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說於2019年3月參加26屆北市青年金筆獎，榮獲小說組第二名。
清晨，太陽尚未露出破曉的光芒。一片荒涼的草原中沒有一人，只有數座小型石碑整齊地排列，在又濕又灰的雲端下顯得更加哀淒。
這裡，是埋葬了數百名已故軍人的墓園。
有個穿著鐵灰色軍官服裝的中年男子默默地緩步行走，黑色軍靴發出輕微的撞擊聲。在踏入墓園之前，有個架著花籃的老婦人在墓園前賣花。清一色都是白花。中年男子向老婦人買了幾束花，老婦人瞥了一眼別在他胸口的軍官徽章後，又遞了一束給他。
男子倒是沒有再多說什麼。他黯淡的眼神很快地在廣大的墓碑群中找到他的目標，最後駐足在一座平凡無奇的石碑前。
史塔克．洛恩斯——上面刻了一段這樣的名字。
「我們贏了——」男子發出些許沙啞的嗓音，看著史塔克的墓碑讓他哽咽了一瞬，才把話繼續說完：「我們贏了，中校。我們守住西部戰線了⋯⋯我的老友⋯⋯」
此時，有股莫名奇妙的怒火湧上男子——雷恩．諾德的心頭。
雷恩．諾德和史塔克．洛恩斯是出自同鄉的好友。雖然兩人並不是在童年時就互相認識，但他們在軍校中就認識了。那時戰爭的狀況比現在更加慘烈，在政府急徵兵的狀況下，隨著西部戰線的瀕臨崩潰，兩個連為步槍上膛都會出問題的菜鳥少年兵，就這麼一起並肩作戰⋯⋯
仔細想想，也過了二十年了。雷恩如此心想，此時墓碑的另一端彷彿浮現出摯友的面孔，一道如彗尾般的刀疤，刻在史塔克的右眼旁。即使知道那景象不過是幻覺，雷恩還是對著它笑了。
——他曾經說，那是勇士的證明。
當時史塔克還是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在軍校中和一個小混混起了衝突，沒想到那傢伙拿伙房的菜刀往史塔克狠狠砍了下去。性格較穩重的雷恩立刻上去阻止，才避免了第二次的衝突。即使如此，史塔克在那之後還是揍了那王八蛋一拳。
「少校——」
此時，有個年輕的聲音呼喚了雷恩。
雷恩隨意地別過頭去，對方是個年紀二十出頭的士兵，胸口別著准尉的徽章，對方大概也是透過徽章認出自己的。
「你是⋯⋯」雷恩發問。
「我是卡爾．薩比准尉。承蒙史塔克中校在軍校中的照顧，前來關照⋯⋯請問你是中校的⋯⋯？」
「嗯。」雷恩的回答相當簡短，卻藏不住話中的悲傷：「是朋友。」
對，他那個時候好運地脫離了戰線，到後線的軍校中擔任教官——雷恩再度陷入短暫的回憶。
那時雖然兩人分隔兩地，仍時常聯絡，據說他在那裡認識了一位不錯的女軍官，甚至有機會發展感情。對雷恩來說，能在緊張的最前線透過信件和摯友討論完全不重要的話題，也是一種抒壓。
那時雷恩才注意到，自己早就習慣史塔克在身邊的生活了。
如今，他卻先走一步。
卡爾將手中的白花疊在墓碑前，向雷恩問道。
「我記得，中校他⋯⋯」
「是啊，他被戰車砲炸成碎片。」就算是在前線當中，雷恩也難見這種悲慘的死法——要是直接被炸死，恐怕還算是種解脫。
正確來說，他是被直接炸掉下半身。
「不，我不是指這個⋯⋯」卡爾搖搖頭，說：「他不是為了救了平民，才因此犧牲的嗎？」
「是啊，然後他死了。」
是我——殺死他的。
//
為了保護受到波及的平民，史塔克不理會撤退命令，直接衝進被敵軍遠程轟炸的城鎮中。
雷恩也抓起突擊步槍，衝了進去。
他想阻止他，但他見到的景象卻是——
轟。
爆彈炸裂地面的聲音響起。
雷恩大概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刻。就像在軍校時期，史塔克被小混混用菜刀砍的那一刻一樣。
在一片遭到砲火轟炸的灰燼之中，一個人影突兀地飛起，落在一塊石壁下。雷恩抵達時，只見自己相識、並肩作戰了二十年歲月的老友，滿身是血，手裡只拿著一把九毫米口徑的左輪手槍。
那把手槍，是給予每個軍人用來自盡的武器。
手指一根也不動，血卻沒有停止流出。史塔克倒在一攤血泊中，由自己的血液、生命佈滿的⋯⋯鮮紅之泊中。
雷恩握住史塔克的手槍，拉下擊鎚，將槍口對準了自己永遠不會瞄準的對象。
雷恩的內心糾結不已，但不管精神如何軟弱、眼神多麼痛苦，他操作槍械的動作絲毫沒有猶豫，宛如一具殺人的機械。這是戰場上的戰士鍛鍊出的能力，但也不知不覺中成為了破壞自身心靈的工具。
史塔克露出微笑。現在的他，哪怕多活零點一秒都是身處地獄深淵般的折磨，但殘酷的是，對雷恩來說也是相同的。
對著最理解自己的摯友露出笑容，是他認為最起碼必須做的事，就算跨越那生死之間的痛苦界線也不算什麼。
於是雷恩扣下了板機。
//
「是我⋯⋯讓他解脫的。」
語畢，再也無法承受的悲傷，隨著兩道清淚潺然流下。
年輕軍人馬上意識到雷恩話中的沉重含義，但他像是想否定某種事物一般，激動地說：
「但⋯⋯中校是為了保護平民而死的！雖然他去世了⋯⋯但他仍是我們軍人的榜樣！」
「榜樣嗎？」雷恩自嘲地笑了，此時他才將目光從墓碑上移開，第一次正視年輕軍人。
他的眼神中，交雜著悲傷、懊悔、嘲諷以及憤慨等複雜的情緒。
「你認為，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別人的性命，這種行為是榜樣嗎？」
「保護平民，本來就是軍人的責任。」卡爾毫不猶豫地回答：「即使中校犧牲了，他仍是值得我們歌頌的英雄啊。」
「你錯了。」雷恩的語氣中帶著些許的憂傷，但大多的情緒是憤怒。
「戰爭不需要英雄。」
「少校，難道你反對史塔克中校的做法嗎？」
「當然。」
「這⋯⋯」卡爾激動地說道：「您不是他的摯友嗎！正因為如此，您才應該背負他的榮耀，繼續活下去啊！」
「我的好友，史塔克已經死了。不論是榮耀、還是英雄的虛名，都無法挽回他的生命。」雷恩沒有發現，他緊握的手指深深插入指縫肉中，彷彿要刺出鮮血。
「你難道想說榮耀是沒有意義的嗎？你想否定犧牲的軍人們堆砌而成的榮譽嗎？」年輕士官極力地想要否定雷恩的語氣，以及他那複雜的眼神。
「榮耀這種東西，確實毫無意義可言。」
「那麼，那些犧牲的人們⋯⋯」
「在這座墓園中，埋葬著五百一十六名軍人。」雷恩哽咽地說道：「不只如此，在西部戰線犧牲的六千七百二十五人，他們全都⋯⋯」
「他們都是英雄，不是嗎？」
「或許吧。但是究竟犧牲了多少，才得到了這種虛名？」
——而我犧牲的，遠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雷恩心想。
榮耀什麼的根本無所謂。那種該死的東西，完全沒辦法緩解我的悲傷。
這時，繚繞於心中的憤怒，突然像洪水一樣爆發出來。雷恩自顧自繼續滔滔不決地說道：
「在戰爭面前，榮譽或是英雄，根本就沒有意義。那不過是生者給予生者的自我安慰罷了。所謂的戰場——沒有主義、沒有名譽、更沒有尊嚴⋯⋯有的只有倒楣死去的傢伙，以及運氣好活下來的傢伙罷了！」
「⋯⋯」年輕士官沉默。
即使雷恩的心已經哭得支離破碎，但他的表情仍是那張撲克臉。軍官該有的嚴肅、威武、不受情緒挑撥的⋯⋯沒有靈魂的面容。
唯有眼淚，不受毫無感情的表情干涉，不斷地滑落。
這身曾經自詡崇高的戰士身軀，卻反過來傷害自己的心。
——雷恩犧牲的，是好友的性命，以及自己的驕傲。
卡爾皺起眉頭，閉上眼睛。
隨即，他睜開雙眼。
那倒映著雷恩面容的眼神中，充滿著堅定與清澈的光芒。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試著去背負⋯⋯那些逝去者的榮耀，以及存活者的悲傷。我想成為能夠承擔悲傷的人，然後為了脫離這份悲傷而戰鬥。」
看著那眼神，雷恩的表情第一次浮現了悲情之外的波動。那是一種近似於嘲諷、但又帶點懷念的複雜情緒。
他不禁想笑。而這笑容究竟意味著嗤笑或感慨，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曾經——他和史塔克也擁有這種眼神。
那天，是軍校的畢業典禮。十名畢業生身穿黑亮的鐵灰色軍服，戴著白手套，腳下踩著長筒軍靴，整齊劃一地站在司令台上。這時，掌控整個西部戰線的菲爾斯中將走上台前，正要為這十名最為優秀的畢業生獻上嶄新的准尉徽章，做為他們將為祖國奉獻生命的最佳證明。
「敬禮——」
司儀聲嘶力竭地喊道。雷恩與史塔克並排地立正站好，向中將致敬。他們兩人的眼神，充滿著自信、希望與榮譽。
那眼神，是相信能夠終止戰爭、希望能成為英雄的⋯⋯憧憬的眼神。
也是還沒被戰爭的鮮血所污染、還未被戰場的髒污所弄髒的眼神。
雷恩再一次看了那眼神。
「那種悲傷，不是靠講道理就能澆熄的。不論是懊悔，或是憤怒⋯⋯」
雷恩像是在隱藏什麼一般，仰望天空說道。
「不過，我由衷地希望，戰爭能在你這一代就儘早結束。你可千萬不要⋯⋯變成『我們』這樣啊。」
隨後，雷恩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他沒有對什麼事物釋懷，更沒有放下史塔克的死。不可能輕易放下的。
但他想起來了，那埋藏在戰火的鮮血與屍堆中、震耳欲聾的砲聲與死去同胞的慘叫中、以及生者對死者的沉默哀悼仰或慟哭中的⋯⋯那份早已遺忘的、純粹的、不受任何事物玷污的驕傲。
身為軍人，堅信榮耀的驕傲。
只不過，他早已捨棄。
在戰場上奔馳的所有人不論承不承認，肯定都曾自認是為祖國燃燒生命的英雄，毫無辯駁的餘地。
而這份驕傲，總有一天會消磨殆盡。
也許會隨著死者一起逝去，但它絕對不可能存活到最後。
只要戰爭仍在，這份榮耀就會有死去的一天。
「小伙子，你不明白，『榮耀』這詞彙，對你我來說都太過沉重了。」
卡爾想思考雷恩話中的含義，而雷恩沒有理會他，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那個倒楣鬼如果還活著，不知道會說些什麼啊？
雷恩心想。但這不過是無法得到回應的問題，沒有人會回應，也沒有人能回應。
只要人死了，這一切就毫無意義可言。
不論是英雄還是什麼，都無法挽留。
這大概就是代價吧。
清晨，太陽稍稍露出破曉的光芒。中年軍官沐浴在清新的白光之下，哀淒的面容始終注視著前方。
沒有回頭一次。
《英雄的代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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