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您和我走在左前側吧。隊伍前頭太危險了,不能讓您過去。」
「可是⋯⋯」
「小姐您別怕,我不會有事的。」
阿龍知道應澤上來有一半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他又走在隊伍最前面,出事了很容易第一個遭殃,自然會想跟他一起。但別說清唱,阿龍一定不肯。本來侍衛就是為了保護小姐,豈有讓小姐一起面對危險的道理。
大概是阿龍的眼神和執念說服了她,應澤很乖巧地應了聲,站到了清唱身邊,這兒能夠保護隊伍左側,又能讓應澤和阿龍兩個彼此看見對方無事。
於是突然殺出來的嬌客安頓好了,大家正想繼續出發往山下走,這才想起來前面的路被一群紅眼烏鴉攔了,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清唱扭頭望了眼,烏鴉非但還在,甚至還變多了。雖然硬著頭皮走過去也沒有不可,那些應該只是普通的烏鴉,清唱沒有大意,還是喚出了何羅魚。
「沒事的,小心一點走過去,不要停下來。」
眾人看著她掌心裡躍出一尾十身白魚,在他們四周游來游去,繞著隊伍游了一圈,彷彿身處鯉池中般悠遊自在。沒見過山海術的庚辰村民們當然都看呆了,清唱再一出聲提醒他們往前,大家才緩緩邁步。
讓隊伍處於池心,池塘則擴大為方圓十丈,只要一有異物進入,何羅魚馬上會讓她知道。想繼續移動就不可能在原地架界,而且把剝皮鬼一起擋在外面就捉不到了,違反目的,只能用這種方式提高警戒並往前走。
「原來這就是清唱小姐的本領嗎?好漂亮。」
阿龍看上去頗興奮地道。應澤一來好像讓他把原本那種害怕的情緒丟到了九霄雲外,振奮起來的同時又見到了清唱的術,新鮮得很。
「還好。但只能讓我早點發現剝皮鬼,實質上不能保護你們。」
清唱就是不看場合,想到什麼說什麼的人。她想她只是在陳述事實,人類沒辦法以肉身進入何羅魚的池塘,保護無效是真話。但這可把阿龍嚇得不輕,他還以為這尾漂亮的白魚是什麼強大的界,包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
「那、那⋯⋯」
「保護人是後頭那個白髮的大塊頭負責的,我只負責索敵。」
她邊說邊指了一下後頭的白虎,阿龍順著回頭看了下。白髮金眸、俊秀非常、氣宇非凡,說他能保護這裡所有人,他很信。但總覺得那人時不時就要轉頭看一下棺材,好像那棺材一逃掉他視線就會不見一樣。人這麼大一個,居然神經兮兮的?他不禁嘆。
「是、是喔⋯⋯」
「有人能保護我們就不錯了啦!對吧!」
引魂幡小弟當然也聽到了這番談話,心裡覺得不踏實還是要自我催眠一下。
「可、可是,你們不覺得這次不只左邊,好像四周的草叢都有窸窣聲嗎⋯⋯」
神主牌小哥一說,前面三個人又停了下來。清唱心裡大概有數,她掌心的那片水面已掀起了好幾道波瀾,是何羅魚的警告。
她還沒看出靠過來的究竟是何方神聖,隊伍已經因循害怕的本能駐足。清唱聽上去仍是相當冷靜地說:
「把棺材放下來,別再往前走了。大家靠近轎子,不要慌張。」
清唱把應澤往前帶,塞給在前面帶路的那三人組。隊伍眾人得了命令,不再排成行進的一直線,回身來站在轎子邊。清唱和白虎兩個則再往前站了幾步,擋在大家前面。
「白虎,怎麼了?」
任鈴感覺轎子一沉,竟是被放到了地面上,難道剝皮鬼已經出現了?
「有東西來了。」
白虎五感都比人類好上幾倍,自然已經發現周圍不對勁。他能聽見草叢裡幾處聲音的來源,既然在動,想必是生物或妖鬼,可氣味聞上去很怪。生物自然有生物的味道,野兔、山豬和鹿聞起來都不一樣,他最喜歡的是兔子⋯⋯咳咳,現在不適合想吃的。妖鬼的話則應該帶著瘴氣的臭味才對,卻都沒有。
「猛虎破天,你那邊有幾隻?」
「聽起來有十一個。」
「我想也是。」
她看了看掌上池面,漣漪的中心一共有二十個,各自擴散的波紋讓那水面看上去使人眼花撩亂,白虎那側十一,她這裡是九。清唱很少看見何羅魚的池塘這麼熱鬧。
「探得出來是什麼樣的東西嗎?」
「人型,沒有妖邪氣。」
「都對、都對。我再給妳補充一條。」
「什麼?」
那一雙夜視極佳的虎眼確認了答案,再加上鼻子嗅聞出的氣味,白虎竟是微彎了嘴角。
「喂,你看那邊那個,是不是你妹妹⋯⋯」
「那不是傘店的阿銀姑娘嗎?」
「長、長生姑娘⋯⋯阿忠,你未婚妻啊!就在那裡!」
聽著後頭大家騷動起來,清唱也跟著露出了一抹複雜的笑,彷彿既覺得棘手,又因對手終於出現而感到興奮。
「哼,居然出這招⋯⋯」
「人型,無妖邪氣,卻有屍臭。」
草叢後窸窣身影現出真面目,竟是一個個先前喪了命、在庚辰山上被剝皮的姑娘們。面色鐵青、五官僵硬卻帶令人心驚的詭笑,雙手前伸、步伐搖搖晃晃又緩慢,活脫脫就是一群殭屍,而且正從四面八方往棺材這裡靠。
「喂,你們之後難道沒有把她們的屍體安葬好嗎?」
聽隊伍裡那些村民似乎叫得出那些女殭屍裡其中幾個的名字,想必就是這幾年才過世,而且他們都認識的姑娘。白虎想就算皮被剝了,他們應該不至於放著這些姑娘不管才對。
「有、有!當然有!長生的葬禮是我幫忙的,她的棺蓋還是我蓋上的!」
其中一個抬轎伕這麼喊。是在被劫棺前還是劫棺後啊?不管了。反正聽起來長生是他的未婚妻,他應不會狠心棄姑娘於不顧。
「然後呢?姑娘被剝皮、你們找到棺材之後怎麼做?還是送到山下?」
清唱一邊做出術法的手勢,何羅魚在空中游動的速度變快了,開始不停繞著眾人轉圈。
「二十個都送到了應龍廟,予以厚葬,每天都有廟裡道人燒香祈福,我們也三天兩頭地就會去看看,絕對沒有辜負她們!」
阿忠如此喊。既然姑娘們的屍體在山下葬好,由應龍還有道人們看管著,即使近年應龍不靈,她們也不至於屍變成妖鬼到山裡作惡。就算真成了屍鬼,村民也沒有哪裡對不起她們,沒理由追殺。那麼答案就很簡單了——這些行屍走肉不是姑娘們,只是披著從她們的屍體上剝下來的皮,裡頭不曉得裝著什麼。
「猛虎破天,出手輕點。」
「啊?妳知道這些鬼東西裡面根本不是人吧?」
「知道,但畢竟是人家的皮囊,別傷了。」
「好啦、好啦。」
話方落,男人們看見披著姑娘皮的那些東西紛紛一湧而上,各個嚇得大叫,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銅鑼神主牌,全都扔了,貼緊轎子縮成一團。
白虎放出了一點法力罩住隊伍,同時握緊了拳,眼裡瞳孔變得細長,金黃的光輝在明月下竟添幾分森寒,臉頰上浮現了幾條老虎般的黑紋樣。既然不能傷到皮囊,就不能用爪子,只能用拳頭把一個個撲上來的姑娘們打飛回去,有時逮著幾個撲到轎子上的,就把她們抓下來扔回樹叢。
「外、外面到底怎麼了!」
任鈴在裡頭簡直快急壞了,從小門看出去只能看見大家似乎慌張地竄來竄去,每一次殭屍跳到轎子上就晃個不停。
「妳別出來!」
「她們人數太多了!」
「妳還管這些叫人啊!」
他們這兒算得上戰力的只有兩個,對方有二十個,壓倒性的差距不言自明。清唱和白虎光是把姑娘們打回去就忙得不可開交,有時更顧不及其中幾個纏上村民們的。只能說還好他們大多身手不錯,在被抓住以前就先來個一腳,把殭屍踢飛出去,勉強算得上沒事。
「長、長生,妳認不出我了嗎?我是阿忠啊⋯⋯」
但當靠過來的殭屍正好披著他們認識的皮囊,那就不一樣了。阿忠剛摔了一個出去,轉頭就發現朝自己走來的那一個竟然披著長生姑娘的皮,瞬間就放下了拳來。
「別傻了!那不是你未婚妻,是披著她皮的妖魔鬼怪!」
長生剛死一年,是第十九個遭殃的姑娘,和其他幾個死了久些的姑娘比起來,算得上細皮嫩肉,若忽略那詭異的表情和行為,看上去竟和真人相差無幾,怪不得阿忠打不下手,那可是他未婚妻的模樣。
「呀啊啊啊啊!」
不容白虎趕過去救他,前頭又是一記尖銳的女聲。任鈴躺在棺材裡,清唱大場面見得多,會在這裡嚇到花容失色的女人只剩應澤一個。白虎輕輕一跳上了轎頂,馬上就看到了前面的一片混亂。他連忙躍下,幾記帶著靈光的踢腿把殭屍踹飛。要知道這二十具披姑娘皮的殭屍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整個出殯隊伍,白虎和清唱再能守,最多也只能牢牢守住一邊。得一個人當兩個人用,這頭打完了換那邊。
他方才是把右側的殭屍都轟了個老遠,判斷祂們那速度要爬回來也得一陣才跳上轎子。這都是些殭屍,不似活物,斷手斷腳甚至斷頭都不痛不癢,在臉上紮實地來一拳也只能讓祂們跌倒,爬起來站好後又會重新圍上來。白虎也知道,於是對清唱喊了一聲:
「這樣下去沒完沒了!」
「我知道!」
清唱把她隨身帶著的驅魔符一張張扔到殭屍們身上,符一接觸到陰氣就起火,在姑娘們臉上身上燒出一個個洞。方才叮囑白虎別傷皮囊的人是她,現在燒皮囊的人也是她,但何羅魚現下用不上,她逼不得已才掏出了符。但這一燒還燒出了些端倪,清唱瞪大眼睛看了看,不消多久便大喊:
「猛虎破天,我有辦法了!」
「說來聽聽!」
在前面又是打又是踹的,竟讓白虎聽起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又好像帶著點狠勁。
那一張張符在姑娘們的皮囊上燒出幾個洞後,清唱終於得以看見皮下那些究竟是什麼鬼東西。從行動看來,她本以為這些真是殭屍,或許是隨便找找、蓋上姑娘皮就送了過來。但皮囊被燒破,裡頭的東西暴露,竟沒有血肉,只有一根根白骨。
不是說只有白骨就不是妖魔,當然有這種的。但白骨精是相當高階的妖魔,行動起來不會像這些姑娘一樣笨拙,更不可能被這些身為凡人的村民小哥一腳就踢出去。於是清唱得出了一個結論——這些是假偶、是魁儡,是真正的剝皮鬼操縱的把戲,蓋著姑娘的皮來混淆視聽、迷惑心志。
「讓我摸到祂們就行了!」
⋯⋯啊?摸?要不是清唱喊得超篤定又胸有成竹,白虎還以為她是被這些殭屍咬到後變瘋了。
「那妳快摸啊!去把大家都摸一把試試!」
「不是那種摸!」
都這時候了還開玩笑,清唱是當真想捶他好幾拳,但哪來那個閒。只見她開始解下左手的護腕綁繩,卸掉手甲後,寬大的袖子敞開,山風一吹,裡頭那隻左手從手肘到手腕,無處不佈滿漆黑的密麻墨跡,在她身為北方人而特別潔白的皮膚上更加顯眼。
白虎看過這些,和她寫在棺材上的字很相似卻不盡相同,但答案還是明擺著的,那些是咒文。
「哇喔,竟不知姑娘暗藏了一手。」
「別講無聊的雙關。」
清唱冷冷回了一聲,她也沒空搭理隊伍裡小哥們看見自己左手時藏不住驚恐的訝異神情,只再抬起右手確認著掌心上的池面。
「那姑娘秀一手給我瞧瞧如何?」
她無言了一陣,即使外表看著年輕,但猛虎破天少說也有幾千歲,這她知道。但她可沒聽說過神獸會喜歡無聊的大叔笑話。
「行,我就秀。」
清唱右手握起拳,何羅魚方才不只讓她確定了二十具假偶的位置,還清楚地探出了每具偶身上瘴氣最濃厚的中心。她左手擺在腰旁,彎曲雙腿放低重心,看準了其中一個正張牙舞爪地要朝她撲過來的狀勢。沉住氣,清唱深深呼吸了一口,視線一凜,假偶一跳起、要壓上來的瞬間,右手作準瞄上了心窩位置,腿一蹬腰一扭,使盡渾身力量,刻滿咒文的左手紮紮實實地來了一掌。
這一記大家都看在眼裡。村民們納悶,不過就是一掌,哪裡比他們剛剛那些拳打腳踢強了?正納悶的同時,白虎在轎子上可是看得提起嘴角一笑。他自然看得見靈光、法力、妖氣這些凡人或許能感受卻見不得的東西,當然也看見了剛才清唱那一掌,竟是從那妖魔鬼怪身上打出了一隻小鬼,不明所以地就被趕了出來,現形沒多久後就魂飛魄散,想來是低級雜魚。
「唷,挺行的嘛,姑娘。」
脱魂術,白虎很久沒看到這招了,用的人本來就少,用得精的人或許一隻手就能數完。一如其名,脱魂即為使魂魄超脫肉體與憑依之術,可以把人打得靈魂出竅,也可以把附在東西或是人身上的妖鬼強行驅離。
白虎幾千年來也只見過兩、三個脫魂師,有的把咒文寫在符上,也有的刻在劍上,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刺在手上的,又使他打從心底佩服這年紀輕輕的清唱。符會用完劍會折,可手除非是斷了,否則她不會用不了脱魂術。
「好說。」
她打了那一掌之後仍是氣定神閒,而那假偶果真如她料,吃了一記之後就動也不動了。應是方才那小鬼在操縱裡面的白骨,再披上姑娘的皮,不必特地去在應龍眼皮子底下挖屍體也能做出那效果,讓大家以為這些是真正的姑娘。
「這下該知道裡面的是什麼玩意兒了吧。」
脱魂術對一般的妖魔沒用,那本來就都是些邪門的東西,沒魂也沒什麼大不了。但若是些被操縱的東西就好了,和附身是一個概念,把作祟的壞傢伙趕出去後,原本不該會動的也就不動了。
「這一手搭得妙啊,虧妳看得出來。」
「還行,對不起姑娘們就是了。佩服的話就來幫忙,還有十九個呢。」
「就等妳這句話。」
終於有方法把這些鬼東西都打趴,白虎心裡痛快多了,跳上轎子對大家喊道:
「你們都聽到了,把這些偷皮囊的都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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