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物不會鮮明地呈現在眼前，但它們從未消逝，就埋在心底最深處。那些溜滑梯、彈簧床，以及色彩繽紛的桌子映入眼簾，我還記得小時候總在桌邊享用點心和果汁，有時會像隻猴子般攀爬樹木，穿梭在飛落的葉片及橫過的枝椏間。不知為何，那些樹木是記憶中最深刻的，其餘的片段多半是幾抹色彩及些許嘈雜，孩子的歡笑聲伴隨著微弱、不斷循環的音樂。
或許是攀爬樹的回憶太過鮮明，當我竭力回想樂園的模樣時，放眼望去幾乎都是綠色的，點綴數點亮粉紅及黃色。那時的我大概六、七歲，如今我已二十三歲，時間沖淡了記憶，這些是我所剩無幾的童年印象。理所當然地，回憶會隨著時間愈發模糊，熟悉的臉龐及發生的點點滴滴終將化作幾抹色彩。
樂園裡的樹木、歡樂的音樂及各式點心是大多數人印象中的童年，你可能不記得所有細節，但一定是埋藏心底、令人懷念的回憶。
童年時總有各式各樣的事蹟，但不會有人定期且刻意地回顧。我深掘記憶的唯一原因，是那座樂園突然在腦海中閃回，景象是如此清晰、銳利，而這已遠超大腦運作的極限。
我知道你認為我瘋了，但我很清楚模糊的回憶該以何種模樣呈現。詭異的是我能明確分辨這兩種記憶——朦朧的往事，以及方才栩栩如生的片段。聽起來很奇怪對吧？但這還不是最弔詭的，不光是我沒來由地回溯起這段記憶，還有我那十幾年未曾聯絡、童年的死黨——麥西米勒斯。
酒吧裡，我掙扎著從一夜的爛醉起身，長期滴酒不沾讓我的酒量奇差無比。返家後，抵擋不住酒精的摧殘便昏睡過去，恍惚間，我作了一個至今最生動的夢。隔天一早我睜大雙眼，陽光穿過窗簾吻上我的臉，或者說，賞了我一巴掌。久違的宿醉挾著強烈不適感襲來，我強壓著痛苦努力回想昨晚的夢境，它喚醒了關於奇奇樂園的所有記憶，剎那間，這些片段彷彿昨日才發生般鮮明，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爛醉時去了那個樂園。
但這絕對是不可能的，在那段記憶中我和其他人還只是孩子。你知道當人在回想事情時，會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觀察自己嗎？這便是我看見的，我看見幼年的傑米在塑膠或類似彈簧墊柔軟的地板上奔跑著，放眼所及盡是綠色，森林綠混合毒藥綠的磁磚，隨著孩子們快速跑跳的步伐微微晃動著，就在這時我想起了麥西。其實我從未忘記他，只是上高中後，我們已不如以往親近。
粉紅色的迷你塑膠桌與彩虹色椅子圍繞在孩童身邊，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是如此巨大。同樣擾人的音調仍在耳邊不斷縈繞，伴隨著孩子的尖叫、嘻笑、哭喊聲，我敢保證我們的爸媽一定頭痛欲裂。
閃現且格外清晰的記憶令我訝異，我突然有些思念麥西，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想了解他的近況。這時頭痛加劇，我呻吟著強忍疼痛，試圖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手機，而它彷彿讀懂我的心思，螢幕上傳來麥西的一則臉書訊息：
「嘿兄弟，最近還好嗎？」
這是我記憶中的麥西沒錯，他的語氣彷彿我們這十幾年仍保持聯繫般熟稔。
「搞什麼鬼？」我喃喃自語，這也太湊巧了，麥西會讀心術嗎？對於這離奇的巧合，我沒有絲毫頭緒。
幾句閒聊後，我切入重點提起關於奇奇樂園的夢境，甚至還在夢中遇見他，但這聽起來實在太荒謬了，訊息送出的瞬間我便後悔了，直到麥西回傳這段話：
「這太扯了，傑米，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我也作了一樣的夢。」
看到這串文字的瞬間我直冒冷汗，不確定是宿醉或這荒謬巧合的緣故。這一切都太瘋狂了，幸運的是他相信我，我不是唯一的瘋子。
麥西：「你還記得奇奇樂園在哪嗎？我在Google找不到任何資訊。」
我跳下床——更準確地說，是狼狽爬下床，隨手抓起幾顆止痛藥、配著水大口吞下，然後詢問我媽有關樂園的事。她的記憶甚至比我更模糊，她說我們一家確實去過幾個兒童樂園，但沒有勾起一絲關於奇奇樂園的回憶，就連其他樂園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終於，麥西在某個當地論壇找到蛛絲馬跡，幾番討論後，我們決定見面喝杯咖啡、聊聊近況，然後一同散步前往應該是當年奇奇樂園座落的工業區。
畢竟，只是隨處看看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我的意思是，它可能早就停業了，對吧？」
我們在麥西推薦的咖啡廳消磨了兩個多小時，就在他的老家附近。最近他父親摔傷了臀部，因此他搬回家裡幫忙家務；麥西在大學時期有段感情，佔了大半求學生活，但在六個多月前分手了……，我們並沒有聊太多近況，兩個多小時幾乎都在討論童年往事，那也是我們唯一共同的話題。一陣閒話家常後，我們不得不直視這次見面的重點。
「所以說，昨晚的夢境到底是什麼鬼？」
我沉默幾秒，這件事已佔據我的腦海整整一天，我從不迷信，研讀心理學的經驗告訴我，人腦的運作能力有限。
「或許我們看了某些廣告，下意識喚醒那段回憶？」
「呃……可能吧，但還是很詭異。我發誓我還記得夢境裡的每一分每一秒，甚至你摔傷膝蓋的樣子。」
我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
那正是我夢醒前看到的最後一幕，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那個瞬間令我有些難受，又或許是起床時心跳異常快速的緣故。
麥西笑咧咧地看著我。
「想去探險嗎？」
我點了點頭，畢竟這是我們見面的主要原因。
我們不抱任何期待，許多老舊建築早已關閉，特別是在工業區的。況且，它若仍在原處，那我們就應該能在網路上輕鬆找到相關資訊。
而眼前所見讓我們目瞪口呆，巨大的霓虹綠招牌上頭寫著：「奇奇樂園──老少咸宜！」
我倒吸一口涼氣。
「它看起來完全沒變。」麥西直接道出我心裡的那句話。
原以為這座樂園將會是既老舊又破敗，但它是如此嶄新，甚至連招牌都……
「招牌亮著表示還有供電，他們仍在營業。」我如此說道。
「我們要進去嗎？」
「當然！它寫著『老』少咸宜對吧？」我笑著說。
在這一刻，失聯多年的疏離感已被我拋諸腦後，那瞬間彷彿又回到童年，準備與我的死黨踏上一場瘋狂的旅程。
我們穿過敞開的大門進入大廳，遠遠地已能聽見那熟悉的音樂，眼前的大桌子是遊客付費入場的地方，但現在已杳無人煙。
「那現在呢？」我問麥西。
他聳了聳肩，指向那扇半圓的大門，穿過垂掛的薄簾後便能進入樂園的主廳，我們聽見布簾後傳來的笑鬧聲與音樂。進到樂園後，我第一次感到有些緊張，我們這一路上都太衝動了。
「該走了嗎？」我忐忑地問他。
「要進去了嗎？」麥西誤會了，我的意思是離開這裡，但這反而激起我的好奇心，我想我們可以瞥一眼再離開。
麥西走在前頭，我緊隨其後，等反應過來時，我們已來到了遊樂廳。塑膠桌、巧拼地墊與彩虹色椅子完全和印象中的一模一樣，數個色彩鮮豔的溜滑梯座落一旁，甚至還有室內鞦韆，牆上畫滿泰迪熊、棒棒糖與消防車。
一切都維持原貌，卻透出強烈的詭異感。
「這裡完全沒人。」麥西低語。
我吞了吞口水，我發誓不久前還能聽見孩子的嬉鬧與尖叫聲，現在卻只剩音樂迴盪耳旁。
麥西和我彼此相望。
「或許他們準備休息了？畢竟也很晚了。」
麥西點點頭表示同意。
突如其來的緊張感引起腹部一陣不適。
「我們該走了。」我再次環顧大廳後說道，這時，我注意到了一個東西。
「等等，我們以前常爬的那棵樹呢？」
麥西又往深處踏入，我只能不情願地跟上。跟我相比，他總是比較勇敢，或者說——莽撞。
「它不在這裡……」麥西自問自答，「它在不同的兒童樂園，或其他有趣的地方。」
「你確定嗎？還有像這裡的樂園嗎？」
麥西沒有回答，他大步邁向大廳的另一側。
「這裡有人！」他驚呼，接著大喊：「哈囉？」
「搞什麼啊？」我噓聲制止他：「我們根本不該待在這裡。」
當我追上他時，看見了他說的那個人，但氣氛不太對勁。
「那是小丑嗎？」我不期待有人解答我的疑惑，那高大的男人化著慘白的臉妝、戴著鮮紅的假髮和大鼻子、身穿黑白色調的小丑服，以極度緩慢、看似跳動的詭異步姿逼近我們。我正抓著麥西的手臂準備逃離這鬼地方時，那個男人微笑著向我們招手。
「我恨透小丑了。」麥西低聲道，此時我才發現他有多麼緊張，我猜他的勇氣正逐漸消退。
「哈囉！」那個小丑模仿麥西的語調回應我們，甚至連聲音都非常相似，我不知道麥西是否注意到了。
「嘿！非常抱歉擅自闖入這裡，我們還是孩子時曾來過這個樂園，只是想看看是不是還和當時一樣。」我緊張地笑著。
那個男人又靠得更近，我這才發現他不是化了妝，而是戴著一張面具。
「嘿……這裡、抱歉……我恨透孩子了。」男人說道，此時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怪異，有點像麥西、卻又有點像我。
「他在逗我們嗎？」麥西試著開玩笑緩解氣氛，但我能清楚聽出他的聲音摻著一絲緊張。
「我們趕快離開這地獄吧。」但當我轉身的剎那，本是出口的那扇門卻消失了，眼前只見五彩繽紛的巨型玩具以及類似攀架或溜滑梯的設施。
樂園裡發生了詭異的變化，我不禁咒罵自己為何不聽從直覺，而是跟著十幾年沒講過話的傢伙做傻事。我突然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來過奇奇樂園，當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這一切似乎變得異常虛幻，我彷彿才剛恍惚醒來。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有音樂、燈光，卻只有一個小丑，其他人呢？為什麼沒有證據能證明這個樂園確實存在？
過去我未曾思考過這個問題——直到現在，奇奇樂園與其他記憶融為一體，它是否早已深植腦海？我看著麥西，此時的他變得異常陌生。
昨晚我近乎昏死，他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事？他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麥西米勒斯嗎？
我往身後看去，小丑早已消失，孩童的嬉鬧聲又縈繞耳際，但偌大的大廳只有我和麥西兩人的身影。
我甚至不敢再看麥西一眼便拔腿狂奔，如果找不到原本那扇門，至少我得擺脫他。我跑向一個看似球池的地方，愈發嘈雜的音樂及嬉笑聲讓我不能冷靜思考。
這不可能是惡作劇，那扇門幾分鐘前明明還在，此時卻憑空消失了。
我發瘋似地狂奔，就在轉身想確認麥西是否追上來時，我一個踉蹌重重摔跪在地，先是膝蓋狠狠撞擊地面，接著雙臂順勢重挫。當我狼狽試著起身時——我看見了他。
那個小丑就站在我面前。
「……不該在這裡……地獄、有趣。」麥西和我的聲音摻雜在一起。我想起身但身體不聽使喚，甚至快窒息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小丑摘下面具，在那片慘白底下，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從腦海抹滅的、極度醜陋的怪異面貌——
他的臉是由不同人的五官縫合而成的。
當我徹底絕望時，有人拽住我的手臂往後拉。
「快動起來啊！」麥西朝我大吼，我腦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跟他跑向大廳另一側，此時那扇門憑空出現了，我很肯定它剛才不在這個位置，但這都不重要了。
我們死命狂奔，直到推開玻璃門重返外頭的街道。
我再次摔倒，麥西也跟著倒下，幸好這次是在外面。我氣喘吁吁地轉頭確認小丑是否追了上來。
小丑消失了——不，不只是他。
奇奇樂園也蒸發了，我們只看見一幢老舊的灰磚建築，既沒有招牌，也沒有音樂。中午的街道很冷清，周遭的景象就如往常一樣，彷彿我們只是作了場惡夢。
我看向同樣氣喘吁吁且震驚的麥西，不敢相信我竟認為他想誘害我，甚至認為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麥西。更諷刺的是他救了我一命，心底一股罪惡感油然而生。
「你怎麼找到出口的？」在我們竭力逃離那條街後，我喃喃詢問。幾乎無法走動的我只能倚著麥西勉強前行，他沾滿汗水的雙手握著手機，試圖撥電話求救——儘管我們根本不知該如何描述這起詭異的事件。
深呼吸後，他終於開了口：「那些牆壁會移動，就和我在夢中看到的一樣。」
我依稀想起一座樂園，有著攀岩場的兒童樂園，我和麥西在童年時確實去過，或許現在已倒閉或改建了，但我非常肯定它真的存在。而我們上次去的奇奇樂園打從一開始便不存在，也包含我們的記憶，因為在那些片段中，每一幕都不可思議的清晰而顯得異常虛假。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或什麼東西將這些記憶植入我們的腦海，引誘我們前往那座樂園，但萬幸的是，我和麥西都還活著。
來源：
創作內容
【轉】歐美系列《奇奇樂園已不如童年時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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