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心不在焉地走在樓梯上,正往一樓去。
「妳好慢啊!樓上怎麼了嗎?」
一樓已經空了。任鉉剛把最後一個醉漢扛出去,見妹妹終於下樓來,氣喘吁吁地問。
「沒、沒有!樓上一個人都沒有。整間酒館都淨空了,我們快出去吧。」
任鈴連忙應,換來她二哥與白虎狐疑但姑且接受的目光。
「那好。鎗已經和蠟梅打起來了,清唱姑娘多半正在支援。我們也快去。」
說完吹聲口哨,任鉉召來青鴍停在他佩戴護手的右臂上。
「去通知那兩人冰堂已淨空,還有把這個送到姚家分家。」
他往青鴍腳上的信環裡塞了個小紙捲,一聲令下,青鴍便拍拍翅膀起飛。
「分家?」
「嗯。天曉得我們需要多少時間壓制蠟梅,還是先和分家說一聲吧。」
本來何羅魚一得知今晚葉公子和蠟梅有約,清唱便已經送過消息去了。任鉉此舉不只求個心安,更怕他們制不住蠟梅。聽那外頭的打鬥聲,他有些不安。
轟隆,從緊緊閉著的冰堂前門另一邊再傳來巨響,在場三人俱是一驚。不消多言就立刻從奪門而出。
冰堂的後門連接著好幾條錯綜複雜、狹小扭曲的窄巷,是每晚來往酒館與青樓的歌妓舞妓、陪酒女郎們的祕密通道。既是在紅鶯園工作的人才知曉的秘徑,別說常年流連此地的買醉尋芳客會迷路,更何況是這輩子都沒來過遊樂區的任家子弟。
「小鈴,妳確定妳知道路?」
「應該是往這裡走的啊⋯⋯還是這裡?」
事前負責疏散後方出入口附近人群的妹妹應該能把這裡的路摸清,任鉉起初如此信任他精明的妹妹。任鈴是很聰明,也很會認路,但僅限於山中,這點三兄妹都一樣。若是深山裡開闊的環境,認東西南北對任何一個山裡長大的孩子來說都易如反掌,但若在這視野受限、極具壓迫感的小巷子裡,怕是連前後左右都有困難了。
「不行,再這樣亂轉下去不是辦法!」
任鉉跟著那倆暈頭轉向了一段,終是受不了了。白虎無奈地一扶額,任鈴從原先的自信滿滿變得萎靡不振。
「不然白虎,你能跳到屋頂上嗎?能的話就⋯⋯」
「噓。」
話說到一半,白虎本還聽著的,突然就要她安靜,豎起了那對虎耳望向另一頭的巷口。任鈴疑惑地順著望過去,才想開口問就聽白虎道:
「那巷子裡有人。」
「是人嗎?」
總不會是妖魔吧?任鉉靠得最近,認命地拔出腰間的傷今,慢步朝那兒靠近。稍稍拐個彎閃身進去,那是條死巷子,四個小丫頭縮在巷底,臉上恐懼的神色在看見任鉉時好像淡了一點。
「沒事,是人類。四個年約十三、四的小女孩。」
他先喊了聲讓那兒等著的任鈴白虎知道,接著又稍彎著腰,問那站在最前頭的小丫頭:
「妳們是在紅鶯園工作的嗎?怎麼會在這裡?」
衣衫樸素的丫頭們彼此看看,其中兩個點了點頭,似是覺得這相貌乾淨的公子不是壞人,讓領頭的那個壯著膽子道:
「我、我們原本要去酒館接姐姐回來,但沿路看好多人慌忙地從酒樓區逃竄而出,我們擠不過,也不敢過去,才躲在這裡⋯⋯」
原來是青樓的丫頭,應是被老鴇派去接喝醉的妓女,卻在途中見苗頭不對,聰明地藏了起來。
「原來如此。不要擔心,妳們不會有事,但還是先別去酒樓那裡比較好。」
妖魔神怪之事畢竟不宜張揚,他沒把蠟梅的事情說出來。
「姐、姐姐會有危險嗎?」
「不會的,所有酒樓區的人都已經被我們帶到安全的地方了。能帶我們出巷子嗎?我也帶妳們去姐姐在的地方。」
幾個丫頭又互相看看,不一會兒達成了共識,丫頭回答:
「好,請公子跟著我們,我們帶路。」
任鉉微笑著點頭一應,心裡讚嘆這幾個孩子真是冷靜懂事。方才站在前面的三個丫頭先一步魚貫出了巷子,方才被擋在後頭的小丫頭卻始終沒動一步, 依舊瑟縮在牆邊。
「妳怎麼了嗎?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公子⋯⋯」
這丫頭聲音裡透著怯,也特別小。任鉉為不驚動她而緩緩蹲了下來。
「公子您、您是仙人嗎?還是道士?特別來這裡救我們⋯⋯」
細看才發現小丫頭的臉都燒紅了,那與其說是害怕,還更像害羞一些。任鉉一身金紋白衣、模樣瀟灑俊朗,提著一柄劍的身姿於方才走投無路的丫頭們來說,說是神仙救世主也不為過。
他大概也猜到了,傻笑著搔搔臉頰,而後道:
「我不是神也不是仙,只是個山海師罷了。」
「山海師?」
其他三個丫頭快走遠了,任鉉向她招招手,說:
「走吧,我帶妳離開。」
救到了四個小姑娘,任鉉帶著她們回來與任鈴和白虎會合,道:
「她們四個都知道路,會帶我們離開窄巷。出去之後送她們到安全的地方,等青鴍回來再從上空確認還有沒有人在這裡逗留吧。」
「好,那我們走⋯⋯」
「你們兩個先去。」
兄妹倆才打算讓丫頭們帶路,回身一望,白虎卻沒跟上。
「白虎?」
「剛才沒和你們說,我認得冰堂那裡的瘴氣。如果真是蠟梅,任鎗跟清唱應該差不多到極限了。」
多半是蠟梅初步解除變化、露出了一點本相,才被白虎察覺。他一提蠟梅,任鈴登時想起無常告訴她的那個名字,白虎和玄武都認識的蠟梅,她的真名是——
「認得?蠟梅是你知道的妖魔嗎?」
任鈴顧忌著和無常的約定而沒說話,任鉉一問,白虎再答:
「不止認得,還交過手,上一次是七百多年前。」
「這麼說,蠟梅是⋯⋯」
「饕餮,四凶之一的饕餮。」
貪於飲食,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謂之饕餮。
「果真嗎⋯⋯」
任鉉當下沉了神色,手心止不住地冒冷汗。
任鈴聽見饕餮之名方才再次開始呼吸,剛為四凶帶來的威懾屏息,心裡掀起的驚波更是難平。這下她和無常都遵守了約定,誰都沒有受到懲罰,說明無常當真沒有誆她——為什麼他又一次幫了自己?
還不等任鈴從震驚中平復,白虎再道:
「我就先折回冰堂去。再晚怕是要出事了。」
「那好,我和小鈴把她們送遠了就馬上回來——」
「不行,你們去把整個紅鶯園都疏散,讓分家立刻過來,不許任何人再靠近。」
除了蠟梅的瘴氣,他還感受到了玄武的氣息,多半是姚流察覺事情不對才派過來的。玄武既在,他便還有點好好交代任鉉事情的餘裕。
「不能讓山海師之外的任何一個活人留在這裡。饕餮貪食,每吃一個人就會變強一倍,萬萬不可。」
四凶能和神獸打成平手,連帶白虎的神情也比以往認真了好幾倍,任鉉也不敢再推託,應道:
「好,這就去。」
任鉉說著便要拉起任鈴的手,她卻不依。
「小鈴!妳不走嗎?」
「鉉哥哥先帶她們幾個走吧。」
「妳呢?」
「我也回冰堂,從那裡開始往另一個方向走,萬一那裡也有其他人躲著就不好了。」
若真和饕餮鬥起來,他們等不及青鴍回來找到他們的。
「可是⋯⋯」
不待任鉉繼續說,白虎向他搖了搖頭。他本還欲出言阻止,糾結一陣,終究還是認命地道:
「⋯⋯那我先走。妳萬事小心。」
任鉉表情凝重地提著傷今,帶上四個丫頭離開,餘下白虎和任鈴,兩人誰都沒打算挪動一步,是任鈴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也快走吧。既然對手是饕餮,鎗哥哥和清唱會需要你。」
「玄武也來了,那傢伙打架再怎麼不行,多少能撐一下。」
饕餮的殺傷力在四凶裡算得上數一數二,而他也知道玄武不擅戰鬥,因而這話說得有些心虛。白虎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搭上任鈴的肩,無比真摯地道:
「我知道妳長大了,有實力也有膽識,我不會再堅持到哪都要死守著妳,因為妳一定做得到。」
他手中這副肩膀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顫抖。
「但我還是會擔心妳。如果遇到危險,答應我保護好妳自己,知道嗎?」
「知道。」
任鈴堅定地一點頭,還為想讓他放心而擠了個笑容出來。白虎就算是傻瓜也看得出她在逞強,知道四凶在這裡,怎可能不害怕不緊張。可他想相信任鈴,想看看她的能耐,想讓她放手去做一回,她會知道自己能做到的比她以為的還多,她會找回自己身為復祖的榮耀——
「好任鈴。」
白虎知道自己再看下去就會捨不得放手了。他狠下心轉過身,腿一彎就打算一跳跳上屋頂,卻一雙手臂從後頭環上他的腰,接著一股熱源貼上了他的背。
「我知道你很厲害,很帥氣也很強大,我不會再堅持要你答應我會回來,因為我信你一定會。」
他有些不敢置信,隱隱地懷著期待著回頭,任鈴那雙細瘦手臂緊緊抱著他,背上那暖意來自她的臉頰。
「但我還是會擔心你。如果遇到危險,答應我保護好你自己,知道嗎?」
貼著白虎的背說話,她聲音有點悶悶的。白虎不知心裡那股莫名的狂喜打從哪來,他扭過身子,大手紮實地撫上她髮頂,任鈴抬起頭來看他,白虎道:
「知道。」
他衝她一笑,任鈴信服他眼眸裡的輝芒,放了手。白虎轉過身,小跑幾步後一蹬,直直衝上了天後身子一偏,消失在她視野裡。
任鈴一直看著,直到白虎徹底沒了影子,她憶著他溫暖眼神,沿著來時的路在小巷裡奔跑起來。
白虎從未感覺自己的心跳如此鼓譟,脈搏如此狂動,哪怕是幾千年前的山海大戰,還是他後來隨著幾任復祖對上幾次四凶,都沒到這程度。
他還覺得自己嘴角有股莫名想上揚的衝動,壓著抑著才總算沒笑。現在可不是笑的時候。
追著瘴氣一路躍過幾個屋頂,他腳步輕巧得踩上一片瓦都不出聲響,飛過一間屋只需一步。到了瘴氣濃烈得他都覺刺鼻的程度,遠遠就眺見冰堂前那大街一片狼籍。紅鶯園一歷史悠久的遊樂區,裡頭的老舊木造樓房哪裡禁得著神獸凶獸相搏?一旁的小樓牆壁木門都遭殃不說,冰堂更整間塌了,幸好裡頭人早就都撤光。
氣溫比他們剛來那時降了不少,這是玄武的法力。他從屋頂上觀望了一陣下頭饕餮與玄武激鬥,饕餮這會兒還維持著人形,用腰後那四條削鐵如泥、靈活無比的紐帶進攻,玄武手一揮便結出一片冰,將那紐帶同地面或四周建築凍在一塊兒。但那顯然只能困住饕餮一下子,她稍稍使勁即可將冰震破。
他又找到一旁的任鎗和清唱。騎在開明獸身上任鎗此時持著劍,看準玄武封鎖饕餮動作時一劍砍去。玄武擅守不擅攻,讓任鎗擔任攻手是相對適才適所的選擇。但那畢竟是四凶,一般山海師與妖魔難傷饕餮分毫,終歸還是身為神獸的玄武才能分庭抗禮,勉強將她困在此處。
而清唱的情況不太樂觀。她和任鎗方才還掛念著冰堂的疏散作業未完,即使神獸已至,仍是勇於助陣。只苦於饕餮的攻擊太快太多變,清唱一次閃身不及而被刺傷腿根,左腿當場一軟並作廢,直接跌坐在地。
白虎看她腿上有塊清湛裡透著黑紅的冰,應是玄武忙裡抽空替她止了血。被妖魔所傷的傷口必會染上瘴毒,她此時面色蒼白,滿面冷汗,儘管是身懷法力的修道者,奈何饕餮的瘴氣太毒,不知能撐多久。
「你別擋我,臭王八!白虎在哪裡!」
剛掌握情況不久就聽饕餮一聲尖吼,吼得他耳朵生疼,怕潑婦再來第二記才連忙下了屋頂。
「在這兒,妳找我呢?」
「白虎!」
「猛虎破天!」
又一尊救世神獸的到來讓任鎗喜出望外,平時老和他鬥的清唱聲音裡更是一股找著救命蛛絲般藏不住的喜悅。
「我聽力好得很,妳何必這麼大聲。」
他從容地走到玄武旁,道:
「看你變能打了,臭王八。有空過幾招不?」
「閉嘴。」
玄武聽上去仍是那一貫的冷,心裡倒是高興終於有人能終結這僅止於一攻一守、誰也不讓誰的僵局,只是他不願承認。
白虎為矛他為盾,僵局或能有一絲轉變。
「你可終於姍姍來遲啦,高高在上的猛虎破天。」
饕餮一張臉還是蠟梅時的模樣,眼神裡的兇悍與森森寒光卻斷非人類能有。她周身逸散纏繞的瘴氣妖邪之濃厚,他都覺得那快毒得肉眼可見。白虎知道她在氣什麼,便說:
「好久不見,饕餮。妳還記著我挖妳肝臟那事?」
他說得雲淡風輕,饕餮卻彷彿被觸到逆鱗般大發雷霆,還想維持優雅而壓著聲音裡那氣得被逼出的顫抖。
「那是我吃了多少顆鮮肝才結出的血肉,絕不原諒。」
朔風吹撫,隱約能見饕餮那身薄紗衣下頭,玲瓏腰身上一個突兀的暗紅舊疤,正是七百餘年前,白虎徒手從她體內挖出生肝留下的痕跡。
「妳一個妖結肝幹什麼,還想著要做回人類?」
「無甚,想切身體會下人類肉身的脆弱可悲,吃他們時才會更感愉悅!」
她又操著那些紐帶攻來,白虎與玄武連忙一跳閃避。他倆本該個別躲避以分散攻勢,白虎卻硬是與玄武跳到了同一座屋頂上,不負眾望地換來玄武嫌棄的目光。
他很想白玄武一眼,但現在沒那功夫互鬥,才任白虎道:
「去把那兩個帶走,你家小朋友情況不妙。」
「你一個可以?」
「我不可以難道你可以?快去。」
玄武平時絕不會就此服氣,但他是聰明人,知道審時度勢,趕緊應了。
「唷,饕餮。妳那噁心的肝早就不知被我扔哪兒之後腐爛啦!妳搶得到的話,要不我用我的肝賠妳呀?」
他嘴上還說著俏皮話,激得饕餮又一聲怒吼,四條紐帶如飛箭齊發,給玄武爭取到了時間。他分了點神去看玄武到清唱那兒,讓任鎗的開明獸載上傷兵後一道走了。
「這下好了。」
白虎挑起嘴角,雙手一伸便一手兩條地將紐帶盡數捉在手中,掌心頓時鮮血淋漓、滴出了兩攤血窪。那傷口卻又在一轉眼間復原,血珠子墜了幾滴又停。
攻勢被盡數防下的饕餮也沒慌,嘴邊同樣浮起一抹帶著瘋狂的笑,腰後竟再緩緩竄出了兩條紐帶,正興奮難耐地蠢蠢欲動。
而白虎呢?他眼眸裡的瞳孔漆黑而細長,頰邊隨著他揚起的唇浮現一道道黑紋,那神情說來不似神聖高潔的天官,更像為殺戮而紅眼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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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正式完結啦!這卷雖然用玄武的頭銜當卷標,但玄武本人的打戲要到第三卷才會出現(
能連載到二十萬門檻對我本人來說是個前所未有的境界(老是栽在十二萬左右的人)
再次感謝所有點進我的小屋、丟我雞皮和留言的所有大大,你們的點擊是我知道真的有讀者會看我的小說,最好最強大的證明!謝謝你們
我想要休更兩次來思考一下第三卷的規劃,(理想情況下)6/16會帶著第四十一回,第三卷「神龍問春」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