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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43排A位的辣個男人在我們飛到大西洋正中央的時候嗝屁了。
我的座位在機艙前段,再往前就是頭等艙,所以沒能躬逢其盛整個過程,但還是聽得見有人在喘氣和乾嘔。聲音一開始很大,然後越來越微弱。
空服員開廣播詢問有沒有任何具醫療專業的乘客能幫忙。看來是沒有的樣子。
幾分鐘過後,男人的聲音減弱成某種喀喀聲,然後是沉寂,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的名字叫莫里奴,年紀有點老又不太。根據從43排轉傳過來的第N手信息,死因可能是心臟病、動脈瘤、藥物反應、或純粹來自老天爺的感召。
空服員用安全帶將這位剛上路的老兄固定在他靠窗的位子上,並用一條贈品毛毯蓋住他的臉。
駕駛員廣播通知我們,「由於某位乘客發生不幸的健康事故」,班機必須返航紐約。
「各位乘客,返航期間我們要徵求一名自願者坐在往生者旁邊的機位,」駕駛員補充,「這是因為本航班已滿座,而目前坐該機位的乘客感到不適。」
「該機位為走道座。只要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能落地了。」
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我自願了...
大概是出自疲憊、善意、與一點病態好奇心的交互作用吧。
反正我的度假安排也跟著嗝屁了,那為什麼不體驗一下全機最刺激的座位呢?
一個空服員以及那個看起來快吐了的跟我換位的少年再三向我道謝,而我拎起提袋,拖著腳步走向走道末端的最後一排機位。
我唯一曾面對屍體的經驗是小時候參加祖母的開棺葬禮,但死亡這個概念從未特別困擾我。畢竟是自然的必然嘛。
話是這麼說,但不得不承認,一看見我新的鄰座,我就開始後悔我的決定了。
這位莫里奴先生,直挺挺地安息在我與機窗之間,安全帶扣住他的腰際,藍色的抓絨毯子蓋著他的軀幹與臉。
毯子卻沒遮住他安放在大腿上方的雙手...
我猜想這個姿勢是空服員出於對死者的敬意所調整的。
莫里奴蒼白的手指蜷曲成爪,透露著他死去時經歷的苦痛。
一看到這雙手,我便忍不住去想像他在毯子底下的表情。
我考慮過再要來一條毯子,但機組人員們全都忙著安撫其他乘客以及為返航做準備,於是我設法擱下不安的情緒,閉上眼睛,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幾分鐘還是幾小時,我被亂流的推撞吵醒。
機艙內的燈暗著,四周大部分的乘客似乎還在沉睡。
我盡可能在不讓莫里奴進入視線的條件下往機窗外望去,只看到墨黑的夜。
我想起飛機下方數哩的海洋,黝暗而冰冷。
這又讓我不安了起來,於是伸手越過莫里奴要將機窗關上。
突地我僵住了。機窗在我入座時不是關上的嗎?
奇怪的地方不只如此。莫里奴的姿勢在我睡著時好像改變了。
我又花了幾秒鐘才能確認不同之處,他蜷曲的手依然在大腿上,腰際的安全帶仍繫著,上半身也還是蓋在毯子下。
但毯子的皺摺扭曲了,彷彿他曾在底下挪動身體。
我慢慢地──既感到瘋狂又克制不了自己──掀起了毯子一角。
我看見他的襯衫。扣子在空服員嘗試急救時被解開了,露出藍灰色的皮膚與白色的胸毛。
我把毯子掀得更高。襯衫領子上是乾涸的血點。我回憶起他駭人的喘息聲。
終於,我完全掀開了毯子,並費了好大勁才沒尖叫出聲。
像是要往外瞭望一般,莫里奴的腦袋轉向了機窗那一側。
我可以從壓克力機窗上的倒影看見他的臉。
這毫無疑問是張死人臉:蒼白、憔悴、嘴唇微開、下顎鬆垮,沒半點生機。
除了他的眼睛。它們在動。
我盯著倒影好幾十秒來確認自己沒看錯。
在那張死皮面具上,兩顆瞳孔翻來又翻去,彷彿在追索著外面天空中的什麼。
「你在幹甚麼?」一旁的人聲打斷了我。
我嚇得轉過身,看到坐走道對面的女人盯著我,眼裡並非恐懼而是厭憎。
「把他蓋好!留給他最後的平靜好嗎。」
「他...我覺得他好像在動,」我結巴著回答,「他的眼睛,我想他說不定還沒...」
我沒能把結論說完,因為那實在太瘋狂了。
但我也不必操那個心了,因為就在我感到胃向下沉的那個瞬間,整架飛機忽地墜了十呎。
咖啡杯與皮包狠狠撞擊天花板,一個靠近頭等艙的男人差點滾出他的座位。
乘客們從睡夢中被震醒,困惑又恐慌,一時間整個機艙內服務鈴此起彼落。
「各位乘客,請回座,繫上您的安全帶,並固定任何鬆動的物品。」
駕駛員廣播,雖然他自己聽起來也驚魂未定。
「返航路線上的天氣良好,附近的航班也沒反映遭遇亂流,所以我不確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們應該很快就能捱過這個狀況了。」
就在駕駛員說話的同時,我都能感覺到當初吵醒我的震動正變得更加劇烈。
走道對面的女人忙著摸索她的安全帶,已經不把注意力放在我或莫里奴這邊。
我逼著自己再次將目光轉向莫里奴。
這番顛簸似乎把他震得前傾,讓他的腦袋撞在前座椅背上。但他的臉依然朝著機窗。
他的脖子扭成一個誇張的角度,令我懷疑它八成已經折斷了。
我又看了看他慘白的手。三個空服員與十數個乘客全程目睹了這個男人的死亡,我實在無法理性想像他們一齊搞錯的可能性。
但映在機窗上的是,他的眼睛,往左又往右,往左,又往右。
我聽說過生物死後有時會發生奇妙的反射:四肢擺動、亂跑的無頭雞...就像神經系統在清空最後積存的大腦指令。
但死人眼睛會動?從來沒聽過。
我勉強讓視線穿過那詭異的倒影,注視天空。
外面依舊昏暗,無月無雲,但大氣中似乎滲入了某種怪異的色調──豌豆湯般的深綠。
我覺得我好像看到一些朦朧的形體在黑暗中巡繞,但那肯定只是錯覺吧。我縮了回去。
至此我已經迫切地想離開我的座位,到哪都好,但機艙內也正陷入一團混亂。
空服員們在走道上踉蹌地跑來跑去,處理打翻的飲料與撞擊的瘀傷,而整架飛機更晃得像急流裡的木桶一般。
一陣激烈的晃動把莫里奴的上半身搖得像根上下顛倒的鐘擺。
他先是被拋回他的座位,又往旁撲進我的懷裡(這造成了我終生的心靈創傷),然後又往相反的方向倒,臉摔上了機窗,這才不動了。
夠了真是。
我扒開安全帶,蹦出座位,衝進我正後方的洗手間把門鎖上。
我寧可縮在馬桶上度過這該死的剩餘航程,也不要多待在莫里奴身邊一分鐘。
這個策略生效了半小時左右。
我雙手撐在廁所門上,聽著服務鈴的鳴響,飛機引擎的哀鳴,與天空的怒號。
我試著靠想像紐約市的天際線,甘迺迪機場的跑道以及飛機平穩的落地來使自己冷靜。
但我又想起莫里奴的機窗,他的臉在玻璃上擠成一團,像看櫥窗的小孩,只不過他毫無生氣的眼睛仍在搜索著夜空。
機長的廣播聲把我拉回現實,他現在聽起來害怕極了,廣播的訊號也斷斷續續。
「...極度異常的天氣...請全員坐好保持防衝擊姿勢...立刻馬上...萬一機艙失壓...」
亂流先緩了四、五秒,但隨即我感到自己被塞進了一台洗衣機。
我在廁所隔間內彈來彈去,又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打開了門,手腳並用地爬回機艙走道。
三個空服員全或躺或趴的倒在座位之間。
一些座位上方的行李櫃已經爆開,吐出一堆行李。許多乘客在哭泣,也有人開始祈禱。
然而混亂之中,飛機始終沒有停止晃動。
我聽見上方傳來一連串的碰撞聲,並感到有液體滴到臉頰。廚房裡的每罐汽水都爆了。
我爬回我的座位,繫好安全帶,恐慌中有那麼一瞬間忘了莫里奴的存在。
砰砰
莫里奴當然還是在位子上,歪來倒去像風暴中的旗杆一樣,每次腦袋撞上機窗的力道都讓壓克力玻璃往外凸出又彈回。
砰
即便可能性微乎其微,我還是開始擔心他會把機窗撞破,於是我克服千百個不願意,抓住他的肩膀。
但我壓制不了他。
一次又一次,他的頭繼續衝撞著機窗。
我意識到驅使他動作的力量恐怕並不是來自飛機的震動。
砰砰 砰
除了我,飛機上沒有人目擊這奇景。
一些重新振作起來的乘客正試著將受傷的空服員搬離走道,其他人則在低聲對著手機訴說遺言。
砰砰 喀啷
我聽見身旁傳來破裂的聲音,衷心希望裂開的是莫里奴的頭骨而不是機窗。
窗外,眾多無定形的實體在深綠的濃霧中攢動。
砰哐啷呼咻咻咻咻咻
又一次爆破聲。這回可不是易開罐,而是艙內的加壓氧氣逸散到大氣中的聲音。
莫里奴的最後一記頭槌一口氣把雙層的機窗撞脫了,現在他稀巴爛的腦袋掛在機外,其餘的屍身在安全帶和窄於肩寬的窗口束縛下掙扎著要跟出去。
機艙內警鈴大響,氧氣罩如樹藤般從天花板垂下。
我立刻戴上,耳邊盡是人們的尖叫聲。
有些乘客拚命試著為失去意識的機組人員戴氧氣罩,但機身的晃動達到前所未有的劇烈,走道上的碎片往我這排座位飛來,飛向那個被屍體撞出的機身破口。
「...機艙破裂...」駕駛員說道,「...備用氧氣不足,所以我要嘗試降到安全的高度...但在這風暴還是什麼鬼的影響下很難辦到...上帝保佑我們。」
確認能順利呼吸且沒有被吸出機外的危險後,我看了莫里奴最後一眼。
雖然他的身體擋住我大半的視線,但他的腦袋似乎已經在窗外被扯斷了。
我又想起那雙眼睛。它們先前看見了天空中我們沒看見的某種東西,即便現在恐怕正是那東西在威脅著將這架飛機搖成碎片,我們卻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這一連串的事件間一定有些我可能永遠也不能理解的關聯,但就算無法理解,我還是可以執行眼前剩下的唯一選項。
我探身到莫里奴的大腿上方,舉起他一隻冰冷蜷曲的手,然後解開了他的安全帶。
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嘎吱聲響起,我想那是莫里奴的肩膀逐漸被窗緣擠扁的聲音。
然後就在那麼一瞬間,他消失了──
穿過機窗,投入夜空,一個蒼白的老男人倒栽蔥地往黑色的海洋落去。
「不管你看到了什麼,」我悄聲說著,「不管你想追尋什麼,去吧。但別拽著我們一起。」
綠色的霧在幾分鐘後散了,飛機成功下降到不需要氧氣罩也能安全呼吸的高度。
又過了不到一小時,我當真看到了甘迺迪國際機場。
大批的警力與救護車在降落跑道上迎接我們。
空服員們以及幾個乘客得要住院,但據我所知沒有人受到重傷。
聯邦探員們最後的結論是我們遭遇了當晚無其他航班目擊的小範圍異常天氣。
當時機外肯定飄著某些碎塊,打中了43-A位的機窗。
書面報告上寫著:「此突發事件導致機艙失壓,過程中一具先前死於無關之急病的乘客遺體被吸出機外。」
我以為會聽到新聞大肆報導,但結果看來這也不過是日常一件。
航空公司顯然不打算公開事件細節,而乘客們更沒興趣重提這破事了。
對大部分的乘客來說,這僅是一齣古怪而驚險的悲劇,但平安就是福。
至於我這唯一的苦主,下半輩子的夢魘將一遍遍重現莫里奴的雙眼,與它們在落海前之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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