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
……
活著……好累。
……
2020年10月2日。
港都。
「欸，你現在在做什麼啊？」
那是舉辦在某個社區天臺，一群國中同學的烤肉晚會。
一位端著啤酒的男子，走向獨自坐在角落滑手機的另一位男子，隨口問著再家常不過的問題。
「我嗎？我現在是無業遊民喔。」
男子抬頭，從容的回答反倒讓提問的男子一臉錯愕。
「啊……啊，抱歉，我是不是問了很失禮的問題？」
「不會不會，沒工作就沒工作，這沒什麼好隱瞞的。」
「嗯。」
話題也在這裡嘎然而止。
咻～碰碰碰碰碰──！
社區周圍放起了慶祝中秋的煙火，絢爛的火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當大家都沉浸在那短暫的美妙時，只有他，仍盯著冷冰冰的手機螢幕。
那個人，正是無月。
三十歲的無月。
……
「……抱歉，能請你再說一次你是什麼科系畢業的嗎？」
「植物心理學。」
「……」
面試官們一臉錯愕的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到底在說什麼。
履歷上，這位長相清秀的二十四歲青年是從頂尖的海外大學畢業、擁有八十張專業證照、多益九百分、精通日德法和西班牙文，還附帶了知名同業執行長的親筆推薦信。
別說投履歷了，這種超級人才，只要在人力銀行上公開履歷絕對會馬上成為各家企業爭搶的對象。
然而，現在面試官們親眼見到這位青年後，卻只感到滿滿的違和感。
「可是……你的履歷上寫──」
「啊，抱歉抱歉，我說錯了。」
「哈哈哈，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們聽錯了，你別緊張──」
「我是讀火星生物學的。」
「……」
被青年接二連三的玩弄後，面試官們的臉終於垮了下來。
「……你是在耍我們嗎？」
「哇～你們終於明白啦，對，我就是在耍你們。」
無月露出誇張的訕笑，扯開衣領上的鈕扣翹起二郎腿，他從隨身的背包裡抓出一大把證照，啪的一聲甩在面試官們的臉上。
……
“我們分手吧。”
這是她留在通訊軟體裡的最後一句話，時間是四年前的今天。
分手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她覺得和無月在一起沒有前途。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我想在美術館那裡買房子。」
所謂的前途，指的就是這個吧。
同學們的閒聊內容讓無月倍感刺耳。
結婚、買房子什麼的人生都對無月來說太遙不可及了，因為他從退伍後就一直沒有工作，算一算已經七年了，七年沒有工作，別說女朋友了，就連家人大概也無法接受吧。
但無月並不是沒有能力工作，而是他再也不想去工作了。
因為，讀心術再次告訴他人心有多噁心。
……
「媽的王八蛋你是想怎樣啊！！！？？？」
其中一位男子當場暴怒，直接將面前的折疊桌掀翻，向前一把揪起無月的衣領。
「啊啊……真可悲啊……真噁心啊……」
無月沒有反抗，只是帶著面如死灰的倦容發出冰冷的嘆息。
啪咖。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聽見一聲清脆的響聲，男子就爆出痛不欲生的慘叫，整個人蜷縮在地上不斷的扭動。
他剛才扯住無月的那隻手掌，已經被拗成一團噴血的肉球。
……
每個人，都一樣。
這不是無月第一次知道人心的真面目，但出了社會後，那又是另一個與學生時代不同的層級。
無月靠著這份假履歷看清了很多真相，在其他人眼中，評斷一個人的價值不知何時都變成了用利益考量，他能幫我多少忙？他能帶給我怎樣的效益？他能幫我建立多少的人脈？他有哪點值得我交朋友？
職場上每個接近他的人都是抱持著類似的想法，那些戴著人皮面具的怪物漸漸地讓無月再也不相信女友以外的人，他寧願整天宅在家裡上網或出去閒晃也不願為任何人效力，大企業也好、公務員也好、路邊攤也好，他都不願意。
而他現在唯一的收入來源，是用零存在感去銀行拿免錢的現金。
『你為什麼要騙我？』
『什麼……？』
『別裝傻了，我都看到了，這些錢不是你的錢吧？』
『……妳為什麼要偷窺我？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
『我只是突然想看看你認真工作的樣子而已啊！誰知道會看到這種事啊！？』
『……妳根本不知道真實的社會有多噁心。』
『誰知道啊！？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做好自己就好了！』
『我就是在做自己啊！』
『……我…我真的……越來越不懂你了……』
『不懂的是這個世界好嗎！』
『你少在那邊自以為清高了！現實一點好嗎！？』
這是無月和女友分開前的最後一次對話，無月欺騙了她、也欺騙了家人。
說好聽一點，是清高。
說難聽一點，是反社會人格。
無月不懂，他只不過是看清了社會的真實面而已，為什麼就要被冠上這個名號，人類存在的意義，不就是為了活下去而已嗎？那為什麼連活下去的方法也要受到別人的約束？
想要自給自足，卻沒有自己的土地；想要狩獵和採集，卻不被法律允許；所以現在唯一活下去的方法，不就被侷限在使用金錢而已嗎？那遵循著這個原則去銀行拿現金，這也錯了嗎？
你們說，工作是一種對社會的貢獻，而薪水是貢獻的回饋，沒有貢獻哪來的回饋，天經地義的事。可是，那些炒房、炒股票、炒匯率、炒虛擬貨幣的人，他們對社會做了什麼貢獻？又憑什麼賺到錢？
你們說，那不一樣，那是一種投資、一種買賣，只要出去工作賺錢，有了錢不就可以做一樣的事情了嗎？
是啊，錢。
說穿了，還是錢。
這個人很成功﹝因為有很多錢﹞、這個人很順遂﹝因為錢一直來﹞、這個人很幸福﹝因為不缺錢﹞，無論如何，現在人講的道理、講的現實終究會回到那張又薄又臭的紙，這就是無月對這個世界感到心灰意冷的地方。
他不想為了錢才活著，而是為了自己的價值才活著的。
……就連妳也不懂嗎？
還以為，是妳的話一定會懂的……
「喂，話說你們還記得那個日本來的交換生嗎？她叫什麼名子來著？」
「雲外吧，我記得叫綾野雲外。」
「啊對對對雲外，你們記得她嗎？」
「當然記得啦，長的那麼正身材又好。」
「所以她現在在幹嘛啊？有人還有跟她聯絡嗎？」
「誰知道，她來班上的時間很短一下就轉走了，而且跟她比較好的也只有無月了吧？」
「欸無月！妳還有跟雲外聯絡嗎？」
「對啊無月！你們以前不是很恩愛嗎？該不會是你傷了她的心她才會──嘎啊啊啊啊啊啊──！！！」
那位玩笑才開到一半的同學，整顆頭直接被無月壓進了炭火裡發出難聞的焦臭味，嚇得在場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無月雙眼冒出憤怒的紅光，手裡的手機螢幕也被捏成了蜘蛛網狀，扭曲的對話視窗上，顯示的是他前女友的對話紀錄和名字。
百鬼明日実﹝Nakiri Azumi﹞。
那正是雲外的本名。
……
叭────！！！！！
「無月──！」
那年，轎車在被卡車撞上的瞬間，雲外從車裡的後照鏡鑽出來，救走即將落入死神手裡的無月和他的父母。
在那之後發生了很多夢幻的故事，總之，無月在二十歲那年和雲外成為了戀人。
無月曾許下諾言，會給雲外前所未有的幸福，但如今，她卻只得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無月知道，他選擇這麼做是最沒有資格有怨言的人，那些在外面認真乞討的乞丐、拿蘋果手機提名牌包領低收入戶補助的人都比他還要有前途。
可是，他仍然陷入了現實與真實之間的泥沼，各種矛盾感使他一天比一天還要消沉、還要墮落，最終落得這種下場。
有時候，無月獨自一人時會沒來由的流下眼淚。
有時候，無月會覺得他的人生要是能在車禍時結束就好了。
自然法則的代價雖然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找上門，但無月總是感覺它已經滲透進了自己的人生。
到底是自己的價值觀太過前衛，還是自然法則正在扭曲自己的價值觀，他已經搞不清楚了。
不信神的他，漸漸的也學會了禱告。
他禱告的對象不是任何宗教的神明，而是那個曾經想奪取他性命的自然法則。
他好希望，明天睜開眼睛時這段人生都只是一場夢。
他好希望，明天睜開眼睛時世界的倫理都已經崩壞。
他也好希望，明天睜開眼睛時雲外就會諒解並回到他的身邊。
但全能的自然法則，是不會應允這種自私的願望的。
……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無月絕望的跪倒在焦土上，被淚水浸濕的視線幾乎要看不清楚躺在懷裡的黑髮少女。
少女的身軀只剩下不斷流失的溫度，再怎麼呼喚、再怎麼懊悔都已經無法把她給帶回來了。
但少女的手，仍像不放棄希望的緊緊握著一面碎掉的折疊鏡。
美麗的古都大阪，現在只剩一片火海。
不只是這裡，全世界所有的主要城市都變成了無政府的暴動狀態。
據說，格薩爾麾下有個異能者，能將一樣「人造」的產物從人類世界中給移除。
那一天，人類陷入有史以來最絕望、最無助的恐慌。
他們存在金融機構裡的存款數字，突然歸零了。
股票、債券、期貨指數，突然歸零了。
各國之間的舉債、匯率，甚至是有實體的貨幣全數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經濟」這一個詞，從人類的世界消失的無影無蹤。
人類回歸到弱肉強食的原始姿態，為了生存和資源，世界各國不惜動用一切武力侵略鄰國，連潛伏在世界陰影下的異能者也傾巢而出。
「……這就是你期望的世界嗎？無月。」
那位披著火光的哥德少女，帶著已經坦然接受的面容平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
活著，真的好累。
要是從這裡跳下去，就再也不用和這個世界有任何瓜葛了吧。
反正，也不會有人不捨，也不會有人難過，只不過是少了一個沒有貢獻的人而已，對這個社會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吧。
那還不如華麗的炸開身體，把自己最內在的東西深深的刻進所有人的記憶中，讓他們永生難忘、讓他們來傳承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咬緊牙根。
一念之間，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啊啊……
原來……
墜落到地獄的感覺……
就是這樣……嗎？
10/20更新：
Blex與娜菈卡的對話移至下一章節，相對的這章多加了新內容。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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