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德仁摸著脖子，覺得疼痛，更痛苦的是想到自己過世後財產將被家人繼承，幾乎讓人作嘔。「都是些不要臉的東西！」他低吼出聲。
夜晚微風從窗縫吹進來，拂過條紋襯衫，也拂過緊繃嘴角。樹葉的氣息。
涼爽秋意使他放鬆地往椅子後面靠。原來這就是將死之人的感覺啊，明明還年輕，事業剛起步，唉。他搖搖頭，但就連輕微晃動都會痛。
辦公桌上的名片散亂堆成小山，有律師、葬儀社等等，下面壓著材質特殊的黑色長方紙。他伸手將它抽出來，紙張閃動珍珠光澤。
「花蓮腦部研究機構，怎麼被歸類到這裡來？」 他皺眉，但是沉默了片刻便點點頭，露出遲疑的笑容。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被點亮。「或許事情可以這麼辦……」
＊
邱德厚是邱德仁的弟弟，兩人只差一歲。哥哥過世後，他和女友在對方住宅裡整理遺物。
明亮的午後時光，外頭鳥兒啁啾，陽光越過窗台、佔據地面；房子乾淨整潔，不只擺設整齊，還顯得有點空曠。
「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住了快五年的地方怎麼這麼少東西。想想我們家客廳，雜物多到櫃子都不夠放。」宇婕走在陽台前磁磚空地，那裏寬得至少能再多擺一組沙發。
邱德厚點點頭，往玻璃櫃裡瞧了瞧，裡面也沒多少雜物，上層幾本字典、旅遊導覽、科學期刊，還有一個電煮壺而已，中下層都是空的。「收成這樣，好像為了迎接什麼人似的，他早就知道我們會來吧。畢竟得到癌症，還有多久可活自己心知肚明。」
晃了一圈，他們終於在書桌玻璃墊下看到手寫遺囑，上面字跡工整：
請勿領取本人財產，務必拋棄繼承，讓錢財由政府單位充公，否則將會付出靈魂為代價。
德仁
就這樣一行字，令人看了許久。邱德厚把字條拿出、翻來轉去，臉色越來越不高興，終於忍不住朝地板吐了一口口水。「我呸！邱德仁這個傢伙，生前沒有做過一件好事，死後還不肯讓別人拿他東西，寧可使那五百萬落入政府口袋，也不願意給我們。」
「不照他說的做，會怎麼樣嗎？」宇婕好奇。
「當然不會怎麼樣！」邱德厚大聲說道，噘起嘴角。「靈魂為代價，什麼跟什麼？這個人從小就這樣，腦子裡不切實際，講出的話都很可笑。他生平花天酒地、揮霍無度，現在撒手人寰了，為什麼不能讓我們把錢花在有用的事情上，理由是什麼？太過小心眼，遭天譴，才會罹患鼻咽癌。」
宇婕小心地幫腔。「你是他的家人，憑什麼不能拿？何況，錢又沒有寫名子。」
「當然可以拿啦！大財團總裁都無法決定自己後事了，他以為自己是誰？」邱德厚氣憤地把紙條揉掉，片刻後嘆了一口氣，表情漸漸緩和。「哥哥身體不好，所以性格偏差得罪許多人，生活過得很辛苦，也讓他對事情的看法太過負面。但是，人不能總想著自己，也該考慮到活著的人。如果我們用這筆錢行善，也算替他做一件好事了吧。」
宇婕望著他善感又睿智的目光，不禁心想，我男朋友真是個好人，連他哥這種無藥可救的混蛋都能表示同情，太善良了。
＊
什麼東西如滾石般隆隆滾動？
邱德厚醒來的時候頭暈目眩，好像有股強大力量扯著腦袋。頭很重，眼睛模糊，很想吐。不是普通的不舒服，比暈船或宿醉更難受百倍！
對了，今天和女友約好搭郵輪出航，準備求婚，還升級艙等和套餐──畢竟多了一筆錢財，沒理由虧待自己──睡過頭了嗎？他想找尋鬧鐘，手卻不聽使喚。沒有看到自己的手，連身體都沒有。我在做夢嗎？想吐卻吐不出來，越來越難受了。
洗衣機的聲音「砰嚨」、「砰嚨」響著，像是鑽頭旋進腦隨。肯定是宇婕又沒有把衣服放平，我平常不會為這種小事發脾氣的，可是這次實在太吵了。越吵頭就越痛。等一下，這聲音離我好近……他無法確認自己到底在哪，片刻後，竟然不自覺小聲地模仿洗衣機的聲音。
「呼嚕嚕、呼嚕嚕、噗噗噗──」發出聲音好像可以轉移注意力，讓頭疼不那麼明顯。他不自覺把聲音放大想蓋過疼痛，最後大叫，聲音卻從電子喇叭裡發出，還不是自己的音色。他傻住。
才剛開始思索，「碰」的關門聲嚇他一跳。有人進來？腳步聲帶來男人的話語，細碎、有點不清楚。「國際牌的洗衣機從來不會讓我失望，我家那台用了五年了，還是老當益壯。」
另一個男子聲音尖細，不男不女。「五年不算多吧，我那台用了八年，但不是國際牌的……」
什麼，居然在我家討論起洗衣機來？他們是誰？為什麼視線總是不清楚？邱德厚憋不住了。「喂，你們兩個！」
「阿，有反應了！」陌生男人急忙打開洗衣機上蓋透明板，金屬槽還在框啷運轉。他又發出「喔」的一聲長音，可能正看著什麼、欣賞什麼。
「什麼意思，你們是誰，為什麼在我家？」邱德厚領悟到自己似乎被塞在洗衣機裡面，又驚恐又憤怒。想掙扎，手腳卻沒有知覺。
「我是阿爾貝特，花蓮腦部研究機構博士後研究員。」男人說。
「我是沈風，一樣博士後。」不男不女的男人說。
邱德厚發現聽到的聲音是從某個機器傳入，而不是耳朵，感覺很奇妙。眼睛仍然看不清楚，雖然知道兩人就在附近。「這不是重點吧，你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大聲吼，喇叭立刻爆音。
「咦，不是你自己請我們來的嗎？」阿爾貝特聽起來很無辜，馬上響起紙張窸窣聲，好像在翻閱什麼東西。「阿不是，是你死去的兄長和我們簽約的……」
「什麼約！」邱德厚憤怒驚恐，頭部的腫脹感也隨情緒攀升。「哇阿阿！」他不自禁大叫。
「別太激動啦，只是腦科學的自願研究，對於靈魂是否能存在於死者的身體──放心，國家會感謝你的付出。」阿爾貝特笑著說。
「呼嚕嚕、呼嚕嚕、噗噗噗──呼嚕嚕、呼嚕嚕、噗噗噗──」邱德厚已經不在意別人覺得他這樣發出聲音很奇怪，配合洗衣機的節奏吐息讓他好過一點，可以勉強集中精神。「慢著，先不管你剛剛說的什麼靈魂，我哥簽的契約怎麼會跑到我頭上呢？」
此時沈風馬上接話。「你又沒有拋棄繼承，契約當然隨著財產移轉啦。原來你問的是這個阿，兄弟之間居然沒有溝通好。你哥上禮拜花了五百萬請我們對他的身體進行研究，當時只簽約，沒扣款。現在錢在你那，所以我們這趟來除了履約，還會利用銀行進行扣款。」
這人甜膩的聲音加重邱德厚的頭痛，彷彿腦漿都快噴出來。疼痛削弱了反應，他半晌才領會話中意思，氣得說不出話。「你是說，我哥要你們研究他身體，結果我繼承財產，你們就要研究我的身體，豈有此理！這說得通嗎？簽約時，樣本對象難道沒有寫明特定身分、姓名、身分證字號？這麼不精確，你們還是研究單位嗎？」
「呃，契約上只有寫明『所有權人』。」接著又是翻紙張的聲音。
該死，被陰了一手！邱德厚早就調查過，兄長沒貸款，繼承他財產並不會被債主追上門，畢竟戶頭有錢、名下有房產，沒事沒必要去借。以為萬無一失，想不到那傢伙居然跟什麼狗屁科學研究單位簽約。他的頭又更暈了。
阿爾貝特補充說明。「既然事前沒有討論清楚，你大概也對我們探討的主題不熟悉吧，簡單為你解說一下狀況：我們要研究靈魂是否能留存於死者身體，被研究的人要處於死亡狀態，所以才會切下你的頭……」
邱德厚怕自己聽錯，忍不住插嘴。「你說什麼，切下我的什麼？聽不太清楚，可以別光顧著說，先把我從洗衣機裡拉出來嗎──呼嚕嚕、呼嚕嚕、噗噗噗──抱歉，我頭很痛！」他忙著轉移注意力時想起一件事，成年男人身體是無法塞進洗衣機的。一股寒意油然而生，莫非真的……可是切下頭的話人早就喪命了，這說不通。
陰柔的聲音再次響起，沈風只回答他前一個問題。「沒什麼好奇怪。人死去的過程中，靈魂並不是馬上離開，而是漸漸、緩慢地逸散。必須靜止不動，那無形之物才會脫出。如果你的頭不斷經歷強烈轉動，就算死亡，靈魂還是被離心力束縛在裡面。」
「而且，」阿爾貝特用指關節敲敲洗衣機。「你的頭顱一砍下就馬上丟進機器旋轉了，現在感受到的暈眩、作嘔是死前幾秒鐘的感覺，烙印在靈魂深處。之後血液流乾，大腦失去作用，便不再接收其他知覺，沒有視覺也沒有聽覺，罔論身體各個器官。阿，對了，你能和我們交談必須感謝這個意識波接收器，可惜你看不到它長什麼樣子。」
邱德厚震驚到幾乎哭出來。他想到了，之前聽人家說美軍研發了新的拷問技術，把人頭砍下卻不讓他死，繼續折磨他直到軍事機密被全盤托出。想不到那是真的，還被台灣引進。
他想死。不對，他已經死了。前一刻才認為自己活著人，下一刻就接受死亡可不是容易的事，但是接受死亡比忍受痛苦容易：只要能解脫都好。如何才能離開這軀殼呢？他想叫他們停下洗衣機，但是不甘心，居然被自己的哥哥算計。狼心狗肺的傢伙，還有外面這兩個人也不是好東西，如果我死後有知的話一定……等一下，死後有知，靈魂離開會去哪呢？
說到底，他們儘管這樣做仍然不能確定人有靈魂。意識和靈魂是兩件事，邱德厚只是感覺到自己的意識仍然存在，說明不了什麼，以前不也是這樣嗎？停止旋轉、脫離頭顱，他還存在宇宙某個角落感覺到自己的話，才是真的有靈魂；反之，意識徹底消失就說明沒有靈魂。
「呼嚕嚕、呼嚕嚕、噗噗噗──呼嚕嚕、呼嚕嚕、噗噗噗──」頭痛到不行，再堅強的人也無法忍受。求饒、談條件吧，他們要什麼都可以！只要讓洗衣機停下來。「喂，你們……」
邱德厚才開口，就察覺到兩個科學家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打開客廳的門準備離開。「喂喂喂，別急著走啊！」他大吼，喇叭啵啵地抗議著。
阿爾貝特遙遙回應。「別擔心，檢測員會不時來看你，紀錄你是否能待在那裡超過七十二小時，甚更久時間。」
最後的關門聲淹沒在隆隆聲裡，像是希望的火苗熄滅。邱德厚可沒閒工夫悵惘，他得繼續對抗頭痛。
「呼嚕嚕、呼嚕嚕、噗噗噗──呼嚕嚕、呼嚕嚕、噗噗噗──」幾分鐘後，這人已經漸漸分辨不出聲音到底來自洗衣機，還是自己發出的。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