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致「2021自由象限夏日祭典」。
摩天輪下的約定
這陣子家裡的氣氛很不對勁。
吾冶早就察覺，爸爸和媽媽一直在到處奔走，晚上也時常聽到他們用電話在跟誰聯絡。
吾冶的父母每次都叫他早點回寢室睡覺，但吾冶都躲在門外偷聽。儘管不清楚細節，他也已經明瞭，全家準備搬離這裡。
一直到離開的前幾天，吾冶班上的同學都不知道這件事，應該說，吾冶從沒向他們提過。
升上國中後，吾冶在班上一直很低調，鮮少主動與人打交道，自然會被班上孤立。但小學時他可不是這樣。
那時候每到下課時間，同學們總會圍著他的座位，因為吾冶常常帶些新奇的玩意兒到學校，其中不少是同學們從小到大沒見過的。
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雖然不知道實際情況，但吾冶很清楚家境不能再支持他隨身攜帶那種東西了。
也許在過去幾年過於習慣如此的交友模式，他現在完全無法與人交流。但一部分是他有意要疏遠他人，因為不想讓人知道，曾經被眾人稱羨的他，如今過著普通人以下的日子。
吾冶升上小學的那段時光，是經濟高度成長的時代，幾乎任何的投資都能賺錢。
收入的提升，也帶動了人民的消費力。加上當地不久前開採出溫泉，更是將本地的觀光產業推上巔峰，整座城市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吾冶家在當地開了間溫泉旅館和主題式樂園，營收年年攀高。吾冶就是在這樣優渥的家境下成長的。
印象很深刻，有天放學鐘聲甫響，他帶著一群同學跑到離學校一百多公尺遠的公園，在那裡跟大家展示剛從爸爸那收到的遙控車。
據說那是跟頂級跑車等比例的遙控車玩具。
那群小孩一邊投以欽羨的目光，一邊追著車子繞公園跑。而吾冶則得意洋洋地坐在長椅上，邊把玩著遙控器，邊想像長大後也要開這樣的跑車，吸引路人的注意。
下午公園裡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吾冶也記得，這全是起於隔壁班的芳茗的洋娃娃。
芳茗家在商店街經營了許多銷售店，事業也是有聲有色。這兩個家境特別好的小孩常會彼此較勁身上的行頭。
他們最喜歡的就是每週一次的便服日，他們總會穿著各種名牌服飾來到學校。不過單純買新衣服很快就膩了，因此他們開始玩起玩具。
這台遙控車也是，在聽到芳茗上周五帶了稀有的舶來品玩具後，吾冶當天晚上就急忙拜託人在國外的父親，給他帶回來這台遙控車。
那天之後，吾冶在學校得意了好幾天，每天都有同學求吾冶借給他遙控車。那陣子吾冶在走廊上都是昂首闊步。
有次看到芳茗桌上擺著各種文具，吾冶還過去笑她，認為她已經在玩具的較量上認輸了。不料，吾冶卻被芳茗的一番話激得火冒三丈：「我們總不能一直玩這些東西吧！你不覺得收藏文具比較成熟嗎？」而芳茗桌上的鉛筆盒及文具，絕對都是高檔品。吾冶頓時啞口無言。
他當然不服輸，隔天就帶來跟爸爸借的高貴鋼筆，許多小孩對鋼筆懷有憧憬，也是第一次見到實品，一下子又聚集到吾冶身邊。
這鋼筆自然有它厲害的地方，不過吾冶只是借來裝模作樣，被同學慫恿要露個兩手時，也只能胡說幾句藉口，像是「忘記帶鋼筆專用的紙」啊，或是「鋼筆的墨水不能在白天用」之類的。
現在想想，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小學的那幾年，兩人幾乎在各種事物上比較了一遍。這些較量的結果他自己也忘了，大概是自己輸了吧。
吾冶最後一次見到芳茗是在小學的畢業典禮，就像兩人的人生在離開學校那天起就分道揚鑣一樣，從此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吾冶讀的是普通中學，而芳茗去讀貴族學校。他笑了笑，覺得芳茗看見現在的自己一定會是一番嘲弄。
其實吾冶也曾想攻讀那間學校，他在校的成績一直很好，自認努力一下一定考得上。於是在升上高年級時與父母提議，沒想到卻被他們駁回。
為此吾冶鬧了好大的脾氣，好幾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門裡，也不吃晚餐。直到後來自己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才恢復正常的生活。
中學的開學典禮上，吾冶才意識到家境無法負擔過於高昂的學費，才是自己無法上貴族學校的根本原因。
想到這，他開始後悔當初跟家人鬧的脾氣。不過他會那麼執著也是有原因的，因為他知道芳茗要考那間學校，自己怎麼樣也不想輸給她。
那年生日，芳茗邀請同年級好幾十位同學到她的生日派對，身為競爭對手的吾冶自然也在名單內。
等到上了接駁車，看到那隱身在山裡的奢華豪宅，他才知道這是芳茗的一次火力展示。
與其說是豪宅，不如說這是佔據山頭一角的莊園。
除了知名建築師設計的主建物，周圍還有養著各種奇珍鳥類的鳥園、滿是錦鯉的池塘、甚至還有烤肉場跟露營場。
前來的小孩就是在這裡過夜，芳茗家還僱用人員，隨時保證他們的安全。
光是氣勢吾冶就徹底輸了，整整兩天一夜的旅行，吾冶都躲在人群之外，實際上大家的注意力也都在那天的女主角身上。
到了晚上，大家圍在營火旁，準備慶祝芳茗的生日時，吾冶因為不甘心而躲在帳篷裡賭氣。那天只有他沒有送芳茗生日禮物。
後來吾冶一臉憤憤不平的樣子走出帳篷，來到離露營場不遠的瀑布造景旁。
一腳跨在岩石上，渾身都在向落下的洪水訴說著悲壯。他不斷喃喃自語，決心成為當地最了不起的人。
好幾分鐘後吾冶才回到露營場。那時芳茗正對著生日蛋糕許願，其中一個就是她要考上貴族學校。吾冶也立刻對著營火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考上同一間學校，而且入學成績要比芳茗更高。
不過這份野心過沒多久就落空了。
那幾年全國各地都在興建各種主題樂園，過多的競爭對手稀釋了這片市場。雪上加霜，這一年開始出現溫泉泉源不穩定的問題，以溫泉旅館作為主業的吾冶家自然受到了衝擊。
雖然在班上吾冶偶爾還是會帶些東西來炫耀，但頻率跟品質都大不如前，後來他宣稱自己要專注在課業，無心在這些玩物上。
直到現在他都認為，至少自己最後在同學面前表現出一番瀟灑。不過他的內心其實對於芳茗的不戰而勝相當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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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總算到來，吾冶搬家前一個月，家裡的樂園宣佈即將歇業，也是在那時候，吾冶與芳茗再次有了聯繫。
某天他收到芳茗寄來的信，信中寫道小學時互鬥的情景，彷彿還在昨日，如今兩人已許久不見，想跟吾冶面對面談談。
他現在回想，自己在國小畢業之前就沒怎麼跟芳茗聯絡了，因此他不知道為什麼芳茗會突然寄信給自己，大概是知道樂園要關閉的消息吧。
收到信本身讓吾冶很驚喜，但同時他也很羞愧，看來家道中落的消息畢竟是藏不住了。
後來吾冶跟她通了電話，兩人稍微聊了幾句。芳茗說想跟他當面聊聊，吾冶便邀請她來遊樂園玩玩。他想說至少在最後要讓芳茗來一次這令自己驕傲的樂園。
芳茗沒有猶豫太久就答應了，這讓吾冶有些驚訝。
那年在芳茗家的露營場，吾冶也邀請過她一次。
當時吾冶在晚上的帳篷裡苦思，終於想到可以邀請芳茗到自己家的遊樂園，這樣就足以與她匹敵了。
隔天一早吾冶便開始行動，當然他有刻意維持平時高傲的口氣。
不過馬上被芳茗支支吾吾地拒絕了。
仔細想想，那麼隨便的邀約被拒絕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明明是芳茗的生日，自己卻都只想著這些事，還生了一整天的悶氣。吾冶再次感嘆自己那時有多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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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她這次來真的是要嘲笑我的嗎？」赴約那天，吾冶在路途上不停思索芳茗答應的原因。
在公車上他的內心很掙扎，甚至想過要怎麼掩蓋自己的現況。他想出兩、三個點子，但最後都放棄了。
他想這大概是此生最後一次與她會面，到了最後也要靠謊言才能在她面前抬起頭，也未免太可悲。
公車沿著坡路向上，到了入園口附近。
吾冶在車上看見熟悉的身影在站牌下，心情愈發忐忑，直到車子足夠靠近了，他才確定那是芳茗。
不過吾冶很快便感到困惑，以他對芳茗的印象，要來遊樂園的話一定會精心打扮，穿上華麗的洋裝和髮飾，而她現在卻只穿著樸素的上衣和長褲。
但吾冶下車後沒多問什麼，畢竟他自己也是穿著便宜的T恤和牛仔褲。
一碰面他們先簡單寒暄幾句，兩人很快都陷入沉默。彼此都覺得對方跟以前認識的樣子大不相同，過去兩人的態度從沒這麼收斂過。但兩人都礙於什麼而不好意思開口。
吾冶有察覺到這彆扭的氣氛，或許芳茗真的知道自己的狀況了吧，他心想。
打完招呼後他們就往入園方向前進。
徒步兩分鐘後，就能看到遊樂園的大門。
吾冶帶了通行證，甚至提前幫芳茗買了門票。再怎麼說這裡也算他的地盤，至少在此他得展示主人的氣魄。
這一刻，他想起了小學時有路有風的感覺，這感覺轉瞬即逝。
進園後，他們從咖啡杯、旋轉木馬等簡單的設施開始，或到攤位玩些射氣球、打地鼠的遊戲，或到餐廳吃點東西、坐著休息。
從中午一路玩到傍晚。氣氛也不像剛開始尷尬，兩人慢慢有些交談。
最讓吾冶驚訝的是，原來芳茗跟他讀同一間中學。吾冶在國中一直避著與人交流，所以一直不知道。
但一部分也是芳茗刻意低調，現在的她跟吾冶很相像，沒有朋友，之前的同學還有些瞧不起她。
他們邊聊，邊不自覺走到了樂園的制高點。
這裡有著瞭望整座城市的視野，還有造景優美的廣場可供休憩。最吸引人的是廣場旁的摩天輪，這座摩天輪在興建時號稱是全國最大的一座。
他們在廣場的長椅上休息，芳茗聊起當初會寄信的緣由，是因為自己要搬家了，想趁現在跟吾冶多見一面。
原來她們家這兩、三年也過得愈來愈辛苦，不只觀光區收入銳減，在外的投資也屢屢受挫，如今不得不投靠遠方親戚。
知道芳茗寄信的真正原因後，吾冶也毫不隱瞞、主動談起自己。家裡的處境也好、自己在學校的狀況也好，全都一一坦白。
雖然兩人隱隱約約早有感覺，但沒想到彼此的處境如此相近。
他們的命運就連結在這座城市上，他們自身的衰落也代表了城市的衰落。
這裡沒落後，繼續待著也不會有出路。只是他們一個要去港灣；一個要去田邊。
「那不是反方向嘛！」芳茗笑著說。
這時天色慢慢變黑，摩天輪的燈光灑在廣場上，將她的這份笑容照亮。
吾冶趁機從口袋拿出個小紙袋遞給芳茗。他故意別開視線，只叫她把包裝打開。
芳茗照做後，看到裡頭的髮圈。
「突然想起來那年沒有送妳生日禮物，所以這算是補償……」
那是吾冶在前一天晚上，去路邊攤買的便宜貨。不過吾冶覺得這禮物實在太寒酸了，很不好意思，所以拖到現在才拿出來。
然而芳茗卻說這是她這幾年來最喜歡的生日禮物，「雖然這不是在生日當天收到的。」
吾冶覺得芳茗果然還是芳茗，還是這麼會挖苦人，不知不覺就笑了，而芳茗也跟著笑了出來。
其實吾冶已經忘記當年要送的禮物是什麼了，絕對是比小髮圈還要貴重好幾百倍的禮物。但不知道為什麼，從挑選到送出髮圈此刻的所有點滴，他感覺自己能一輩子記得。
吾冶腦中忽然閃過那次生日派對的情景，他詢問芳茗為什麼會答應自己的邀約。
「這座樂園是城市的驕傲，至少在最後、在它關閉前，我想目睹一次它的榮光。」
聽見芳茗如此回答，吾冶鼓起勇氣問出自己多年的疑惑，為什麼小學時要拒絕遊樂園的邀請。
只見芳茗顯得有些害羞，說話開始口吃，原因其實是自己有懼高症，別說雲霄飛車了，連摩天輪都不敢玩。當時怕被其他同學嘲笑，所以才拒絕了他。
吾冶聞畢後大笑，想起小時候還以為是芳茗瞧不起自己家的樂園才拒絕的，還生了很久的氣。要是當時就知道是這個原因的話，自己恐怕會好好地揶揄她吧。
此時芳茗還以為吾冶是在笑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吾冶知道芳茗生氣了，馬上轉移話題，他說要在離開前坐一次摩天輪，因為這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設施。
「妳可以在這裡等我。」他說，但芳茗似乎不想服輸，也要一起坐上摩天輪。
在摩天輪的包廂裡，兩人幾乎沒有說到話。
芳茗雖然逞強上來了，但敵不過懼高症，全程抱緊自己的大腿，不敢睜開眼睛。而吾冶站起身遠望風景，卻在包廂到達頂點前就閉起雙眼，不是因為懼高，而是不忍目睹那剩下不到一半的燈火。
他想起自己曾經說過，要成為這裡最偉大的人。他沒有放棄，他總有一天要回到這裡，因為剩下的那半燈火是這座城市還存在的證明。
包廂緩緩下降，吾冶睜開眼睛，要把眼前的景色烙印在眼底。
下了摩天輪後，芳茗在椅子上癱坐了一會兒才恢復鎮定。兩人看時間差不多了，便走下山離開樂園。
園外，芳茗的家人正等著她。上車前，芳茗特意戴上吾冶送她的髮圈，要吾冶好好記清她現在的模樣。
因為她會一直戴著這個髮圈，如果有一天他們能再相遇，就不會認不出來了。
吾冶笑一笑，看著芳茗家的車子愈開愈遠。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裡，他才感覺淚水滴到自己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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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了？」搬家那天，吾冶靠在車窗上想著。
以前吾冶一直以為，若是兩人能再相遇，一定會是芳茗在跟自己吹噓身上穿著的名牌，而這也正是他懷念的往日情景。
如今他覺得，要是那天還能到來，她能戴著那個髮圈的話，自己應該會更加高興吧。
本次活動我的投稿詞為「衰敗」，從詞庫的挑選詞為「髮圈」。
創作內容
短篇小說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