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次約會上,莎曼紗告訴我這件事。
我們正在她的沙發上看電影,當我試圖親吻她時,她揮動雙手擋在我面前。
「我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她說。
我做好心理準備,該來的總是會來。
"我還沒準備好開始一段感情。當然,這不是你的問題。"
這會是我在這世上最不想聽到的話,因為我早已為她痴狂。
「好」我說。
「我的臉可以拆卸。」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到。
「你什麼?」我差一點就要笑出來了,但她的表情真的嚴肅到不行。
「我的臉可以拆卸。」
「這是,一種比喻?」
「不是。我的臉真的可以拆下來。過來,看仔細一點。」
她抬起下巴並用手指沿著下頜滑過,「你可以看到接縫。」
在花了一會讚嘆她美麗的脖子後,我靠向前查看。
雖然很難看到,但的確有一點點不太自然的地方,在她的臉與喉嚨之間。
我越來越困惑,像一百萬個為什麼同時砸到我的腦袋一樣。
「不要問為什麼、怎麼做到的或任何類似的問題,」莎曼紗說,「我沒辦法回答你。如果這會成為我們之間的問題,你現在就該離開。會告訴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我希望我們的感情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但這件事是沒得商量的。」
「好」我說,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
「這不會是個問題。你有一張可拆卸的臉,又怎樣?誰在乎?它看起來很棒啊。」
「還有一件事。每天,通常是在傍晚。我必須把臉拆下來消毒內側。如果我不這麼做,它會爛掉。通常需要一個小時,看我那天的狀況。而在這期間,你絕對不可以看我真正的臉。永遠都不行。這樣你了解嗎?」
「ㄏ…好。了解。不能問,不能看你…『真正的』臉。」
莎曼紗起身。「現在,我要去浴室清潔我的臉。你會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我剛說的一切。如果我出來時你還在…那很好,我希望如此。但如果你離開了…我也能理解。」
她轉身走進臥房,在聽到浴室門關上時,我還像被嚇傻了一樣的坐著。
我認真的思考整件事。
有可能只是某種玩笑,有可能只是某種謊言,但有可能是真的嗎?
嗯,要使用電影的化妝技巧改變演員的臉是絕對做得到的。
所以我想莎曼紗每天都戴著一張「可拆卸的臉」也是可能的吧。
也許她曾發生過血肉模糊的嚴重意外。
也許她的臉被酸溶蝕,或被火燒燙,或被重型機械除去皮膚。
如果真的發生過,我也不會知道。
因為她永遠不會告訴我,我也永遠不會看到那真實的面貌。
我想像一張去掉皮膚,露出肌理,腐敗的臉。
我有辦法親吻她嗎,如果那才是我真正親吻的對象呢?
但我們所有人都是這樣,不是嗎,在那張皮之下?
僅僅是肌肉、骨頭、鮮血和濕軟的器官。
我在客廳不停繞圈,雙手拉扯頭髮。
我喜歡莎曼紗,非常喜歡。她聰明,又有趣……而且美麗。
但那份美貌是真的嗎?那算嗎?「真實」與否重要嗎?甚至去思考這件事情的我很膚淺嗎?
當她走出浴室時,我還在。
我看著她的臉,她笑了,而我徹底愛上她了。
*****
我們約會,同居,決定結婚。
基本上,這是一段非常普通的關係,典型的兩個年輕人相愛,建構共同的生活。
白天時,要忘掉這件事非常簡單。
它看起來很自然,只有在特定的姿勢,特定的光線下,才會有那麼一絲跡象顯示這不太自然。
但每晚都一樣。
莎曼紗會把自己關在浴室-有時一個小時,有時兩小時-清洗她的臉部內側。
我從來沒停止好奇,我會坐在那想著那張臉底下會是什麼。
有好幾次我幾乎都要闖進浴室了,但從沒真的這麼做過。
倒是偶爾會試著問她。
關於,是否有什麼,曾發生過。
關於如何使那張可拆卸的臉看起來如此逼真。
關於那底下到底是什麼模樣。
我也曾試著哄騙她讓我看。
對她保證我的愛絕對不會改變,也根本不在乎她真實的臉長怎樣…我就只是,好奇而已。
她從來不曾讓我看,或告訴我這件事背後的故事。
她不會對我這樣做感到煩躁(除非我真的太白目)。
她只會聳聳肩說,「你知道你不能看,也知道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有關莎曼紗可拆卸的臉。
並非她要我保密,我只是覺得這不關任何人的事。
除了那一次,我告訴了一個人。
那是在我的單身派對上。
我們在大蘇爾租了幾間小屋,整晚都在喝酒,和將鼻子埋進不應該埋進的粉末裡。
太陽緩緩升起,所有人都倒下了。
剩下我和克里斯站在頗有威嚴的懸崖,往下看著太平洋的波浪破碎在岩石上。
克里斯是我最好的朋友,像親兄弟那般親近。
我們一起長大,大學時也常探望彼此,並且一起度過暑假。
畢業後,我們搬到不同的城市,但仍然保持高度聯繫。
站在那懸崖上,我對克里斯說了關於莎曼紗可拆卸的臉。
一開始,他以為我在開玩笑。
接著他冒出了一百萬個問題,大部分我都無法回答。
「底下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難道不知道真相不會讓你抓狂嗎?」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的事很多。我不知道怎麼算微積分,我也不知道人死後會怎麼樣。」
「但她就要變成你的老婆了耶。而你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長怎樣。是我就一定會看。在浴室裡裝個攝影機之類的。那是她進行清潔的地方,對吧?裝上鏡頭然後看一眼,你就會知道了。」
我嘆口氣。
「沒錯,這的確讓我抓狂。我已經問過她不下數百次了。但她就只是說我不能看。我得尊重她即使我不喜歡。這就是愛。」
克里斯大笑。「你告訴我說要尊重女人?世界都要顛倒了。」
隨著東方漸明,我們又回去討論過往時光。
*****
上禮拜克里斯為了公事來到鎮上,並打算在我家消磨周末。
那場在大蘇爾的對話已經是四年前了。
但我們都不曾再提起這個話題,即便一直保持緊密聯繫也盡可能地常見面。
周六傍晚,我們慵懶地待在後院,暢飲啤酒,解決幾塊烤牛排,此時我接到公司的訊息。
「可惡,」我不滿得出聲。「得去打一通工作上的電話。」
「真的?」莎曼紗抬起一邊眉毛問道。「週六晚上?」
「是我最大的客戶。寶貝,對不起。」
「那也沒辦法了。我要進屋梳洗一下。克里斯,你可以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嗎?」老婆問道。
克里斯露出微笑。
「沒問題。我有啤酒,還有一些你們花園裡的雜草等著我去拔。天曉得你的懶鬼老公都不打算整理。那些番茄已經一腳踏進棺材裡了,有夠悽慘。」
我翻了個白眼,走向側院打電話。
15分鐘後,屋裡傳出尖叫。我的好友和老婆都在恐懼得哀嚎。
馬上丟下手機跑進屋裡,我朝著通往臥室的走廊前進。
透過敞開的門,我看到主臥浴室的門也開著。
「不要進來!」莎曼紗尖叫。「我的臉還沒戴上!叫救護車!他看了!噢老天,他看了!」
她聽起來非常絕望,同時極度的恐懼。
這讓我也感到恐懼和絕望,讓我想要衝進浴室,但我突然懂了,這會是個錯誤。
我突然懂了莎曼紗不讓我看她真實的臉不是因為自尊心,而是為了我自身的安全著想。
克里斯蹣跚的往後退出浴室。
手上拿著扳直的迴紋針,他慣用的開鎖工具。
但現在被他拿來一遍又一遍的戳向雙眼,同時胡言亂語的大吼著。
顯然他已經在發瘋的邊緣了,而看到他這樣自殘讓我不禁反胃。
「打電話叫他X的救護車!」她大聲吼道。「不要進來這裡!他該死的看了!」
我轉身跑回側院,手機就放在那剛修過的草坪上。
客戶還在線上,驚恐得詢問發生了什麼,那些尖叫聲是怎麼回事。
我掛掉電話並撥打119。
救護人員到達時,走廊上的克里斯正癲癇發作。
莎曼紗輕撫他的頭,邊小聲啜泣著。
她已經把臉戴上了,但一定是在慌亂中完成的,因為整張臉看起來都有點怪怪的。
*****
過去一個禮拜,我的世界只剩灰暗。
我最好的朋友住在精神病院,以嚴防自傷或自殺。
他徹底的失明,大部分時間動都不動、對外界失去反應。
除了變得暴力、焦躁得胡言亂語時。
醫生樂觀表示這種狀態應該只是暫時的,但他們不知道造成這件事的真正原因。
因為我告訴救護人員,克里斯食用了過量的迷幻蘑菇導致精神錯亂。
我看不出說出真正的原因有什麼好處。
誰會相信看到我老婆「真實的」臉會讓人發瘋?
最好的結果,我們會被長期調查;最壞呢,必須讓某人看莎曼紗的臉以示證明。
同樣的事將會再次發生,然後呢?
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而對莎曼紗來說,我知道她永遠不會同意讓任何人看到她真正的臉,無論後果為何。
警方的確為了確認我的說法再次打來。
院方沒在克里斯的血液中找到任何迷幻藥成分,雖然這也不算稀奇,畢竟它的代謝時間很短。
如果他們改檢測克里斯的毛髮,大概就會有很大的麻煩等著我。
但現在,那是我最不擔心的事了。
莎曼紗困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仍然會清洗臉的內側,但不像以前那麼頻繁。
而當她重新戴上時,總會有那麼一點歪曲,也漸漸開始有味道散發出來。
我試著讓她了解這不是她的錯。
「他知道,我告訴過他任何人都不能看。他明知道但還是闖進浴室了。寶貝,這不是你的錯,拜託,說點什麼。」
「只是看了一眼我該死的臉然後就瘋掉了,這不是我的錯?拜託,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而我,我盡最大的努力不讓一切崩盤。
但你知道奇怪的是什麼嗎?
即使克里斯變成那樣,我還是無法克制自己對我老婆真正的臉感到好奇。
如果真的要說,甚至比以前更好奇了。
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