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小──兔兔？你──是不是──小──兔兔？」一年前，我邊走邊哼著自己編的兔兔之歌，踏入圖書館，到達習慣的座位後打開筆電。
奇異文章就這麼透過校園BBS黑漆漆的版面，跳到我眼前。
或許有人怪我不該打開它，更不該在同學之間大肆宣傳。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為了怕以後沒人知道事情始末，我決定將一切紀錄下來。那篇在生活討論版上，主題為「給你們看看」的信，該死的內容如下：
阿比多第六紀元，558大節，241小節，23日──也就是你們那邊2029年1月2日──我將這封信發給你們。
我叫做楊恆隆，五個月前死掉的，現在住阿比多城裡，每天過著無聊生活。阿比多城似乎就是中國人說的枉死城，以陽壽未盡的人為收容對象，不過很多地方跟傳說不一樣。人類來到這裡搞不清狀況，令幹部們很頭疼。所以我兩天前接到任務要把這裡的情況告訴你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想要寫什麼。
首先，並不是只有自殺者才會到這裡。以我為例，我是被悶死的，非自殺，但也來了。（我和女友做完令人害羞的事情之後精疲力盡，臉埋在她胸脯裡酣然入睡，半個小時後竟缺氧而死。）
後來才知道，只要你不是「壽終正寢」的話，都有很高機會前來報到。至於那四個字的定義，我看連上面那些人自己都搞不清楚。我遇過八十幾歲病死的人，她覺得自己的壽命應該已經到頭了，結果還是來，待幾個禮拜才走。那些二十幾歲車禍死掉的人，可能要住好幾年，全憑長官心情。
建議你們活著的時候，多看一些好看的動畫、電影。因為阿比多城的房間裡面配備一台電視，裡面只會播放你以前看過的東西。如果沒有看過什麼好看的，那就等著無聊死。昨天有房間經過的時候，裡面的人看著訊號不良的電視發呆，他發現我就立馬轉身，睜大眼睛狂盯著我電視裡的內容，一臉羨慕表情。那人可能是太早死，或者生前太拼命工作，連卡通都沒看過幾部吧。
忘了說，我們房間都是透明的多面體，漂浮在稱為「普烈芬」的液態或氣態藍紫色東西裡，那種介質淡淡的、不會阻擋視線。你看到其他房間經過你身邊時，可以朝裡面的人做鬼臉、比中指，揮揮手也行。
透明房間裡還有一張書桌，桌上有一個小書架，上面有一本牛皮書（可能不是牛皮，但是很像。）。剛把書翻開的時候是空白的，如果你生前有看過什麼好看的經典名作，就會浮現出來，可以在這裡閱讀。不過我不太愛看書，所以前幾天打開居然只看到多拉Ａ夢漫畫，那是我小時候看過的；牆壁上有小型音響，可以播放生前聽過的音樂；食物的話時間一到就會從門上洞口送進來，菜色據說都是以前嘗過的，我已經連續三天吃摩斯漢堡了。
另外，我們還有工作要做。工作內容跟以前不同，不管你生前從事什麼偉大事業，來這裡一律要定期離開臥房，到公共領域打掃環境：搬石頭、修剪花草等等。每天勞動八小時，每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可以和旁邊的人聊天。工作當然可以得到薪資。這裡使用一種叫做曼塔幣的錢，是購買零食、服裝等等娛樂用品的貨幣，每天乖乖工作就有日薪五百曼塔。
我第一個認識的人──克勞斯──居然是殺人犯，嚇死我了！他德國人，鼻子不知道什麼緣故歪了一邊，聽說我以前住台灣時，還一直鬼打牆問：「China？」都什麼時代了不知道台灣在哪，真的很想扁他。
從克勞斯身上我得到一個很重要的消息：生前殺人這件事情會被此處管理機關記下一筆耗損，每筆耗損要用五千曼塔來償還，一條人命差不多等於十天薪水。
你看到這裡應該會覺得難以理解，為什麼殺人所負擔的代價如此之低？因為阿比多城並不是人類管理的城市，不會按照人類社會的眼光看待事情。
忘了跟你說，阿比多城裡面有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生物，不是只有人類。每個生物都有自己的房間，根據種類不同而提供不同配置。我今天早上看到一間鯨魚的房間，裡面居然放了類似輪船殘骸的東西，可能是牠生前的玩物吧。
我們的輔導長是一隻很像老鷹的東西，全身黑色羽毛，直立行走，翅膀非常靈巧，他說他來自於一個叫做艾莫那的星球。對他們來說，人類殺死另一個人就跟猴子殺死另一隻猴子一樣，沒什麼分別。人命和動物的命一樣都是一個耗損單位，無貴賤之分。你生前打死一隻蚊子，在這裡也等於十天薪水，好笑吧？
人生前吃的食物也都會累計耗損喔！用比例去計算，一隻雞腿0.14個耗損單位聽起來不多，但是全部加起來可就多了。在他們的清單上，我這一生總共三十幾萬耗損。正常人活到七十歲要吃下五十噸食物，這些都是生命。除了飲食，剩下的耗損大概和生活用品有關吧，例如皮鞋、皮衣等等。
生前的耗損單位會以債務形式記錄下來，我們剛到這裡的時候身無分文，一天天工作還債，要花兩、三年左右才能擁有自己的積蓄。我有點懷疑上面那些人想讓我們在這裡不斷工作，所以不輕易放人離開。
我要出門了，先寫到這裡，其他有想到再補充。
恆隆
第一篇文章就這樣，看似沒什麼特別。那時我管不住自己嘴巴到處講，內容傳開之後引起廣泛討論，同學們稱它為「枉死城筆記」。因為該作者的鼓勵，許多宅男宅女變本加厲，不但放假懶得出門，還翹課看了更多動畫、電影。炸物、消夜的銷售量提高，但是考試成績普遍降低。
兩個禮拜之後，有人開始質疑這篇文章的真實性。藉由IP地址，卻又無法確認發信者，於是有人在文章底下留言：「查不到IP。」
還有幾個有趣留言：
「拍張照吧大哥，沒圖沒真相。」 by AQUENGEL
「死掉的感覺怎樣？」 by FrynnZhang
「別走，我去網咖找你。」 by a28964945
「我每天看A片行不行，那個電視也能放A片嗎？」 by echo51039
「來賭，不到兩個月你的照片就會被肉搜出來。」 by WangYC
儘管留言看似搞笑，許多人半信半疑，這篇文章仍然改變了他們的行為。大約一個月過後，又有其他新內容出現。這對我們影響極其廣大。拜新聞媒體所賜，不侷限於校園，「枉死城筆記」在台灣很快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2029年3月9日，基隆市發生了一起震驚社會的命案，一名國中生拿小刀殺死自己同班同學，被逮捕時說：「我早就看他不爽。反正殺人只要負擔五千曼塔，等於枉死城十天薪水。」
這是首件因為「枉死城筆記」而發生的殺人案。大部分民眾把這文章當作玩笑看待的同時，已經有人把它當成確定事實，人們恐慌地意識到這點。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每個月的謀殺案數量呈現等比級數成長，不只台灣，全球都陷入瘋狂。
該怎麼說呢，現在回想起來，就算沒有這篇鬼東西，那時的氣氛也是一觸即發──大國情勢緊張、小國內戰不斷；人們不信任政府，民主國家的總統或地方首長上台之後很快被罷免；專制國家為了消滅反抗的火苗實行高壓政策；學生看不起教育，知道讀書並不會變有錢；家庭關係崩壞，父母怨恨孩子不爭氣、孩子怨恨出生；人和人互相不信任，都知道別人只想從你那得到利益，隨時準備害你；法律和道德失去人心，被責罰的永遠只有弱勢者，底層人民漸漸不堪被奴役──「枉死城筆記」成為最後一根稻草。
當世界不再充滿吸引力，只好尋求死亡以及死後世界，這不禁令我回想起以前學習到的宗教觀念。我覺得奇怪，如果每種宗教都是正確的，那就不合理。因為深入理解就會發現，它們雖然有些地方類似，但更多地方其實互相衝突。這樣就代表有些先知說謊嗎？不一定，或許他們真心認為自己是對的，並不是故意欺騙。就像再高明的醫生也會誤診。
而「枉死城筆記」則讓我從新思考這個問題。這位楊恆隆被證實確有其人，文章裡的死因和死亡時間都符合報告。但儘管如此，該信息仍有可能由別人冒名編造，只是民眾還沒找出那人。先不論東西是真是假，它會顛覆舊有宗教觀就代表我們以前的信念極其薄弱。這又能怪誰呢，誰有證據說上帝存在、佛祖存在、天堂和地獄存在？恐怕大家當時只是缺乏更好的東西去相信、人云亦云，或者純粹為了利益考量，沒有真正尋求過真相。
現在人們豁出去了。受了文章內容影響，產生行為改變，一切都亂了套。殺人、搶劫變成家常便飯，沒有人在乎。做壞事又如何，反正死後都會去阿比多城當勞工。
這才讓我想起宗教先知的偉大，他們或許誤打誤撞、或許早就預知這樣的結果。經過編造的信息傳播出去，某種角度來看算是善意謊言。相信壞人下地獄、好人上天堂、修練自我就能超凡入聖，有了恐懼和追求，人民變得容易掌控。每一顆腦袋都謹守本分、不懷疑權威，國家趨向安定繁榮。儘管不同宗教教義不同，大方向卻類似，維持社會正常運作。畢竟，對於掌控群眾沒幫助的宗教，或是不合時宜的習俗──比如非洲部落殺人獻祭──早就被當權者淘汰了。
維持秩序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謊言，今天連謊言也失去，得到的只有不知是真是假的「枉死城筆記」，還有末日般的光景。或許這是很多人的噩夢，但又或許，是另一些人畢生追求的（那些人為了擺脫謊言奮鬥了一輩子）。
我寫這篇文章時總共換了三個地方，因為匪徒出現，為了安全只好轉移陣地。當然，我也變了。一向道德高尚的我，幾個禮拜前第一次殺人，事後根本沒什麼罪惡感。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