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芷晴撐著同一支傘走在街道上,而李芷晴突然停下腳步。旁邊是一棟看上去蠻豪華的民宅。
「我家到了。」
「嗯⋯⋯」
「等一下⋯⋯」她抓住我濕透的襯衫一角,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上來吧,今天我姊姊不在。」
「嗯?」因為有點疲憊,一時沒聽清楚李芷晴說了些什麼,「姊姊不在又怎樣了?」
「你不是淋濕了嘛⋯⋯上來弄乾再走吧。」
「嗯。」沒有多餘的餘力去吐槽或是捉弄李芷晴,我抱著僅存的一絲小小期待上了電梯、進了李芷晴的家門。
寬敞而有點咖啡廳那種文青設計的客廳映入眼裡,走進去之後,客廳和小小的餐桌之間有一道長走廊,走廊上有四道門,大概是房間跟廁所吧。
「拿去。」
李芷晴把兩條毛巾和一個吹風機給我,看來我得用這些東西來搞定濕掉的身體跟衣服了。
「我去洗個澡,你在客廳等吧。」
「嗯。」
沒有多餘的對話,因為彼此都累了。
我也不想以這種方式進到李芷晴家裡啊。
我用毛巾擦乾頭髮,褲子就算了。我脫掉襯衫跟襯衣,懶得把身體擦乾,所以直接開始用吹風機吹它們。大概吹了快半個小時才乾的差不多,在這段時間裡我什麼都沒想,腦袋純粹在放空。
沒過多久之後,走廊上的廁所門就被打開,從裡面噴出一陣熱氣。
李芷晴穿著短上衣跟短褲,整體很輕便,畢竟是居家服吧,她隨意地擦著頭髮,然後就坐在廁所旁的一面小鏡子前坐下。雖然那種東西應該放在房間裡,但我猜是為了方便姊妹倆還有媽媽三個人用而放在那種地方吧。
「欸,吹風機。」
「喔喔⋯⋯」
有點想吐槽我又不叫吹風機,但還是把它拿過去給她。李芷晴開始吹頭髮後,我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她吹頭髮。
我們的距離並不遠,我可以從鏡子裡看到她面無表情的模樣,只見她開始說話:
「我啊⋯⋯國中交過一個男朋友。」
「欸?」
這倒是讓我完全感到意外。國中女生交男友沒有多麼稀奇,但李芷晴交男友就很稀奇了。我高中的時候也沒有聽過她跟哪個男生傳出八卦,絲毫沒有。
「他長得很高,跟班上大部分的人都很好⋯⋯啊,我也偶爾會因為他跟女生講話而生氣。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老實說我跟他就是所謂的班對,連導師也會時不時調侃我們。我們甚至還跟陳霜一起過聖誕節、跨年⋯⋯我國中的時候,交到一個好朋友、也認識一個貼心的男生⋯⋯我真的過得很開心。
但跟他相處一段時間後,我就發現我對他的情感不像是『喜歡』。」
李芷晴的說法,就像是把自己的意識硬是抽離一部分,然後在自己的身後,冷漠地望著另一部分似的。「在後面」的李芷晴看著她自己,意識到那不是喜歡的感情,然後跟那個男生提了分手。
「當我這麼跟他說的時候⋯⋯他露出了我從來沒看過的抑鬱表情。然後他用我從來不知道的聲音說了——妳真是個差勁的女人。」
「⋯⋯⋯⋯」
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彷彿是要回應自己說的話,李芷晴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說的沒有錯,是我選擇用最差勁的方式回應他的感情和付出。雖然這的確是最『適合』的方式,但我在這之前更是騙了他、也傷害了他⋯⋯」
斬釘截鐵地撇清關係的確是對付感情最好的方式。一旦這麼做了也許會非常傷人,但扎根的感情也會被確實拔起⋯⋯哪怕需要無以計數的時間去填補那塊土壤的裂痕⋯⋯
「李芷晴,我希望妳能告訴我。」我不想再聽她繼續鑽牛角尖了,不然和剛才頂樓那裡根本沒兩樣。我直視李芷晴,看著她小巧的雙眼,用我所能表現的最認真的聲音問道:「妳⋯⋯為什麼要給我白巧克力?為什麼要跟我玩情侶遊戲⋯⋯妳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
她看著我,明知不可以這麼做,卻還是用懷著罪惡感的眼神撇開了視線、避開了我的眼神。
「如果我說我也不清楚⋯⋯你會相信嗎?」
「打死不會。」
「我想也是,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李芷晴露出笑容:「你的眼睛一直都認真地、直率地注視著某個方向,你不會迷惘,就算眼前看見的是一團迷霧,你也會把它們全部撥開然後勇往直前的吧。」
「才沒有那種事⋯⋯」我淡淡地說,我的軟弱我自己最清楚了,要是今天沒有陳霜和李芷晴推我一把,我還是會像六年前一樣⋯⋯一步都踏不出去。
「但我說的是真的喔⋯⋯至少,是我那時沒有意識到『真正的理由』是什麼。我那個時候,只是想惡作劇。」
「啥?」我露出有點傻眼的表情。
「因為啊,你是為了被拒絕才跟我告白的吧?」李芷晴露出賊笑看著我,是她平常小惡魔發作的笑容。
「穿幫了啊⋯⋯」我苦笑,感覺好丟臉。
「所以啊,我那個時候大概只是不想讓你得逞而已吧。不過⋯⋯我現在可能知道了,我大概是很好奇吧,很好奇你是怎麼喜歡上我的、想知道你為什麼能這麼喜歡我⋯⋯我想從你身上尋找某個⋯⋯連我自己都難以名狀的東西。」
她這麼說,露出了有點難為情的笑容。
「我一直懷疑著⋯⋯我是不是不知道如何去『愛』呢?」
「嗯?」我歪了歪頭,一時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我失去了鋼琴、失去了那個男孩⋯⋯失去了『本應喜愛的事物』跟『本應喜歡的人』。雖然我根本沒有弄懂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一定是受到你的特質吸引的吧。」
「特質?」
「就是你那種像個白痴一樣,熱愛著、追逐著所愛的人事物的那種個性。」李芷晴有點俏皮地笑了。
因為不了解、因為是自己「缺乏的一塊拼圖」而去嘗試理解、而去尋找答案。而稍微觸碰到答案的瞬間,徹底在李芷晴心中開了個大洞。這個真相便是傷害了我,也傷害了她自己的元兇。
「李誠雨,回答我。」
不知何時,李芷晴已經停止吹頭髮,看向沙發上的我。
「我傷害你了嗎?」
這句話嵌入我的心坎裡。
世界沉默了起來,彷彿連空氣也停止流動。
李芷晴緊緊抿著嘴,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凝視著我,充滿著不安。屏氣地等待我的回答。
「⋯⋯嗯。」
我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我現在的表情有多苦澀。
但我無法說謊。
我必須要傳達出去,我不能再逃避了。
「我沒辦法告訴妳『我沒事』;我也沒辦法裝作沒事的樣子對妳微笑⋯⋯因為⋯⋯我真的⋯⋯」
一時之間說不上話來,內心被巨大的悲傷填滿,但這份悲傷,是因為李芷晴而孕育出來的啊。
「但是啊⋯⋯我也說過了吧⋯⋯和妳相處的那些時間,我真的很開心。」我直視著李芷晴的眼睛,在那個下著大雨的頂樓裡,我沒有完全說清楚的那些話,我現在要把它們傳達出來。
「能夠認識更多我所不知道的妳的一面、能夠和這樣的妳站在一起,我很高興⋯⋯我被妳傷害了是事實,是越喜歡妳就越逃避不了的事實⋯⋯但累積到今天的那些交往的時光,絕對不是虛假的⋯⋯!」
哪怕是由謊言構築而成,它也一定真實地存在,在這裡的我與李芷晴就是那些時光存在過的證明。
和她在一起時體會的那種悲傷——以及和她在一起時得到的東西是一體兩面的。
「因為我喜歡妳,所以我願意連同悲傷也一起背負。」
李芷晴張大眼睛望著我,對於我說出的這番話感慨不已。
「真不愧是⋯⋯小說家呢⋯⋯」
她露出溫暖的笑容。
我本來想回話,但她又接著說道:
「喜歡我的人是你,真的太——」說到一半,她又想到某個東西似地說:「不對,這樣說太普通了,應該說⋯⋯」
李芷晴綻放著笑容,如此說道。
「喜歡我七年的人是你,真的太好了。」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李芷晴的聲音迴響在我耳邊。
然後,我的視線頓時模糊起來,眼中李芷晴的輪廓被溫暖的感觸佔據,兩行清淚無預警地流下我的臉頰。
「欸⋯⋯?」
我無意識地碰觸我的臉頰,擦掉眼淚。
「為⋯⋯什麼?」
為什麼我在哭呢?
「能這樣被妳說⋯⋯能成為支撐妳的人⋯⋯我很高興⋯⋯才對啊⋯⋯」
我的聲音蘊含著哭腔。
心中的想法直率地變成話語。
「我很高興⋯⋯真的。但是⋯⋯為什麼⋯⋯」
「李誠雨⋯⋯」
「為什麼會⋯⋯這麼寂寞啊⋯⋯!」
如此大喊的瞬間,滿腔淚水奪眶而出。
寂寞嗎?
原來最適合形容『單戀』這種感情的,是這個詞啊。
——到現在,我依然相信著喔⋯⋯你跟李芷晴之間,一定有某種羈絆牽繫著你們⋯⋯
那個時候陳霜對我這麼說。
——而建立那份羈絆的人⋯⋯不就是你嗎?
我現在明白陳霜所說的話了。
建立出這份羈絆的,是我七年來喜歡著李芷晴的這份單戀感情啊⋯⋯
即使寂寞、即使痛心,我也一直、一直只注視著李芷晴,就這樣堅持了七年的時間⋯⋯
一想到這裡,淚水就不受控制地傾瀉而出⋯⋯
我已經無法停止哭泣了,再也無法支撐這種寂寞的悲傷感了⋯⋯意識變得模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我跪坐在地上,看著白色瓷磚的地面滴著無數淚水。
「沒事了喔。」溫暖的聲音傳進耳中。
我的身體被體溫包覆。李芷晴抱住我,在我的耳邊輕聲說著⋯⋯已經沒事了喔。我也抱住她,抓著她的背,深怕深深喜歡的女孩馬上消失。李芷晴溫柔地摸著我的頭。
就像姊姊安慰著被欺負的弟弟一樣。
我在李芷晴的懷裡放聲哭著。
啊啊,原來。
原來真正脆弱得需要支撐的人⋯⋯是我。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