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馮王國・高塔露台》
深層的精神暗示跟萊卡特過去經歷過的淺層暗示完全不一樣,淺層暗示的鐵鐐所產生的效果就是純粹的弱化了精神力,讓人認知自己的無力,進而削弱抵抗的意志,從小就習慣聽從指令戰鬥的鬥人,淺層的圖像暗示就非常有效,對沒有太多自我意識的鬥人來說,簡單強力的指令讓他們成為不會對壓迫者反抗的棋子。
現在冷靜回想起來,每場戰鬥開場的小丑發出固定頻率的音調,萊卡特猜想這或許也是加強淺層暗示的其中一種手段。
但這個深層的暗示是從萊卡特沒有記憶的幼年時期就開始實施的項目,看見艾雷馬掀開兜帽的那一瞬間,在跟卡哈蘭長得非常相似的那張蒼白的臉龐攤在陽光之前,他卻一點記憶都沒有,直到在看清的那一刻,下意識催促自己應該要避開注視,但卻無法躲避,他的目光如同被花蜜吸引的蜜蜂,無法移開死盯著艾雷馬的臉,並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張臉其實是有印象的。
而就在這個瞬間,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就像被強制抽離原本的位置,並隔離到精神裡最深處的房間;那是個非常小的房間,不但沒有出入口,還小到或許連轉身都很困難,整個房間只有黑暗,空氣也很沈重,每一口進到肺裡的空氣都很稀薄,呼吸如同在高山上快速奔馳一樣的難受。
四周的黑暗吸可以收掉所有的光線,腳下的漆黑如同沼澤一般吞噬了他的腳掌,且以緩慢的速度持續將萊卡特的身體往下拉,而不管怎麼掙扎著想要把腳拔出來,都徒勞無功,只有沈淪是遲早會發生的結果。
萊卡特身在無盡的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東南西北、上下左右的方向感完全失去,就算是處在失衡的狀態中,他發現他還是能聽見外面的聲音,只有聽覺還保持在正常運作的狀態中。
就算意識很清楚,但被壓在深層中的意識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腦中就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指揮身體的行動,他感覺自己的手舉起了武器,而對準的方向處卻是熟悉的氣息,萊卡特雖然看不見,卻知道一直以來都對著敵人的金銅刀現在卻對準了之前致力想要保護的人們。
他努力的想要放下武器,不想跟以前一樣隨波逐流,純粹的跟著心中的呢喃低語進行殘酷的殺戮,萊卡特想要打破黑暗的牢籠,但這次的意識潛沉的比鐵鐐暗示還要深,不知從何湧出的敵意以及那蠢蠢欲動的殺意是那麼的熟悉,就像從來沒有在他心中消失一樣。
那不是我的意願⋯⋯
他試圖這麼想,但泉湧而出的鬥爭意識淹沒了他的理性,萊卡特雖然沒有溺過水,但現在的感覺卻讓他理解了何為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逃脫的無助感。
身處於這種深沉黑暗且無能為力的環境,萊卡特也回想起一些被自己掩埋在記憶書庫中一角的記憶殘骸。
扼殺生命的第一次。
對象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連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或許當時才三歲,萊卡特自己都還是無法穩定奔跑的年紀,兩人赤手空拳,就算現在努力思考也不知道為什麼產生的殺戮意識,兩個人或抓或咬或踢,直到最後,萊卡特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小手,而地上則躺著已無生命跡象的肉塊。
要說自己很震驚嗎?萊卡特回憶起當時的情感,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殺人只是讓自己活下來的手段之一,從那之後自己殺的人多不勝數,從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到已經成年的男女,直到有一天,威脅自己生命的對象換成了兇猛無比的野獸、最後則是更加殘暴的魔獸。
黑斗篷從他殺了第一個人之前就已經存在了,把差點死亡的他用治癒術救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黑斗篷挑選他做了這樣的事,因為他後來發現,不是每個瀕死的人都會獲得救援,大部分都只是苟延殘喘在髒污的潮濕地板上,伴隨著惡臭的穢物跟腐爛的屍塊,靜靜的嚥下最後一口氣。
自己與屍體的不同就只差在那一口氣而已。
後來73號成為別人稱呼他的用詞,他也知道前面還有兩個人被叫做71號跟72號,有很長一段時間,那個骯髒的地牢空間就只有他們三人。
71號瘋狂且混亂的殺意沒有停歇的一天,72號沈默又渾厚的殺氣只有在進場之時才會出現,之後出現的74號、75號、76號、77號、78號跟79號,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殺氣,非常好辨認。
每當密封不動的地牢門打開,自己赤著腳走在堅硬、粗糙的滑溜石板地上,邁向那唯一的光明,有著躁動、歡愉、惡意交雜而成的喧譁聲中,還有小丑尖聲怪叫的介紹詞的場所,等到另外一邊的鐵閘門拉開,另一個以生命為注的遊戲就展開了。
到了這個時候,萊卡特都只有一個念頭,他想要自己能活下來。
但現在⋯⋯萊卡特寧願自己趕快死掉,也不想要讓自己的手上沾滿那些人的血,那些讓自己的生命充滿意義的人們。
雖然被黑暗矇住了雙眼,雙耳的聽力卻能代替視力重新建構出眼睛應該要看到的景象。從四周的環境音、前後左右的呼吸聲、喧譁聲來定位在自己附近的人是誰。
明明可以清楚聽見別人的吶喊聲、地上踢到石頭的摩擦聲,還有一堆微小的細節音,但萊卡特就是聽不清楚跟自己喊話的人在說些什麼。耳朵好像被東西堵住一樣,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完全不知道是誰在說話。
儘管如此,他卻很確定現在在跟自己對戰的人是誰,技術純熟的使劍方式、腳步輕快的身法以及那股讓人很熟悉的氣息,雖然還是聽不清對方一連串的吼叫內容。
其實當一意識到自己的對手是她的時候,萊卡特一心只想要奪回手腳的控制權,失去了控制的身體正以全力想要置眼前的對手於死地,這也是他最不想要做的事,他不想要讓那個好不容易從死亡沼澤回來的傢伙再度死亡,而這一次還可能是死在自己的手上。
快走——離開我——
他不斷地叫喊著,但黑暗吸收了他的聲音,他甚至連自己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都不確定,雪莉亞跟洛伊拿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離自己的臉龐只有幾公分。
「萊卡特!」
萊卡特從來沒聽過她用這麼大的音量叫自己的名字,這實在令他太吃驚了,吃驚到好像漆黑的黑幕因此而變淺,眼睛的黑霧變淡,那個不受控制的殘忍意識與身處黑暗中的自己重新產生了連結,雖然還是無法控制,但確實有了施力點的存在。
雪莉亞又叫了好幾次自己的名字,她每叫一次,萊卡特就感覺身體輕鬆了一些,他甚至可以在一瞬間停住自己攻擊的動作,只不過這混屯的環境並沒有因此而消散,他的腳還是陷在黑暗的沼澤中無法自由行動。
「給我醒醒,萊卡特——」萊卡特聽見她充滿怒意的吼聲。
轟在左臉頰的力道很大,刺痛感深深鑽進腦門,痛感讓黑霧持續消退中,與此同時,自己冰冷的身體好像被浸入了滾燙的熱水之中,過燙的熱度讓他冰冷的肌膚起了強烈的刺痛感,下意識的就想要避開。
他的手想要推開眼前的人,但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被固定住了,沒有辦法一推就走。
「不准逃,萊卡特——看著我——」
強烈的命令字眼讓萊卡特的身體瞬間僵硬,濃重的黑幕出現了一道裂痕,漆黑中的裂痕帶著一絲金色的光芒,就只有一絲,像小時候的他透過牆壁的縫隙看著透射進來的陽光。
另一個殘酷的意識還在努力的想要控制自己的身體,但各種不適讓萊卡特的自我意識逐漸膨脹,漸漸覆蓋住那個強加過來的冰涼意識,外來的熱意增強了萊卡特的力量。
第二次臉頰上的痛感比第一次要更強,這個刺激讓他的腦袋更加的清醒,感覺越加的清楚,在他身旁的是一股讓他感到安心的氣息,那個滾燙如熱水的溫度就是從那邊來的,他還感受到了一個柔軟的觸感正緊貼著自己的身體。
黑幕的裂縫像蜘蛛網一樣的四處綻裂,刺眼的光線透過裂縫照亮了一無所有的黑暗空間,透過稍微擴大的裂縫,萊卡特終於親眼看見了現實的情況。
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深藍色、毫無雜質像寶石一樣的雙瞳正盯著自己看,堅定而不動搖。
萊卡特邁動了步伐,黏膩、濃稠的漆黑沼澤沒有像之前一樣的難纏,他拔出了腳,努力的往光線來源處前進。
「想想亞當跟蘿蓮——」
那是萊卡特心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裂縫裂的範圍更廣了,但像城牆一樣厚的黑幕還是沒有要崩塌的跡象,他的手觸摸到黑幕的實體,他猛力地敲打,但這比他以前在榭赫澤王都打破的魔導障壁還要厚實,不管怎麼捶、撞都沒有效果。
嗅覺要比觸覺的感受來得快,又比視覺更快。
萊卡特先發現那股熟悉的氣息突然離自己的臉很近,然後感覺到炙熱的熱源碰觸了自己的唇瓣,那個熱度從嘴唇開始往體內擴散,從頭至腳,那冰冷的意識瞬間被像太陽般的熱度給吞噬。
萊卡特感覺自己又像回到了六年前一樣,那時林肯牽著73號的小手迎向溫暖的金色陽光,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
現在,眼前的黑幕已然崩潰,刺眼的金黃色彩充滿了他的視線,他現在才察覺那亮眼的金色並不是太陽。
而碰觸自己嘴唇的是除了溫暖還柔軟、濕潤,帶著點鐵鏽味的另一個人的唇瓣。
關係的里程碑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