西,」特蕾莎命令道:「走過資訊科技部門。不要走到大廳。開車回家。現在就去。」

一秒停頓,然後雷說:「好吧。好,我這就去。」通話停止了。

特蕾莎發現自己等待時差點喘不過氣。她走來走去。幾分鐘後,電話再次響起。

「蕾蕾?聽我說。有個人拿著槍。」

特蕾莎挫敗地大叫,把電話扔到房間另一頭,電話砸到地毯上並沿著地板滑動。

他下一次打來時,特蕾莎問道:「雷,你的部門外面的陽台,有通往中庭的樓梯嗎?」

「有,」他說:「你為什麼問這個?」

「你能從那裡走到停車場嗎?」

「可以。怎麼了?」

「快去。」特蕾莎厲聲道:「不要問我任何問題,直接走出陽台去開你的車。現在就去。快點回家。」

「一切都還好嗎?」他問。

「快去!」她大喊,掛掉電話。

一分鐘過去,然後第二分鐘。特蕾莎瞪視著電話,幾乎無法呼吸。五分鐘過去了,雷沒有打電話來。她終於能吸上氣了。

特蕾莎躺在床上。她的背很痛,因為一直彎腰盯著手機。打從他死去的那天起,她第一次沒有接到第二通電話,但特蕾莎不知道該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聽見前門開啟的聲音時,她幾乎陷入混沌的暈眩。她跳起來,快要哭喊出聲。門關上了,而她聽到腳步聲。她從床上跳下,衝出房間並跑過走廊、抵達玄關。

不可思議地,他就在這裡--高大、細瘦、有些傻氣但仍舊英俊的本尊,雖然皮膚呈現死白,幾乎有點發青。他對她笑,雖然因為擔憂而皺起眉頭。他的嘴移動著正要提出疑問,但她跑向他並撲進他懷裡。他很冰冷,該死的冰冷,特蕾莎倒抽了一口氣。

「一切都還好嗎?」他問,嗓音聽起來像早上剛起床,沙啞而不順。

「現在一切都很好。」特蕾莎說,淚水落到他肩上,比以往都還要大力地抱緊他。

雷也回以紮實的擁抱,但放在她背上的手像冰塊一般,靠著她的身體僵硬,且即使她的耳朵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也聽不見他的心跳聲。她很快地意識到這件事,也迅速將之拋諸腦後。

特蕾莎決定告訴他所有的事。他們坐在餐桌旁,她雙手握住他冰冷的手,一面細數所有事情,在雷的辦公室中擊發的第一槍、他的死亡、他的葬禮,以及每一日的來電。他空洞地望著她,聽她說話時,臉上未顯露出任何焦躁、困惑甚至回憶的跡象。她坐回椅子上,打量了他一會兒。就像一張白紙(Tabularasa)*,她看著他,木然想道。

他不會餓。他不會渴。他樂於安靜地坐著,直到特蕾莎下達指令讓他移動。她心痛於衝突的情感,既感到解脫又劇烈困惑,仔細看著他時,她無法藏起臉上的慌亂,但雷從沒問她出了什麼事。

那天晚上,特蕾莎帶雷回到他們房間,他站在床腳望著她,彷彿未曾進到這房間裡。她脫去他的衣服,意識到他穿著工作服,而不是被掩埋時所穿的西裝--也是婚禮上穿的西裝。她拉開被子,要他躺下。他沉默地服從著。

她躺到他身側並親吻他。親吻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過去堅定而熱情的雙唇變得柔軟而被動,毫無一絲暖意。但他給予的感受是相同的,再度擁抱時,特蕾莎幾乎要落淚。他們做愛,以往都是雷起頭並引導,此時特蕾莎接手,她的心因再次被丈夫擁有而充滿歡愉,身體因他的冰冷碰觸而顫動。

隔天早上,特蕾莎醒來,陽光曬上她的眼皮,她閉著眼伸出手。但她的手指沒碰到任何東西。雷那側是空的,被子整齊拉好彷彿他不曾出現。她猛然坐起。

「雷?」她喊道。無人回應。她搜索整間屋子,喊了他好幾次。但他消失了。

她回到臥室,感到困惑及哀傷。他去哪裡了?他會回來嗎?

接著,午後不久,電話響了。螢幕顯示:雷。

她接起電話:「雷?」

「蕾蕾,」他說,他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了:「別擔心。我知道有個殺手。我要回家了。」

通話結束,特蕾莎放下手機。她的心中混雜著各種情緒--悲傷、希望、挫折,甚至恐懼--她覺得自己幾乎無法承受任何感情了。

然而他的確回家了。這成為他們的新模式--陷入新的惡性循環。他每天都會回來,每天都看起來更加蒼白,觸碰感覺更加冰冷,他的人格特質越來越退縮在空白軀殼下,曾經充滿熱情與生命力的雙眼變得空洞。特蕾莎得教他坐下、吃東西、自己洗澡。他就像個逐漸失去功能的老人,特蕾莎則成為他充滿愛但困惑,甚至有些驚恐的照顧者。

每天早晨,床舖屬於雷的那側會再次空下,午後不久他會從公司打電話回來,告知他要回家了。特蕾莎留意到他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更像在石頭上摩擦。彷彿他的聲帶正在退化,她想。他的外貌不久後就跟上他的聲音,出現肉眼可見的枯萎,高大的身板開始駝下,眼球在眼窩中顯得巨大,因為他的臉越來越蒼白、雙頰越來越消瘦。

特蕾莎讓這循環持續了幾個月,她對丈夫的愛將自己囚禁在活生生的地獄中,但她很快抵達崩潰的臨界點,她的心靈與雷的外貌一同枯萎。

「我要回家了。」他透過電話對她說,聲音像捆在一起的石塊,幾乎難以辨識。

「等等,」她說:「雷--不要。不要回家。待在那裡就好。沒事的。待在那裡。」

「不,」他回應道,緩慢而不帶情緒:「不,待在這裡我會死的。我要回家了。」

特蕾莎掛掉電話,哭泣,再度等待丈夫歸來。她因丈夫的死亡而哭泣。她因他仍活著卻在眼前一天天接近死亡而哭泣。她因自己與丈夫被死亡及愛創造出的迴圈綑綁著而哭泣。她因他們重聚但仍感到全然孤獨而哭泣。

最後,在特蕾莎選擇自殺的那天,她做了個決定。這決定來得輕易,毫無恐懼。事實上,這想法讓她在雷死去的這年內第一次感到舒坦。也許逃離這地獄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死去。

更精準的說法是,當他們同床共枕時在雷身旁死去。如此一來,早上他消失時,或許她也會消失。一同離去。

那天下午,她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的故事、她的計畫,以及道別。我帶著驚恐的懷疑聽著她訴說自從雷死去後那悲傷生活的種種細節。我沒辦法相信她的故事,但同時從她疲憊卻充滿決心的聲音中意識到,我女兒說的確實是實話。

「雷現在在旁邊嗎?」我問她。

「對,」她疲累地說:「你想跟他說話嗎?」

我沒有回答,但接著聽見特蕾莎在一段距離外說:「是爹地。跟他說說話吧。」

有個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厚重的喘息。

「雷?」我說,驚訝地發現自己聲音在顫抖。

他沒有回應,但我能聽見他在嘗試。我聽見他費力的呼吸,模糊地接收到一些可辨認的聲調。可是他的字詞毫無意義,徒勞無功。

特蕾莎拿回手機:「我得走了,爹地。」

「寶貝,不要這麼做,」我說,哭泣但試著提起精神:「我愛你。你母親愛你。讓我們幫幫你。一定還有別的方法。」

特蕾莎開始哭了:「沒有別的方法了,爹地。這是唯一的辦法。」

「不,」我堅持道:「還有很多值得你活下去的事情。讓我帶你離開。來我這裡吧。也許只要你離開那裡,雷就不會跟著你。」我順著她的話說,雖然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完全相信她。

「爹地,還有別的事情,」她說,筋疲力竭地長吐口氣:「我懷孕了。」

「你--」我開口,又停下。像喉嚨中鼓起個腫塊。我無法呼吸,腦中整理著資訊。特蕾莎懷孕了。而雷已經死去超過一年了。

「是雷的。」她說,回答了我尚未開口的問題。「但這是……」她沒將話說完:「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我知道自己辦不到,爹地,我辦不到。」她哭著說。

她給了我最後的道別,無視我的請求。通話結束了。

我已經說過警察找到她的過程。驗屍結果顯示她死於服用大量的安眠藥,是摯友雪莉為了幫助她而留下的。結果同時顯示她已經懷有幾個月的身孕了。我堅持不把這件事告訴她母親。雖然我們已經疏遠,但有些發生在自己女兒身上的可怕事件,不該讓一個母親知道。

所以,就像我說的,這是特蕾莎的故事。亦是她的丈夫雷的故事。你或許不相信我,但這確實是真實故事,儘管聽起來很奇幻。現在我相信特蕾莎了,雖然兩週前第一次聽她說這個故事時充滿懷疑。我再也不懷疑她一絲一毫。因為日復一日,她一次又一次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個故事。

--

*雷的兩個冷笑話:
1.cycle:在這裡指惡性循環,也可以代指腳踏車
2.boyfriendmaterial:一般指男朋友的特質,這裡material也可以當作材質

*Tabularasa(白板):
是一個認知論主題。其認為人的個體生來沒有內在或與生俱來的心智,也即是一塊白板,所有的知識都是逐漸從他們的感官和經驗而來。(from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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