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用普拉恩呢?
抽到第一組就算了,我就知道那些惡霸也會參加,真討人厭。
我撥開被風和那三個流氓弄亂的頭髮,一面裝作手足無措地架開他們輪流戳過來的木矛在砂塵滾滾的熱身場上兜著圈子,一面緊盯著他們帶著嘲弄的嘻皮笑臉。雖然他們顧忌一旁全副武裝軍官的監視不敢在嚴禁變身的熱身場使用普拉恩,但在這種惱人的愚蠢狀況下別說是熱身、連好好穿上防護甲都做不到。
「怪胎,你在這裡幹嘛?幫人抱盔甲拿劍啊?」開口的是長著一張圓臉、幾乎沒有脖子的湯吉亞,身為頭號小霸王的他邊抖著濕潤的層層下巴打蒼蠅似地胡亂揮矛,邊以豬叫般的尖嗓說:「回家啦,不要在這邊丟人現眼,把劍放下,回去!」
另一個高瘦得跟他手上的長矛一樣的流氓繞到我左邊。我加快打掉矛尖的速度及時敲開他往我眼睛直戳的攻擊。說實話除了湯吉亞以外我根本就記不住其他兩人的名字,由於他正面看起來像一種活在爛泥巴的魚,我叫他魚臉怪。「你會吐得到處都是,所有人還得等你把場地清乾淨才能繼續。噁心的殘障,要吐回家自己吐。」
「給我滾。」最後一個是老戴著兜帽、叛逆留起短髮的瘋婆。天生一嘴尖齒的矮個子讓她只能以欺負弱小為自己掙得矚目,儘管她也因此得到湯吉亞的疼愛,不過要是得動真格拚劍的話那瘦弱的身體大概承受不了半招。我閃過她擦過我臉頰的刺擊,裝得嚇一大跳把矛身踢到她臉上,震得她怪叫退了好幾步。
不能這麼快露出真面目,但拿捏力道的同時還要假裝苦戰真的有夠難的。他們三把矛頭的攻擊緊湊得看似令人毫無喘息的空間,不過在我看來全都只是破綻連連的笑話。
隨著交手的節奏越來越快,其他參加選拔的人都逐漸停下熱身著裝的動作看著我們的舞姿,讓我得費好大一番勁才克制住微笑維持驚慌的表情。我知道在大家眼裡這三個神經病正在丟自己的臉,而我那像是喝醉酒般搖搖晃晃卻能奇蹟似地躲開所有攻擊的表現才是他們驚嘆的對象。感覺還不賴。
這時,在那些圍起熱身場的觀眾之中,我瞥見了一個特別突出的人影──一位披著棕綠色半身披風的少女。她戴著一張遮住上半臉、有著大鼻子且眉型哀傷的黑色戲劇面具,雙手抱著胸前、長髮隨風而舞,深藏不露的姿態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感覺。而在那雙藏在面具陰影中的烏黑眼眸和我四目相交的瞬間,一股怪異的酥麻感從側臉竄了出來,害我差點被湯吉亞絆倒;只可惜還來不及細看她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搖搖頭驅散那陣酥麻,將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鬧劇上。
木頭相擊的聲響越發緊湊,抓到手感的我也踏出濺起沙塵的舞步玩得更起勁,並時刻留意他們早已因始終摸不到我和成為眾人耳語焦點而脹紅的臉,等待他們耐不住性子使出普拉恩變身的瞬間。以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不會立刻發動會失去資格的整體變身,而是會──
魚臉怪的拳頭以超乎他乾癟身形的力道正中我的腹部。他肯定改變了骨頭密度、強化腿力才有辦法一眨眼就跳到我面前。我哼聲退開卸去這不算太重的一拳並趕緊抓回節奏,但他們已經有足夠的膽子耍賤招了。
瘋婆高舉被她擰斷的木矛,跳到一般人不可能達到高度的直刺而來;湯吉亞的矛轉眼間也變得有如青銅巨斧般沉重得接不住。當我們倆的武器相接時、從手臂傳到胸口的力道竟大得把我震退好幾步。
然而觀眾們和監視軍官並沒有出手制止,因為他們只看見控制普拉恩的技巧和對武器的靈活運用;我營造出來的無力抵抗竟造成了反效果。如果說你們要玩……
我帶著湧上喉頭的怒氣向一旁翻滾躲過湯吉亞的全力一擊,吐口氣的同時單膝蹲下閃躲魚臉怪擦過我頭髮的揮掃。
然後踢蹬地板轉動身體毫不留情地刺進他肚子。
他瞪大魚眼倒下,我則往旁用力一跳閃過瘋婆的旋轉攻擊,趁著她落地的同時由下往上砍進她的腹部。短到耳際的亂髮應聲從她掉落的兜帽中散出,明白我開始動真格的痛苦眼神變得兇惡,她卻只能在背部著地時吐得自己滿身都是。看見女友被擊中的湯吉亞卸去逗弄的笑容轉為毫不掩飾的怒火朝我大步衝來,把長矛當作棍棒一樣直劈而下。
我往左用力一跳,藉由他衝過來的力道劈進滿是肥肉的胸口。最後退開幾步用最輕蔑的眼神鄙視著幾秒內被擺平的三個流氓。
沒有掌聲,因為所有觀戰者都是選拔的競爭對手,但我相當滿意這種只有風聲和乾嘔聲的場景。監視軍官聳聳肩,對扭得脖子喀喀作響的我點了個幾乎看不見的頭示意我走回自己的準備區域。
我一面緩步繞過咳嗽不止的湯迪亞、嗚咽呻吟的瘋婆和喘著粗氣的魚臉怪,一面透過眼角餘光觀察觀眾,發現了一個在散去人群裡閃閃發光的金髮身影。雅翠伊小姐?她也來觀戰了?
這時身後傳來湯迪亞畜牲般的噁心尖叫,我立刻抓起木劍往旁一翻、正好躲過他閃著刺眼豔陽的雙斧。還來不及對他在熱身場使用真傢伙的違規感到驚訝,他就扭起臃腫的身體以只有普拉恩能達到的敏捷帶著風壓撲來。倏地鑽進他懷中用力向上突刺後,我才看見他迅速爬滿身軀的厚實鱗片,接著吃下從後背襲來的一擊。
好不容易咳著嗽逃離湯吉亞的攻擊範圍,一雙浮空的斷矛卻擋住了我的去路。我驚呼著閃躲那道與沙地相同色調的模糊影子揮出的攻擊,慌忙以木劍架開銳利的尖端、卻擋不住改變身體顏色的瘋婆咬上來的利牙。左手代替脖頸被她狠狠咬了一口、劇痛應聲竄上,我忍住叫喊鼓起腿部的肌肉全力揍向她喉間才擺脫兩排銳齒,摀著血流不止的傷口逃離這兩人身旁。
拍翅聲在我上方響起,抬頭一看,一臉猙獰的魚臉怪舉著木矛朝我直衝而來。當我抄起武器時才驚覺手中的劍不知什麼時候被瘋婆搶走,只能咬牙迎上那俯衝而來的矛尖。千鈞一髮躲過足以把人戳成肉串的尖刺後,我用力扭腰試圖將他摔出去,只可惜還沒站穩就被他飛行的氣力狠狠撞飛,眼前陷入天旋地轉。
我卻在肌膚摩擦場地的灼燒痛楚當中忍不住放聲大笑,流氓們違規了,這就是復仇的快感嗎?真的有夠爽的。我翻身止住不斷衝撞沙地的身體,喜孜孜地看著邊改變身型邊走進熱身場的軍官一把揪住魚臉怪的腳往旁重重一摔。真棒。
但是明白自己終於做過頭的湯吉亞也不顧規則、高喊聽不懂的咒罵長出大片銳利鱗片和肌肉,咳得臉紅脖子粗的瘋婆見狀也跟著秀出利爪和短翅,並將身體的顏色與環境合而為一。我壓下被霸凌的可怕回憶冷靜將一切收進眼底並估算逃過一劫的機會,彎下如火般舔舐的刺痛身體迎戰雙眼起火朝我衝過來的湯吉亞。幸好軍官還來得及一把抓住他背部的角硬是將他扔了出去,並伸出一雙大手攔住吼著難聽尖叫暴露行蹤的瘋婆。
但她卻往地上一躺邊閃躲邊滑過塵土朝我跳起,半透明的白亮長爪刺向雙眼──
然後倒了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後退一步,撐住軟掉的膝蓋看著擋在我們兩人之間的面具少女。無聲無息闖進來的她以掌心重擊瘋婆的下巴,只用一招就讓對方昏了過去。
宛如翅膀的披風在她身旁拍出清脆的聲響,披風之下是一襲淺灰色的束腰衣與短裙,涼鞋綁帶延伸至弧度漂亮的小腿,和皮膚一樣色澤的栗色長髮在她轉身時如波浪般隨風飛舞;而從她幽深的圓睜雙眼中,則散發出一絲彷彿蘊含千言萬語的敬佩。輕柔的酥麻感再次湧上我反應不過來的身體,從那簡潔俐落而效果拔群的掌擊和憑空出現般衝到我面前的身手來看,她的實力很強。
當她張開粉紅色的小嘴時,一道柔軟嗓音傳了出來:「你沒事吧?」
她好聽的聲音愣得我頭皮一麻。「還行……沒關係,我自己起得來。」
「你怎麼不用普拉恩呢?這樣很危險的呀。」
「那是違規的。」我搖搖頭抹掉滿臉汗以及多餘的情感,提醒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沉聲道:「他們失去資格而我還留在場上。這樣就夠了,感謝妳出手幫忙。」
「可、可是你差點就瞎了,為什麼──」
「我沒事,真的。」
「你的手在流血,需要我陪你去醫療站嗎?」
我上下打量這位少女,眼睛因為警戒她目的不明的熱情而瞇了起來。那是獵人的衣服,從那種適合藏在森林中的顏色來看說不定是住在聖山腳下原始密林中的高明獵人。法希的選拔有這麼遠近馳名嗎?連這種人都來參加了……
「不需要。感謝妳的好意,這傷不重,我可以自己來。」
我不顧她還想再多說點話的動作轉身拍了拍衣服,裝作若無其事地撿回木劍並強迫自己不去檢查傷口。我隨意往人群張望卻沒有找到雅翠伊小姐的身影,只好聳聳肩向出手幫忙的軍官道謝,避開面具少女刺得背部一麻的目光前往醫療站的位置。
然而當我想起瑪姿姊昨晚提到的加班、意識到今天坐鎮醫療站的軍醫很可能就是布勒許時,面具少女的事情馬上被我忘得一乾二淨。我吞了吞口水掀開醫療站的帳篷,在看見另一名女軍醫的時候鬆了好大口氣;但這好心情只維持到在她笑著說布勒許只是去補眠、正式選拔的時候還是由他當班為止。
儘管傷口在清洗的過程中痛得我差點叫出來,不過軍醫表示還不算太嚴重的傷,不會對等一下的選拔造成影響。看來瘋婆還來不及增強下顎、只有把牙齒變尖而已,不然本來可能整隻手都被咬斷的。
我回到熱身場試了試幾招感受狀態,除了藥草帶來的麻熱感和些許的刺痛外,動作並沒有受到太大的限制。差不多也是時候該認真準備了,時間也剩沒多少──
「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嚇得往前跳了一步伸出手防禦,同時對自己竟然放鬆到讓人能靠得這麼近感到生氣。定神一看,面具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絲毫沒有被我憋著大叫和氣喘吁吁的反應影響。而且已經是這兩天第三次被不同的女生嚇到了,我膽子有這麼小嗎?
我微微彎著身子說:「妳要幹嘛?」
「只是想聊聊而已,你的手還好嗎?」
「皮肉傷而已,我習慣了。」
「習慣?你很常被咬嗎?」
看她一副話匣子快打開的模樣,我閉上眼換了口氣說:「總之,我沒什麼事。」
「你很厲害。」她突然亮起眼說:「前面那些動作都是假的對不對?這需要很熟練的技巧才可以扮得這麼像。而且你格擋的動作精簡、腳步很穩、攻擊也很快,一定是經過非常艱難的訓練才能練成的。」
「所以呢?」
「所以,我、我想知道你變身之後會有多強……」
我也很想知道。「呃,這是機密。妳不會真的認為我會回答吧?」
她快速眨了幾下眼變換著重心,似乎因為聽不太明白我的言下之意而努力思考著。
儘管她的面具給人一種鬱悶的感覺,但在那有股吸力的閃亮眼眸當中卻蘊含著一縷極淡的喜悅,彷彿和我攀談對她來說是件開心的事。而在這麼近的距離和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說話不禁使我頓時手汗淋漓,不過一想到瑪姿姊在場的話會爆出什麼驚人的舉動就讓我興起一陣想笑的衝動。
聊聊?這女的也太主動了吧?
幾次心跳的時間後,她乘著一股帶著泥土味的清香說:「對不起,我才剛來法希不清楚這裡的習慣,可能問了不適合的問題……」
「沒有,我沒有責怪妳的意思。」我注意到她捲著髮梢的手指不像瑪姿姊一樣細皮嫩肉,而是長滿了繭與只有在工匠掌中才會出現的粗糙厚皮。仔細一瞧,才發覺她那曬得均勻的皮膚上佈滿了細小的疤痕,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妳為什麼要救我?」
「我、我也不知道,那時候身體自己動起來了,回神過來我才……」
「這個自然反應也太精準了吧?妳很常做這種事嗎?」
「不常……可能我也習慣了,習慣做出快速的反應。」
「是因為和獵人的工作有關嗎?」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她面具下的臉紅了起來,嗓音也變得越來越小聲。
「妳穿的衣服還滿明顯的,這不是很難的事。」我解開劍帶放到一旁作勢彎下腰說:「閒聊就到這裡結束吧。第一場就要上了,我還得再拉一下筋。祝妳選拔順利。」
她仔細聆聽我的話並露出一抹帶著潮紅的笑容,鞠了個躬便離開了。望著她微曲膝蓋迎風離去的背影,我才意識到剛剛或許是這輩子第一次和同齡的女生好好說話。聳聳肩哼了一聲後,我隨即擦去汗水開始伸展。
「噢,丘納。」雅翠伊小姐拍著她那閃閃發光的翅膀降落在我身旁,不顧旁人驚訝的眼光輕推我的背幫忙拉開腿筋說:「打得不錯,尤其是在你認真起來的時候,沒想到你真能一次應付三個對手。那些都是霸凌你的孩子啊?」
我聽了差點岔氣,「是、是瑪姿姊跟您說的嗎?」
「對唷。昨天晚上她一副失戀的樣子灌了好幾瓶酒,看來她真的是很在乎你才會這麼自責。」
「我有好好安慰她了……」我緩緩起身迎上她帶著笑意的眼說:「不管怎麼說,剛剛那也算是復仇了。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可以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司祭院平常都不會準備武器的。」
「不過應該還能做得更好吧?我是指對付普拉恩戰士的部分,排除你沒有變身、我想你一定也有找到幾個能夠讓他們被抬出去的破綻。話說回來,他們都先違規了你也不用客氣不是嗎?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你變身後的模樣。」
從那道笑容中閃出的冷光令我微微一震,「為、為什麼這麼說?」
「你可是經過總督親手訓練出來的人。要是能結合普拉恩和你剛剛展現出來的技術,我們肯定能目睹一場令人熱血沸騰的精彩演出。要是你真的想成為戰士的話就不該放過像那種能大顯身手的機會。」
我拿起毛巾擦去流下的冷汗掩飾飄移的目光說:「滿有道理的。但再怎麼說這也只是熱身啊,我也不想這麼早在其他人面前用全力,畢竟在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還是留一手比較好一點。」
她抿著嘴望向熱身的人群默不作聲,眼裡的光在她轉回來時已然消失無蹤。「也是,抱歉我沒有考慮到這點。對了,我是來告訴你昨天小姿說如果熱身時間結束她還沒出現,表示她很可能還被困在長老理事會那邊唷。」
「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該喝這麼多嘛!真是的……」
她呵呵笑了幾聲後說:「你們關係真的很不錯,她就猜你會有這個反應,所以她要我對你說──」
我們倆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說:「誰叫你不早點告訴我你被霸凌。」
「我就知道!」我伸出手和笑得合不攏嘴的雅翠伊小姐相握笑道:「可惡,她這麼講我也沒辦法反駁了,也好險她沒看到剛剛那三個流氓,不然我很怕她會把他們宰了。您不會告訴她吧?」
「哪三個流氓?我只有看見一位帶著面具的女孩和你說話而已,你扭捏的模樣小姿很可能有興趣想瞭解。」
我立刻抽出手慌忙道:「等等,我不認識那個女孩,是她自己來找我說話的!請您千萬不要跟她說不然會出大事的!」
又一陣笑聲。「沒有啦,這故事還是讓你自己和她說比較有意思。總之,很期待你在選拔場上的表現,祝你好運唷。」
「感、感謝您的祝福和……大發慈悲……」
雅翠伊小姐咧著嘴拍了拍我的肩膀後便在衛兵的恭敬問候下走向熱身場大門。望著她自信的背影,我蹲到桶子旁以水冷卻還在發燙的臉頰,在呼吸之間撫平雜亂的心跳和多餘的思緒,並閉上眼感受自筋骨肌肉之間傳遞出的興奮震動。完全靜下心的我收拾起裝備邁開步伐,以宛如面迎戰場般的肅穆決心踏入選拔場。
來吧。
《Next》
《Prolo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