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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裸體、屍體與藝術--談《傑克蓋的房子》

作者:我太爛教教我│2020-07-24 17:21:34│巴幣:196│人氣:3402
天前,陪家人去看了《屍速列車:感染半島》,收場時,觀眾們猶如自淺眠中甦醒,迅速起身前往下一個目的地,那令我記起在柏格曼影展的某一場電影,收場時觀眾們整整拍手拍了五分鐘。這個回想使我感到疑惑:他們是為誰拍手呢?柏格曼已經離開十年了,他的觀眾們似乎不只因為「想在週末來場電影」而走進影廳。

馬丁·史柯西斯曾評論,他認為漫威電影不是電影,比較像一座主題樂園。的確,重視聲光效果、龐大預算、安穩的刺激,女人跟小孩被保證可以得救,因為那就是觀眾要的,當然完全反過來也是沒問題的,只要確保進場的觀眾要看的是暴力,就可以讓女人跟小孩如同破爛一般被拋飛,觀眾進入電影院猶如在旋轉木馬上下搖擺,七彩霓虹閃爍個不停,離場時只留下光的殘影,在頭還暈的時候趕緊前往下一個遊樂設施。

當我說我看到女人跟小孩果真如我所料獲救時,時常會被誤會,認為我喜歡的單純是獵奇,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意識到並不只是如此,這也無可奈何,市場上似乎就只有旋轉木馬,不論上頭是溫情或是殘忍,都同樣為溫情而溫情,為殘忍而慘忍,使人說出「值得深思」以後,就沒有思考的向度存在了。思考那麼累的事還是別做了,電影目的就是為了娛樂不是嗎?

拉斯.馮.提爾也許不這麼認為


(本文討論的作品有許多暴力的部分,無法忍受者請迴避)

今天要來跟大家聊的,正是拉斯.馮.提爾的電影《傑克蓋的房子》。這是一部以殺人魔傑克為主角的電影,電影是傑克與某個名為維吉的男人,以回憶殺人案的方式,去描述他的腐朽藝術建構的經過。維吉在整齣電影中,始終與傑克站在對立的立場,無法去苟同沒有愛與人性的藝術。

電影的內容大多以作案的描述為主,用五起不同的事件(案子)來串接,事件的內容本身有其趣味,但值得探究的卻是在事件之外,傑克與維吉討論的經過。傑克第一次殺人以後,響起了這個片段。


「這荒謬的男人是哪位?」

「格連古爾德。他代表著藝術。」

在看完電影以後,我查了格連古爾德的簡歷,並請教了在哥倫比亞大學學音樂的朋友,得出了很有意思的對比。那位朋友曾翻轉了我對音樂的想像,過去我以為音樂是要閉上眼只以聽覺去欣賞,但他說服了我,音樂比起用聽的,用看的絕對也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指揮,不同的指揮家跟樂團間的互動,絕對是值得睜開眼睛凝神去審美的。

但這位格連古爾德恰恰相反。他是一個以極其古怪費力的動作來演奏的鋼琴家,時常會在演奏當中拿藥出來吃,古怪的行徑與絕妙的演奏,使他成為媒體與觀眾的焦點,他難以忍受這一切,更重要的是,他認為觀眾的咳嗽、竊竊私語、椅子挪動的聲響,都只會使演出變得更糟,使得他在32歲以後再也不辦現場演奏,轉向錄音,他認為藝術的終極目標與「人類」絲毫不相干。

我認為這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對照。我們固然可以作為一個人,去否定傑克的惡行並非藝術,在理解他時,卻不能不從藝術家進行創作的角度去著手。

「所以,這個被千斤頂砸爛的嘮叨女人的臉,算是件藝術?」

「親愛的維吉,容我為傑克的故事進行補充。」

「老教堂的角落往往隱藏著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崇高藝術作品,也可能是建築師的巧思,謀殺也是相同的道理。」


「當我說『教堂』時,往往令人想到令人讚嘆的哥德式建築,優雅的尖型拱門取代了舊式的圓拱門,土木工程藝術的關鍵是靜力美學,讓建築可以承受各種外力衝擊,這樣建築就能蓋得更高,光線更好。更重要的是用料減少,我常說材料才是主角。換句話說它們有自己的想法,跟著想法走,結果將會是精美絕倫的。」

而後,傑克提起自己的職業是工程師,因為他母親認為工程師才賺錢,可是他的夢想一直是建築師,在第一起事件以前,他曾買了一塊建築用地,試圖在上頭蓋屬於他的房子,而這也是本片的核心,且待後文再談。

在第二起事件裡,充分描繪了強迫症傑克各種各樣的潔癖,傑克的外號也是如此,他在第二個事件起就已經會設計屍體的姿勢,使用相機「創作」許多作品寄給報社,並自稱「完美先生」。

荒謬的是,在第二起事件中,因為他的強迫症,使得他再三回到犯罪現場清潔,使自己身歷險境,趕忙的離開現場以後,他將被害人的屍體包住在車後拖行,回到擺放被害人的冰庫時,他發現來路拖著一條長長血痕,此時,天空下起了雨,將沿路的血跡沖刷殆盡。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認命的人,當然,當下情況有些瘋狂,但我必需承認,我所經歷的豪雨反倒像是一種庇佑。而謀殺則是一種解放,我感到身後有更高層的靠山。」

「當豪雨洗刷掉路上的痕跡,讓你免於被警方逮到的命運,沒有一絲絲的失落感嗎?」維吉問道。

「比較像是錯愕感。當我回想起此生所做的壞事,沒有一件受到懲罰。」

忽然之間,時間跳回小時候,年幼的傑克坐在池畔,回頭看著割草的村民。


「我愛看村民用鐮刀砍牧草。」「先人說過牧草會呼吸,大家的韻律要一致,出刀時吐氣,收刀時吸氣。」

「當我聽著牧草的氣息時,好比感受到它們的此生無憾。」

村民們休息時,年幼的傑克以網子自池裡撈了一隻小鴨,用鉗子將一隻腿給剪了,回頭去看時,沒有任何村民注意到,因為沒有人看見,所以那時的傑克也沒有因為做的壞事而被懲罰。

時間回到現實,傑克的另一次做案。

「經驗讓我習得該如何勒死人,要勒多久。」


「太棒了傑克,你聰明又強壯。」「就跟其他罪犯沒兩樣。」

傑克說「事實上,在幾次的謀殺之後,我發覺我的強迫症減緩了,所以我開始冒更大的風險。」

在這次做案中,他因為對頭一次拍下的不滿意,將冷凍的屍體帶回做案現場打算重拍,在路間被一個散步的老女人用手電筒照到他的車,他一怒之下迴轉將老女人直接撞死。維吉問「可以解釋為何老太太必須死嗎?」

「我無法完全解釋。有點像身在雞窩裡,熱血沸騰的貂。」「你知道布萊克的詩嗎?關於老虎與羔羊的詩。」


「上帝同時創造了老虎和羔羊。羔羊代表純真,老虎代表殘暴,兩邊都是不可或缺的。」「老虎為了生存而殺戮,殺了羔羊。這也是藝術家的天性。」

「你讀布雷克的詩就像魔鬼讀聖經,畢竟羔羊並非自願求死以成為藝術的一部份。」

「羔羊被賜予永生於藝術的榮譽,而藝術是神聖的。」

「因為強迫症被緩解了,所以我沒有清理車上跟房間的血跡。此舉動使我深感解放。」

關於強迫症的緩解,我想就兩個方面來詮釋,其一是那場雨,其二是追求藝術的衝動。我想先解釋為什麼不是通過殺人來緩解,因為實際上第二個事件並不是他第二次作案,他直到那時都還有很嚴重的強迫症,緩解是在那場雨之後,我想一部分是因為他徹底意識到,他這輩子都沒有因為傷害他人受到一點懲罰,所以自認是特別的人,而且是一隻懂得如何將被殺害的羔羊化成藝術的老虎。


另一點我想闡述的,則是關於傑克與藝術的觀點。我以為,傑克的強迫症乃是一種追逐完美,甚至可以說是生命本源的慾望。藝術是一種將生命本源呈現於現實的追求,但本源與想望是完美的,現實卻是殘破的,所以傑克想蓋的房子只能三度被蓋起再拆掉,因為房子越是蓋起,就會越加的遠離本源,但即使如此,卻依然不斷地蓋起,就如同他不斷的殺人並且「創作」,那正是一種猶如藝術家的創作衝動。

我認為,人天生擁有某些特質,這些特質需要宣洩的管道,端看人是如何宣洩之,例如如果享受暴力,可以成為兇惡的殺人犯,也可以成為格鬥比賽的好手,而傑克的管道則是以屍體創造他的作品,與之同時,藉由創作的形式使得藝術的衝動也可以暫時被滿足,我想這是在那場雨使他產生的自戀之後他確定的道路。

關於這份衝動,我想可以參看這部影片傑克的比喻。


傑克還提及了一件事,他的作品並非照片,而是底片。「對我來說最有感觸的並非照片,而是底片。我10歲的時候發覺,可以從底片裡看到光的邪惡面。黑暗。」傑克所有的作品都是底片,底片也經常出現在重要的場景中,我想這是件值得注意的事。


影片之後,維吉開始想探究傑克是缺乏了什麼以至於完全的泯滅人性,他們談到了家人,這使傑克想起他的一個「作品」。

在第三個事件中,傑克與一位媽媽和她兩個孩子來到了靶場準備野餐,傑克首先給兩位孩子介紹來福槍與散彈槍,並提到了打獵,他對打獵是厭惡的,「比如我要射樹上的烏鴉,這個舉動叫剃除,等於你在決定,哪些動物有權活在這片樹林裡。成為獵物的烏鴉沒有價值,因為牠們威脅到你想保育的動物。剔除,如此悲劇的詞語。有一種滅族的調調。」

毫不意外的,隨後是獵殺的時間,他將兩個孩子射死之後,讓母親跟他一起野餐,餵孩子的屍體吃派,而後母親自然也被射殺了,他最後加上了許多烏鴉,完成了這次的作品。


「打獵是一種愛的隱喻,也就是你最脆弱的地方。」維吉說。

「愛,傑克,愛也是一種藝術,還有親密關係。」

傑克沒有理會他,而是提起了動物標本,以製作標本的方式將其中一個男孩的屍體擺成他所要的模樣,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得到一個「可靠的人類」。

「這是你追求的嗎?一個可靠的人類?適度的羅曼蒂克,讓我想到對於愛的渴望。」

「我曾有過一段羅曼史。」看似回應著維吉,但傑克實際上是顧左右而言它,提起了第四起事件,這是第一次看電影時,讓我覺得最有趣味的片段。

傑克交了一個女友,他叫她純純,單純的純純,腦袋非常笨。一次對話中,純純分不清工程師與建築師的不同,使得傑克有些腦火,她問起傑克他的工作到底是什麼,傑克說「殺人」。「我殺了60個人,我是連環殺手。」而後對純純的蠢難以忍受的傑克要純純拿隻麥克筆來,開始在她胸部上畫虛線,感覺怪異的純純跑到街上向警察說她的朋友殺了60個人,待會會變成61個。


警察「妳有喝酒嗎?」

純純「有」

警察「別再喝了。」

傑克走出屋,對警察說自己是連環殺手,警察只是說「小姐,可以把妳朋友帶回屋內嗎?我無法阻止你們喝酒,但我建議你們少喝點。」

回到屋內,純純發現電話線被剪了,房間的鑰匙被拿走。「你就是完美先生對吧?」

「如果妳喜歡尖叫,我建議妳可以開始了。」


純純叫的撕心裂肺,全都沒有回應,甚至傑克也一起幫忙叫,開窗大叫,沒有任何人搭理。「妳可以從現在叫到聖誕夜,唯一會得到的答案,就是此刻的寧靜。」我頭一次看覺得最有趣的對白在接下來。

「有件事一直讓完美先生很困擾。但每次他想到就會很火大。為什麼每次都是男人的錯?無論去哪裡,註定就是待罪之身,就算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生為男性真是悲哀,生下來就有罪,多不公平啊。女人永遠是受害者是吧?而男人,則是罪犯。」說完,他沿著虛線,將女友的乳頭給割了下來。

在談話當中,傑克認為維吉像個醫生一般寫下傑克是個神經病的診斷,對傑克做出宣判。「我厭惡用文字寫下的診斷。」

「這麼說不公平,文字可以很清晰,它看照著我們,在善與惡之間劃下界線,並且傳承宗教。」


「宗教毀了人類。因為宗教教育人們否決心中老虎的本性,把所有人都變成奴隸,讓他們羞於承認自我。」

「噢,傑克,你本可以接收正確的文字,但是你不想。」

而後,傑克由屍體的腐敗討論到關於價值。

「收集的屍體都是死後馬上冷凍,不過有幾具來不及冷凍的有腐壞的現象。很難說腐敗是好是壞,大部分人認為這是自然的分解,說到底就是地球上生命的基礎,單純物質的反應,所以才沒有好壞之說。而人類必需要是活的,才能被評估是有價值有理想。」

「針對這個,完美先生有不同的見解,他認為人類的終極目標並非生前,而是死後。」


「你將人比喻為物質,人就此消失,你最看重的藝術也會一同消失。」

「維吉,你真是個老渾球,你強加在藝術上的道德標準已經扼殺了藝術;這正是我想避免的,藝術領域的廣泛程度不是凡人能理解的。」而後傑克說到了葡萄自然分解以成為藝術的幾種途徑,認為同理可以用在人體,也就是在分解的過程裡變得更高尚。

維吉繼續反駁他「我還是堅持,沒有愛,藝術就不存在。你所說的葡萄分解是大自然的傑作,如果分解是一種救贖的方式,你的房子又該怎麼說?難道你拆它是為了自我滿足?房子是蓋來拆的嗎?」

「不,我當然不是故意的,而且我拆了不下三次,馬上重蓋又馬上懷疑自己,蓋夢想中的房子很困難,材料沒有按照我想地去發揮,我畫過的房子,變平庸了,一點都沒有特色。」


「這就是所謂缺乏天賦嗎?你的藝術家能力到此為止。」

而後他們聊到了被賦予榮耀而變得不再是藝術這件事,這是此次重看我最重視的段落。

「如果獲得榮耀等於貶低該作品,為何破壞和拆除不能反轉過程?創造藝術?亞伯特史佩爾從希臘和羅馬的廢墟中,發現了『廢墟價值論』,運用強弱不等的材料來打造建築,為了千年之後能成就完美的廢墟。」

「可惜幾年後遭夷為平地化為塵埃。就老一輩的說法,狂妄自大必將帶來報應。」


「藝術家必需憤世嫉俗,管他是人還是神。」

「說到廢墟的價值,就必需說到——」「偶像的價值。」

「德國俯衝轟炸機,無疑是世界上最美最複雜的飛機。注意聽飛機在俯衝時的聲音。」

「非常尖銳,根本設計不佳。」

「設計不佳?拜託,正好相反,尖銳的聲音是特殊設計,警報器附著在飛機的底盤上,專門為戰爭而設計的心理作戰,聽過的人絕對難忘,它讓大家心寒,又被稱為傑克里的小號。」


「可悲,但可能在你眼裡是傑作。」

「不,比傑作要來得高尚,是偶像。構思轟炸機功能的人是偶像創造者。我所理解到的是,世界不願承認腐朽之美,就像不願把榮耀給予那些,不......"我們"這些真正創造出偶像的人。甚至被視為邪惡的存在。所有曾對世界產生影響的偶像,對我來說都是奢華的藝術——高貴的腐朽。」說著偶像時,畫面跑動著毛澤東、希特勒還有史達林等人,談及高貴的腐朽時,滿是那些偶像造就的骷髏與屍山。


「住口,你這個敵基督者!我不曾護送過像你這般墮落的人類。」頭一次,維吉終於忍不住吼道。

隨後,維吉回到一慣的論點「既然你如此泯滅人性,我來簡短的評論我對於布亨瓦德集中營的看法,來強調我對愛與藝術的態度。集中營的中庭矗立著一棵老樹,不是隨便的一棵樹,是橡木,不是隨便的橡木,而是歌德年輕時坐在樹下創造出許多巨作的那棵樹。你可以談論偶像的價值與藝術傑作,這樹出現在史上最泯滅人性的地方,諷刺人性該擁有的人道主義、尊嚴、文化和善良。」

傑克聽了,只是開始闡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有些人說,創造出的暴力內容,其實是無法在文明社會中實現的慾望,所以才會從藝術中表現出來。我不苟同。我相信天堂與地獄無異,靈魂屬於天堂,而身體屬於地獄。靈魂是理性,而身體則是所有危險的元素,舉例來說,藝術和偶像。」


最後的結局就是,被捕在即的傑克打開了他的冷凍庫中從未打開的那道門,時間軸上第一次碰上了維吉,維吉問起他的房子「傑克不是說要蓋房子嗎?」

「我......試過,可是沒有完成。」

「完成那一棟有點困難,也許可以蓋新的。動動腦,傑克,你不是自稱建築師的工程師嗎?聽說你對材料方面有一套理論?你說材料有自己的想法?去找材料吧傑克,讓它們自己去完成。」維吉笑著說。

傑克望向身後的屍山,終於用屍體蓋成了他一生唯一一棟也是最後一棟房子。「這是間不錯的小屋,傑克。非常實用。要進來嗎?傑克?」房子的底下有一個洞,而冰庫的鐵門正被警察鑽出一個大洞,一隻手槍身進來開槍,傑克走進房子裡,跳入洞中,開始與維吉的地獄之路。

「這樣說吧,很少人據實回答。人們在這旅途上往往會想懺悔,雖然不是全然修飾,卻都是愉快快帶過。我相信你要說的也是大同小異。」

關於這場旅程,我特別想在這邊提極樂之地。在途中,他們經過一個充滿澄光的所在,維吉說「那是極樂之地。我們沒有權限過去。」傑克注視著裡頭,有兩群農民,不斷地割著牧草,聽著牧草呼吸的聲音,傑克唯一一次流下了眼淚。


後面還有一段關於結局的部分,我倒是認為沒有太多可說的,只想提一件事是,維吉是因為傑克讓他得到聽故事的樂趣,所以帶他參觀地獄的深淵,要帶傑克去的地方其實在更上層。地獄的深淵有一道斷橋,維吉說,過橋就可以往上回到人間,於是傑克就開始攀爬岩壁,最後卻墜落到了並非要前去的地方。

在最末傑克墜入深淵時,畫面又成為了底片。剩下的篇幅,我想對這部電影做一些自己的探討。


我打算先從傑克這個角色開始說起。首先必需與傑克對照的是格連古爾德,作為一個沒有共犯的連續殺人犯,傑克近乎完全孤獨的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就如同他認同「代表著藝術」的格連古爾德,認為藝術的極致與人類毫不相干,這點我想也與榮耀與世人的關聯是相連著的,因為世人不願賜予傑克所認為的藝術榮耀,而是將之視為邪惡,無法被人理解的傑克如此認定似乎也是合理的。

我無意全然去認同傑克的觀點,合理化他殺人的行徑,實際上拉斯.馮.提爾也是如此。這部電影幾乎要是一部殺人魔的自白,但又不是,維吉的存在讓傑克沒辦法全然的自我中心,也許這也是傑克唯一一次,能夠完全敞開地向他人談論自我中心的腐朽美學,即便維吉從頭到尾都沒辦法認可,但維吉作為一個正常的、對應的存在無疑是不讓天秤過於傾斜的重要角色。

從我的角度出發,我會認為他是在殺人以發洩慾望的過程中,逐漸感受,並且成就,也可以說是合理化成神聖的藝術,或者可以這樣說,殺人也許是服從衝動的,然而其後的行徑與對殺人看法的轉變,以及他天生的藝術家特質,逐漸使得傑克相信這些就是藝術,也許這樣比較接近事情的原貌也說不定。跟維吉一直以來的堅持不同,我不認為能以「變態強迫症殺人魔」這樣簡單的稱謂概括傑克的所作所為,他跟其他犯人並非相同。


舉例來說,關於建築,他想蓋成的房子與他信仰的偶像和「廢墟價值論」,以及他關於老虎與羔羊間的關係。他認為羔羊是榮耀的,因為在成為藝術的過程中獲得了永生,但羔羊並非因為死亡而成了藝術,羔羊是被藝術家化成了藝術,這裡指的羔羊當然是他的被害者的比喻。

傑克出於自身,認定人類天生就擁有殺戮的慾望,僅僅是被宗教法律等各種社會因素而必需自我否定,在他的觀點中,跟宗教相反的是偶像,偶像真正隸屬於腐朽,比文字(法律)或宗教更古老的東西,羔羊與老虎的古老關係會在某些時刻撕開法律與宗教的皮,因為老虎(傑克類的人)追求神聖,而活者是一種注定通往死的變動狀態,沒有永恆是無法成為神聖的,而雖然藝術無法完美,卻能成就永恆,人做為材料,唯一永恆的辦法正是腐朽,也是可以變成藝術家可塑的「可靠的人類」(其實是作為材料的物)唯一的辦法,於是,毀滅與藝術在這裡結合了。

就其極,傑克有沒有幾分藝術家的特質呢?整體來說,傑克的觀點是反人性,甚至是反人類的,對他而言,也許這個世界上只存在自己一個,跟其他藝術家人類,從維吉問起關於他的房子他的回應,卻能看出他藝術家追求完美的一面。


維吉的觀點一直視傑克為一個不正常的人,並且要試圖從他的話語之中找出傑克「為何沒能保有人性」的原因,我們當然可以跟隨維吉起初的方式,將傑克看作一個因為沒有得到愛,於是喪失最後一點人性可能的變態偏執殺人魔,那樣會很輕鬆,也無法否認裏頭有幾分對,但隨著故事推進,就連維吉也動搖了,從全然的否定轉向了質疑美學的完整性。

若我們將傑克視作一個藝術家,要說傑克與其他所有的藝術家間絕對的鴻溝,或說傑克有什麼絕對獨特的,肯定是關於殺人,因為他從未被抓,所以認定自己是一個特別的藝術家。缺乏親情或是親密關係的藝術家大有人在,然而以殺人,而且是以連續殺人建構起自身美學的,就只有傑克了,我想注意到這個決定性的差異應該可以視作傑克與他人分歧的鑰匙。

連續殺人犯的藝術視角,多麼稀世又不被容許的視角,然而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走到那些在光之中行走的人無法進入的影子世界,即使這樣的世界不被允許存在,卻被證成了,不為世人所理解的追求美學,這樣的人格特質摒除了世人,難道不為一種藝術家的形式嗎?我想對於以前衛電影飽受批評的拉斯•馮•提爾而言,也是一種自身的處境描寫,用底片看見光裡黑色的部分,我想這是他作為藝術家所感受到的使命吧。


關於傑克作為藝術家的創作,我想談兩點,第一點是維吉問的,分解的意義。其實我認為傑克所說的高貴的腐朽是一種創造的手段,並且傑克認為這種創造是最高貴的,與沒蓋(創作)的好的房子是不一樣的,他之所以一直拆,是因為一直無法蓋成他滿意的樣子,至於為什麼高貴,我倒是認為與傑克如同底片的觀看有關,在傑克眼中,最屬於老虎與羔羊那般原始的,最不為世人所接受的部分,才會是最值得榮耀的。

另外一點則是關於這段對暴力創作的看法。「有些人說,創造出的暴力內容,其實是無法在文明社會中實現的慾望,所以才會從藝術中表現出來。我不苟同。我相信天堂與地獄無異,靈魂屬於天堂,而身體屬於地獄。靈魂是理性,而身體則是所有危險的元素,舉例來說,藝術和偶像。」

我想以幾點對此的分析作結。第一是,傑克創作出的暴力內容,並非是文明社會無法實現的慾望,除了他的確實現了慾望,另一點則要注意屬於天堂與地獄的部分,身體與藝術和偶像同屬於地獄(現實),與靈魂共處的身體追求從靈魂所知的天堂,從而有了藝術和偶像,它們是完美理性天堂的不完美替代品。至於為什麼天堂與地獄無異呢?我想就進到結語的部分。




結語:懲罰也許到臨


整部電影是在通往真正的地獄之路的過程中,傑克對使者的談話,其實不失為一種告解,因為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必需要為他所做受到懲罰,即便這份告解是扭曲的,一隻不認為自己有錯的老虎的告解,或者,從他的角度來說,一隻老虎身生老虎,能怪誰呢?而羔羊生為羔羊,又能怪誰呢?

當然,人類就是人類,不是羔羊,也不會是老虎,誠如維吉所言,他口中的羔羊們並非自願成為他的「藝術」,傑克也是因為沒能經由活生生的人類的方式去經驗到藝術,才走向了這條如此扭曲的藝術之道,但即使如此還是必需要問,不被允許的存在存在著,該是如何是好?為何有存在只因其存在就該受罰?


最後傑克受到了懲罰,但那卻是想回到人世間而發生的意外。為何抵達那裏了卻又追求活著呢?也許對傑克與拉斯•馮•提爾而言,活著時懲罰就已經抵達了,遠離天堂的身體與知道天堂的渴求,就已經是一種地獄了,然而比起永恆痛苦不再變動的地獄,可以通過藝術、偶像還有牧草的呼吸而接近天堂的人間,大約也已經是極樂之地了,同時是天堂與地獄的人間。



後記

我也有傷害的衝動。當去釣蝦時,一位了解我的朋友告訴店員我們自己處理蝦腳,並且給我來處理,起初不明白他的意思的我,直到當活著的蝦子開始反抗時,我登時明白了樂趣,蝦子的生命力越強韌,反抗的力道越厲害,將腳給剪斷時的那種快感就越強。

用牙刷清潔廁所的時候也是,平時刷牙必須節制力道,因為一旦太過大力就會出血而我怕痛,然而清潔時卻相反,可以以這樣的動作滿足全力刷牙摧毀自己口腔的慾望,卻又不必留出一滴血,甚至刷的越用力就離刷乾淨的目標越接近,可以說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過我不會從肉體上傷害別人,我偶爾會做這樣的夢,夢見自己犯罪,被捉捕起來,失去自由的滋味是如何,我當兵時已經領教過,我也怕痛,人是會還手的,況且我與傑克終究不同,我在巴哈的音樂中就可以感受到優美、和諧與本源的存在,還有全能飛升的感受,柏格曼的電影也可以。


在寫這篇文章時我一直在聽Glenn Gould那首被一直放在電影當插曲的演奏,我後來有幾次忍不住改聽這首,接著整個人猶如被癱瘓一般,除了聽之外根本無法做其他的事。

昨天還去看了《沉默的羔羊》還挺是有趣的,尤其那個關於羔羊的比喻,若是有機會,我會想見識屠宰羔羊的現場,聽聽羔羊死去的聲音,此外疫情解封之後我也想去見識看看捷克的人骨教堂。若是有機會,也想將拉斯.馮.提爾的電影慢慢補齊吧,過年期間《在黑暗中漫舞》在台重新上映,我在電影院坐了三十分鐘,整個人差點吐出來因為手搖鏡頭的3D暈,但後來我也熬完了,不論就那部電影的內容或這點,都是讓人難忘的。


關於藝術與生命本源的看法,比較多來自於此書《海王星:生命是一場追尋救贖的旅程》的第十章〈海王星與藝術家〉,本書雖為占星書,不過麗茲格林同時也作為一個榮格派心理學家與歷史學博士,學識之豐富飽滿程度絕對是即使不懂占星的人也值得去讀的。

這篇文大概就到這裡,真想不到達人的復出是以這篇開始,連我自己都沒有想過,只能說重看以後真的蠻喜歡這部電影的,很能理解第一次看時為什麼我的某一位老師會放這片,八月份應該就會把文化工業的文章完成,努力一點可能能寫個兩篇,《發條橘子》也是我想談很久的作品,剛好可以來湊個惡系列。我也沉潛很久了,我想也是時候以一個創作者的身分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了。

(本文圖片大部分為電影與海報,人骨教堂引用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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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霧島悠樹
是說文中的偶像指的為何?是指至高無上的某種存在嗎?
哪裡與宗教相反呢? 崇拜偶像與迷信宗教這樣的行為又有何不同?

感覺不錯,內容充滿爭議卻受好評,大概是因為比起殺人更著重於哲學思辨吧?還是說這樣的過程讓觀眾拋開了道德良知,正因為揭露了人的惡才讓觀眾欣喜若狂呢?
我覺得可以,是會讓我有興趣的作品


不過我們是否可以說,正是因為沒有受過罰,才催生出傑克這樣的殺人魔?假使早早就受過罰、受到制裁,還會執意要完成他的藝術嗎?

當然要見識羔羊死去的現場、還要聆聽,我更建議必須要親手宰了羔羊,用心體會,眼到、耳到、手到、心到

07-26 22:43

我太爛教教我
大體上我依照我理解他的角度回。他認為宗教是在箝制人殺戮的本能,而偶像則不是,而且他說的偶像指的特別是史達林希特勒毛澤東那種殺了一堆人的

首映的時候蠻多人看不下去的,實際上殺人的比重很高,我也認為不可忽略,想看就看吧,我挺喜歡的作品。

這大概可以看一下沉默的羔羊吧,不過如果被死刑大概就沒有,以這角色來說,即使他童年受罰了我覺得還是會變成殺人魔。

那可能會有一些麻煩吧,要應該也從觀摩開始,況且哪裡開放這種觀摩我都疑惑07-27 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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