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從克勞迪雅旅行起,雨就未曾停過。
我很清楚這只是一場幻覺,一場無論如何,都無法看破的幻覺,恍如一場醒不來的夢。
本來就很少出門的我,變得更足不出戶了。找不到出門的理由。最重要的人不在了,沒有出門找她的理由,沒有去見識這個世界的理由。
並不是說「克勞迪雅就是我的世界」,我很清楚當自己的世界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有多危險。但或許長久以來,都被囚禁在牢籠中的緣故,我逐漸喪失對世界的探索慾望,更無法理解克勞迪雅想要旅行,究竟是什麼心態。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值得探索的?是看看其它國家的人,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嗎?是比我國更好的生活嗎?還是更糟的生活?見識到了又能如何?若遇到了理想中的國家,就能去定居嗎?若是惡劣的國家,我又能給予當地不幸的人民什麼幫助?
我又不像克勞迪雅有助人的能力。
不禁苦笑,一如往常。我早已不是自由身,尤其在跟查理斯結婚後,更是如此了。
我不能任性地拋下他,即便他不常回家,身為魔法騎士團成員的他,時常忙於公務與訓練。我也只能獨守空閨──雖然其實我不是很在乎。
這樣丟下新婚妻子,忙於工作真的好嗎?有人這麼質疑過查理斯,但查理斯只是搖搖頭,淡淡說了句「這也是沒辦法的」,就不再多說了。他也面無表情,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很有表情的男人,但似乎在他加入魔法騎士團後,表情就更少了。
內斂木訥的他,比以往更加沒有情緒,心思更加難以揣測。起初我以為是他更成熟了,更善於隱藏心思。但之後我逐漸察覺,似乎是因為沒什麼事情,可以刺激他的情緒了。
心如止水,還是心如死水?
我不確定他變得如此的原因,或不敢確定。是因為他忙於工作,工作麻痺了他的感情,加上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回家跟家人朋友相處,導致逐漸失去了笑容嗎?我曾試圖旁敲側擊,但他沒有正面回答,或許是不想讓人擔心吧。
查理斯就是這樣的人。
但他這樣沉默,其實只會讓人更操心。即便我沒有深愛著查理斯,但他是我重要的青梅竹馬,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之後又成為我的丈夫,理當要廝守終身的人。他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只是心理上的分量,始終沒有佔據最重要的位置。
這對他可能沒有不公平──他對我可能也是。我一直隱隱感覺到,我們始終有種無法捉摸的疏離感。做了十來年的青梅竹馬,除了熟悉就別無其它,但這熟悉之中,可能有更多的是熟悉的陌生。
我沒有向他敞開心房,他對我亦然。我們都知道,未來我們就是「必須」在一起的人,沒有異議,也不能有異議。我們理所當然地接受這樣的安排,等待那樣的日子到來,日後也真的到來了。
查理斯似乎不曾對於這樁婚姻感到幸福,似乎始終心不在焉。他表面上善待我,但他似乎想著更重要的人──而我其實一直心裡有數。
那就是他另一個青梅竹馬,我最珍視的克勞迪雅。
他們是魔法學校的同學,究竟是什麼契機讓他們成為好友,這是我始終無法探知的。嘗試問他們彼此,只會得到「查理斯幫助過克勞迪雅」這樣的答案。但幫助了什麼?他們不願多談。
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嗎?我不免猜忌,這更使我們之間有一層透明薄膜,他們共享那層薄膜,而我是局外人。
多年來始終如此。
也諷刺至極。
我跟查理斯,身為一對夫妻,想的可能是同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想的又是誰?
緊咬牙根,按住自己的頭。
──如果,她也想著查理斯的話……
這就是我最愧疚的。
我奪走了她跟查理斯的幸福。因為我。
縱使我根本不情願。
但這無疑是我深重的罪孽。
光是這一點,我到底有什麼資格接近克勞迪雅?若她因而恨我,都是理所當然的吧?甚至若查理斯也恨我,也是無可厚非的。但他還是有盡一個丈夫的義務,除了無法常陪伴我以外。
說不定,我常獨守空閨,對他而言是好事。反正我也不會很思念他。甚至認為一個人挺好的。或許是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吧。
即便曾經擁有克勞迪雅。
但克勞迪雅,始終沒有將我放在與我心目中對她的同等位置。因為查理斯可能早已住進她心中,她對我好,是因為我是她的朋友,認識很久的好友。僅止於此而已。
而她是我的什麼?即便有答案,也沒有資格說出來吧。
沒有資格。
■
克勞迪雅旅行一年了,下雨也是。
我很清楚自己不能一直待在雨牢裡,偶爾還是會短暫逃獄,到不知何時,才能迎回主人的魔藥工坊前唱歌。
或許我不該來,這被設下結界(當然是透明的,防護用)的工坊前,但我還是來了。
想做的事只有一件。
唱我喜歡,她也喜歡的老歌。
〈似近似遠的你〉。
十多年了,歷久不衰,至少對我而言。
讓我在傾盆大雨中,吟唱吧。
你朦朧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以為是那早已被遺忘的 夢的殘影
但你伸出了手 將我拉出窗外
贈送一片星空
我問你為什麼
你說想讓我 一起擁抱這美麗的世界
你說那是 我早該擁有的
那一刻深深感受到 朦朧的你化為實體
讓我相信 我們曾經如此接近
歌聲被雨瀑覆沒,但仍持續吟唱,吟唱不止。
不知道為了什麼。
唯一可以確信的是,那似乎能夠讓我盡情宣洩,即便雨瀑無法覆沒,那唱不盡的思念。
■
雨下三年了。
某個暴雨的午後,查理斯難得在家,他凝望窗外的雨,不發一語。
問他原因,他沒有回答。這也在意料之內。
印象中,他早就在某個時候起,就會這麼做了。
什麼時候呢?我不是很願意想起。
──要一起去看雨嗎?
若現在走到他的身旁,他會有什麼反應嗎?還是依舊眼中不會有我呢?
我決定離開。
「妳要走了嗎?」
低沉的嗓音叫住了我。我停下腳步。
「怎麼了嗎?」
「沒有,只是在想,妳不一起看雨嗎?還是說,妳很討厭雨天?」
查理斯轉身面向我,相隔三步的距離。
他果然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縱使結婚三年。
「我是很討厭雨天,但其實,因為一直下雨,早就習慣了。」
「一直下雨?」
他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欲言又止。
「嗯,一直下雨。」
我回答得很肯定,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那要聊聊嗎?我去泡咖啡,妳要什麼?」
「為什麼這麼突然呢?」
「我們很久沒好好說話了吧,而且,妳剛才的反應……」他已經走向廚房:
「我自己要泡黑咖啡,妳要嗎?」
※
我們坐在餐桌前,面對面。餐桌上有兩杯他最喜歡的黑咖啡,我並沒有特別喜歡黑咖啡,但不討厭,至少現在不討厭。
「妳剛才會說,這裡一直下雨,是什麼意思?」
開門見山地問。他舉杯啜飲,靜待我的回應。
「我一直覺得這裡雨天很多,很多。你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但對我而言就是這樣。」我舉起咖啡杯:
「可能這三年來,更是如此吧。」
我停住了動作。
發現自己似乎脫口而出了。
「這三年?」
「沒什麼。」
我不想多說,多說無益。
「這三年……是克勞迪雅旅行的時間吧。若是如此,說不定真是這樣。」
我啞然。
「這三年來,一切都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改變了,我們結婚了,克勞迪雅也離開了。到現在還是無法明白,為什麼我們剛結婚不久,她就去旅行了?雖然早就知道她想去旅行,只是時間點……」他放下咖啡:
「妳會在意嗎?」
「……可以的話,我很想不在意。只是……我不知道。或者說,她或許只是想等到我們結婚的那一刻也說不定?」
「為什麼?」
「可以見證兩個朋友的幸福,並獻上祝福,可能是那麼想的吧……像她那樣的人,說不定真的會那樣想……」
移開視線,不敢與查理斯四目相交。
「或許吧。不過,真的只是這樣嗎?」
原本平穩的語氣,似乎微微起伏。
「不知道呢……抱歉,我……」
「為什麼要道歉?」
「……總覺得哪裡抱歉吧。不好意思,我說不上來……」
「妳似乎拘謹過頭了。就算是平常,也沒有這麼拘謹吧。我們可是……夫妻,不用這麼拘謹的。」
他說到「夫妻」一詞時,似乎有些勉強。
是在躊躇什麼嗎?是因為結婚三年了,我們卻還不像夫妻嗎?說起來也常被問說懷孕了嗎?我只知道,肚子始終沒有動靜。
「我知道,但是……查理斯是不是很在意這件事情?如果是的話,那我很抱歉,都是因為我,才會……」
「妳是說因為我入贅,才導致克勞迪雅離開嗎?」
「嗯,其實查理斯應該……不希望入贅吧,我剝奪了查理斯的自由吧?查理斯一點也不快樂吧?」
我肯定,就是讓克勞迪雅下定決心離開,讓查理斯悶悶不樂的元兇。
「這樁婚事是老早就被定下來的,我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吧。那只是時機成熟了,就如期實行了而已。我沒什麼怨言。」
「真的……是這樣嗎?」
「是。」
查理斯一如既往的理性,也一如既往地壓抑自己的情緒吧。
「再說了,這不是妳決定的,不是嗎?因此,我怎麼會怪罪於妳?」
這樣的體諒,我理當如釋重負,但我沒有。
我很擔心,查理斯又再勉強自己。
「查理斯……你能明白這點,我很高興。只是,跟我結婚果然不是你的意願吧,在你心中,有更重要的人吧?」
甫舉起咖啡杯的他,手僵住了。
「跟我這樣的人結婚,一點都不幸福吧,查理斯?像你這樣的人,明明值得更好的,我這樣一無是處的人,根本──」
「不。妳絕對不是一無是處。妳很擅長唱歌,不是嗎?」
「不,根本搬不上檯面吧,唱得比我好的人比比皆是。何況會唱歌,又如何了呢?」
這是事實。我很少唱歌給他聽,因為我的歌,都是──
「我很喜歡妳的歌聲,夏洛特。」
我赫然。
「之前可能都沒有好好表達出來,因為我不太善於言詞吧,抱歉。很多話都沒好好跟妳說過,不是不想說,是不知道怎麼說,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因此他才是木訥寡言的男人吧,即便他現在逐漸話多了起來。
「只是,我很少聽到。但這主要是我的問題,我很少在家,才會沒機會聽到吧。」
還幫我找台階下,明明即便他在家,我可能也不會唱給他聽的。
「我常在想,我是一個好丈夫嗎?忙於工作而很少陪伴妻子,可以陪伴的時候也常常沒有好好說話。若讓妳寂寞了,我很抱歉。」
「沒關係,查理斯可能更寂寞吧,陪伴是互相的。你無法陪伴我,我自然也無法陪伴你。你也是為了工作,因此我不怪你。」
說不定,查理斯真的比我更寂寞。相較於他,我可能是更寂寞慣的了。
「是嗎?但妳剛才不是說過,這三年來一直在下雨嗎?」
在舌尖上流動的黑咖啡,頓時更加酸澀。
而且焦苦不堪。
我故作鎮定,一口嚥下,放下咖啡杯:
「但那不是查理斯的問題。查理斯什麼都沒做錯,什麼都沒有。」我再度舉杯,凝視冉冉上升的氤氳,嘗試轉移焦點:
「再說了……你不是也這麼覺得嗎?為什麼這三年來,一直在下雨呢?你說過這三年是克勞迪雅去旅行的時間,因此,你是心繫著克勞迪雅,才會──」
「沒這回事。」他聲調一冷:
「她去旅行是好事,那是她的夢想。她終於實踐了她的夢想,我當然祝福她。況且,她既然一直想要旅行,那自然也不會想要有任何牽絆,因此……」他舉杯,一飲而盡:
「我希望她一直自由下去。」
碰喀。
杯子敲擊到桌面的悶響。
「即便她不再回來也沒關係。」
他聲色一沉。
空氣沉默。
雨聲淅瀝。只剩雨聲淅瀝──
才怪。
還有我壓低到,不讓任何人聽見的呢喃。
「騙人。」
被雨聲覆沒了。
■
日復一日,都在看著雨、聽著雨,去架設結界的魔藥工坊外唱歌,等待不知何時歸來之人。
日復一日的等待。
日復一日。
或許這樣的等待是無意義的,她可能正享受她的旅途,並不斷救助他人,沉浸於助人的快樂與成就感中吧。
只有我,還有查理斯,才會執迷不悟地,持續痴等著吧。
我很想相信,有朝一日她會滿載而歸,洋溢她的招牌笑容,分享她在旅途中的所見所聞。當中一定會有很多讓人難以想像、精采絕倫的好故事吧。
我好想聽到那些故事。
更希望她平安歸來。
只要她平安歸來,我就心滿意足了。這場雨或許就能結束──我跟查理斯都是。
但真是如此嗎?早在克勞迪雅旅行前,我就被囚禁於雨牢中了。只是在她旅行後,變本加厲了而已。
無論如何,只要我想要,就會到她的工坊前,在雨中吟唱。
這是我唯一傳達思念的方式。
不會讓她聽見的方式。
就在今天,一如往常地來了,獻上「那首歌」。
一直很害怕 那一切是多麼脆弱
曾與我如此接近的你 一個轉身就消失無蹤
試圖找出更多 你不會消失的證據
遍尋不著
你時常背對著我 只能凝望你那美麗的背影
相隔似近似遠的距離
邁步追上前 總是被巧妙地若即若離
不想放棄 努力追上你
相信總有一天 我們能共享的不只星空
還有更多更多 散落世界各地的夢
只要我繼續追尋你
這一切 就不再是隨時消逝的泡影
──我很喜歡這一段,因為聽起來充滿了希望。
那個女孩曾如此說過,當時很認同她的說法,如今已經不同了。不可能相同了。
她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明白。
我也不祈求她能明白。
因為,光是我唯一的心願,都是如此奢侈了。
──妳究竟何時才會歸來?妳還會回來嗎?克勞迪雅?
這樣的妄執,或許永遠都不會實現吧,永遠不會。
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想的,直至那日。
魔藥工坊重新亮燈的那日。
她旅行五年後,終於回來了。
──然而,已經不是我熟悉的克勞迪雅了。
下一節應該就會慢慢步入高潮了,距離第一章結束不遠了,先說到這樣吧。
喔對了,為何是今天更新,純粹是想稍微提高一點更新頻率吧,就不一定是周更這樣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