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之一:夜的初次打工】
我時常作一個夢──一個在雨中不斷奔跑的惡夢。
在夢裡,雨彷彿要將世界淹沒似的無止盡傾瀉。
為了尋找某人,年幼嬌小的我在柏油路面上四處奔走。
雨勢越大,忐忑不安的心情就越加強烈。
最後,我總會在一個轉角過後,找到在雨中漫步的她,但是無論跑得多麼賣力,仍然接近不了那個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走遠。
如果追上了,又該說些什麼呢?
「為什麼要欺騙我。」
沒能信守承諾的理由,這是我想問她的話嗎?
亦或者我只是想緊抱住,這場雨中唯一溫暖的事物。
刺骨的雨珠重重打在皮膚上,非常非常的冰冷。
這裡的雨,不曾停歇過。
「恭喜你呀,作品進入決選了。」
「哪裡,都是香子老師的功勞。」
「你本來就有這個天份,只是欠琢磨罷了。」
香子滿意地頻頻點頭,如同兒子金榜題名一樣開心。
「為了慶祝我特別買了點甜食,絕對不是自己想吃喔。」
兩手貼在腰後的香子搖曳著金黃色的長髮,踏著輕快地步伐走到冰箱面前。
「也慶祝太快了,等結果出來再說也不遲啦。」
「好事情就值得慶祝,到時候要是獲獎了,可就不只是蛋糕而已。」
名為香子的年長女性,從冰箱拿出一盒蛋糕,並用臀部關上冰箱門。
「當初賀賴介紹你來我這的時候,我真是嚇了一大跳,沒想到你竟然會是那時候的孩子,為避免節外生枝,還得趁我們家小櫻出門時才能叫你來。」
拘謹坐在椅子上的悠和微微低頭,以平靜的語氣拋出埋藏在心中已久的問題。
「老師您……不恨我嗎?」
蹲在櫃子前尋找碗盤的香子,聽到這個問題頓時停止動作,但又馬上帶著笑容繼續剛才的動作。
「啊呀~看你每次都欲言又止,還以為你一輩子開口都不會問呢……你會恨老師嗎?」
「我對老師沒有半點恨意。」
悠和斬釘截鐵的回答。
垂下眼簾的香子,視線移到架子上一幅蓋起來的相片,露出戲謔的笑容說道:
「我倒是很討厭悠和你喔,你剛到這裡來的時候,常在你的茶裡下瀉藥。」
香子此話一出,悠和立刻感覺房間的溫度下降了十度。
「…………怪不得那陣子我老是拉肚子。」
「對不起嘛,老師請你吃蛋糕就當是謝罪。」
近乎結凍的房間,溫度隨著香子綻放的笑容回升。
她走向流理臺,背對悠和開始切開蛋糕,輕柔的動作不蘊含一絲怒氣。
「原本我也憎恨這一切,後來發現那麼做並沒有意義,既不能真正彌平心裡的仇恨,丈夫也不會因此回到身邊,基於這點來說你也是一樣的吧。」
香子將蛋糕擺上空盤,附上叉子遞到悠和面前。
「況且都已經過這麼久了,整天在意往事的話,是沒辦法好好過活的。」
她兩手撐在桌上微笑問道:
「說到日常生活,小櫻那孩子過得還好嗎?我想從你口中聽聽她的近況。」
「她很好,只是跟以前比起來……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還是很在意那個幽靈嗎?」
拉開椅子坐下的香子,替兩人倒了一杯熱騰騰的紅茶。
「或許真的有東西附在她身上,但不能光憑表面所看到的事物作判斷,否則你將永遠無法看清幽靈的真面目。」
「不談這些嚴肅的話題了,你們的小女兒最近還好嗎~」
正要吞嚥蛋糕的悠和馬上被噎到。
「咳、咳!香子老師也知道朔娜的事情?」
「會過來拜訪我的可不是止只有你,賀賴那小子有時候也會過來坐坐。」
「……可惡,賀賴那傢伙肯定講了很多的壞話。」
「就算不是有血緣關係的子女,也要灌注她滿滿的愛哦,為人父母就是這麼一回事。」
用叉子在鮮奶油上劃出愛心,香子一臉興致盎然的笑著。
拙態百出的悠和,好不容易平復情緒後,用一如往常的輕鬆態度問道:
「香子老師。」
「嗯,什麼事?」
「既然都已經被知道了,我可以帶塊蛋糕回去給朔娜嗎?」
原平時就會亂買點心回去給朔娜吃,但是悠和自己卻沒有這樣做過。
「當然沒問題,我正擔心隔壁太太送的蛋糕吃不完呢。」
「欸……不是說為了慶祝買的嗎?」
「好像在車站附近的樣子,應該不會很難找。」
夜拿出手機確認學妹傳來的地圖,再三確認包包內該帶的東西是否備妥。
「面試到底該準備些什麼呢?說是不用穿得太正式,但打工的正式跟一般公司行號的正式又差別在哪呢?」
終於決定好穿什麼的夜,才剛走出房門,就聽到樓下客廳傳來情緒高亢的談話聲。
「哦哦,悠和進入決賽了嗎!?」
「是啊!就在昨晚你象棋五連敗之後公布的。」
「囉嗦,今天我會贏回來啦!不過悠和他也很努力啊~落選了三次仍不放棄,果然永不放棄堅持到底才是真男人!」
「原、秋野,什麼事讓你們這麼高興?」
打從上週從樂園回來後,夜就在原的建議下試著直呼對方的名字,這幾天終於習慣了,算是她人際關係上的一大進步。
「小夜,悠和的作品進入了決賽,這幾天就要公佈結果了。」
原讓夜看他的手機畫面,上頭是某個小說比賽的最新消息,不過因為原手機拿歪歪的,所以夜看得不是很清楚。
「欸~那真的是很厲害呢,那麼悠和人呢?」
「起床的時候就沒看到他,一大早不曉得跑哪去了。」
「我們晚上來慶祝吧,我剛剛看了一下佳作也有五萬元,悠和肯定沒問題的啦!」
「哦哦!悠和大人真是慷慨。」
原興高采烈的打開櫻香放在桌上的超市目錄,翻到滿是肉品的生鮮專欄。
「秋野,買這個啦,特選厚片火鍋組!」
「不要被價格騙了,這裡必須要以量取勝才行!」
「等等,悠和什麼都還沒有說吧,這樣擅自決定沒問題嗎?」
夜帶著苦笑發問,替不在這裡的悠和擔心起他的錢包。
「沒問題啦,那傢伙稍微拍一下馬屁就會跩上天了,我以他多年的摯友身份作擔保。」
「這、這樣子啊。」
由於不是很懂男人間的友情,夜輕易的被說服了。
「小夜要跟我們一起去買肉嗎?」
「抱歉,我下午還要去面試。」
「打工嗎?什麼樣的工作啊?」
「是秘密喔。」
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只是她不希望在還沒錄取之前就讓他人知道。
「那我出門囉,記得準備朔娜的午餐。」
「交給我們吧!」
「哦,路上小心。」
夜因為這句平淡無奇的話語,出門時充滿了動力,剩餘的兩人則更加認真的鑽研起目錄來。
「嗯嗯,就決定是這套了,我的眼光果然沒錯。」
「是這樣嗎……哈哈哈……」
相貌溫和又不失威嚴,留著一搓小鬍子的中年人,帶著墨鏡的瑪丹朵咖啡廳店長──林古泉,從頭到腳打量穿上荷葉邊白圍裙制服的夜。
(這就是所謂的女僕裝嗎!?不過模樣倒是挺可愛的。)
裙襬不會太長也不會太短,動起來一點也不拘束。
可能因為是熟人介紹來的,加上夜的行為舉止謙恭有禮,面試不到一分鐘就通過了,先試用一週再看狀況,夜只覺得店長有股異樣的魄力。
「準備開店了,妳先隨便幫點忙習慣一下環境吧。」
「好、好的!」
因為太過突然,夜還沒意會過來該做些什麼,見她這副模樣,擦拭玻璃杯的店長指向外頭。
「目前正值人手不足,有任何問題就去找悠香。」
(悠香嗎?應該是剛才進來時,在打掃店面的那位沒錯。)
店裡的佈置是簡約歐式風格,華麗的枝形吊燈,牆上掛著色彩鮮豔的油畫,明亮舒適的局部採光,浪漫且典雅,桌椅有著流暢的木質曲線,讓我有種身在家中的熟悉感。
身穿與夜相同的制服,頭髮綁上紅色緞帶,柔軟亮麗的褐色秀髮長及腰間,身材修長苗條的女子,背對著夜哼著輕快的小調擦拭玻璃。
不曉得為什麼,一瞬間夜差點誤把她跟櫻香的背影重疊。
「不好意思,請問是悠香姐嗎?」
夜記得母親曾說過,在職場上無論對前輩還是晚輩都要有禮貌,所以行了個注目禮。
「是,請問有什──啊啊啊!」
回過頭的女子,棕色的瞳眸深邃無比,但對方一臉訝異的神情,使夜頓時不知所措,好一會才想起來準備好的台詞。
「我是今天開始在這裡打工的新人,叫作緒寺夜,請多指教。」
悠香的臉蛋相當清秀可愛,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舉止有些彆扭。
「不、不用這麼客氣啦,我也是幾天前才來這裡的哈哈哈哈……」
她手裡的抹布都失手落地了,手還是在玻璃上擦抹。
「就算是早一天也是前輩,請讓我稱呼妳悠香姐吧。」
「…………好吧,實際上我也真的算是妳前輩。」
「咦,意思是指赤東的學姐嗎?」
「勉強可以這麼說啦……」
面對眼神已經渙散的悠香,夜斜頭說道:
「我怎麼好像越來越糊塗了?」
「總之要準備開店了,小夜就先試著帶位跟點餐。」
「好的!」
帶著雀躍無比的心情,夜開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打工。
「歡迎光臨~」
兩人以微笑迎接客人,靠近中午的營業時間,開始有以輕食為主的客群湧入瑪丹朵咖啡廳,店裡因此忙碌了起來。
縱使餐點都只是些簡餐,但手藝精湛的店長完全沒有使用到任何速成調理包,無論咖啡、三明治到義大利麵都一手包辦。
付出勞力與汗水的工作令夜感到相當充實,轉眼間太陽就已經西沉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悠香姐好像不太搭理她,只有在不知所措的時候才會過去協助。
夜心想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惹對方不高興了。
「找您零錢,請慢走,歡迎再度光臨。」
多虧模仿家裡的傭人,夜無論是端盤子還是敬禮的姿勢都很完美。
「悠香、小夜,今天就到這裡吧。」
這間瑪丹朵咖啡廳的營業時間是週二至週日,早上十一點營業到晚上八點。
「悠香姐,今天真是辛苦妳了。」
夜隔著更衣間的門,向外頭的悠香姐搭話。
「還好啦,小夜,初次打工感覺如何?」
因為外頭傳來陣陣衣物摩擦的聲音,夜不禁懷疑悠香是不是大膽的直接在休息室裡更衣,回答慢了一拍。
「…………啊!因為是初次打工,所以我覺得很新鮮,不過面對客人的時候有點緊張就是了。」
「放輕鬆就好,太拘束客人也會放不開的。」
「因為家裡的人比較嚴謹,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換回原本的便服後,夜推開更衣室的門,意外的熟悉臉孔突然出現在面前,令她嚇了一大跳。
「悠、悠和!你怎麼會在這裡!?」
夜驚慌地退後一大步,慶幸自己換完了衣服才走出來。
悠和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舉起手裡握的假髮跟制服。
「悠香姐!你把悠香姐怎麼了!?」
沒想到夜嚴重誤會的悠和,趕緊搖手說明:
「不不不、我就是悠香啦。」
「什麼意思,你就是悠香姐?」
夜的思緒因為過於震驚一時還沒恢復,只見悠和將休息室的椅子靠攏,作勢準備離開。
「回去的路上再說吧,現在的我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兩人向店長道別後,一同走在黃昏的街道,從這裡返回竹山家約略十五分鐘的路程。
「所以要解釋你那詭異的行徑了沒有?」
因為夜開門見山的質問,悠和渾身震了一下,這才露出無奈表情,尷尬的娓娓道來:
「……事情是這樣的,我在幾天前下課的路上看到這家咖啡廳,見裡頭氣氛不錯就決定進去坐坐,由於心情不錯又正值午餐時間,稍微多點了些東西,結帳的時候才發覺錢包忘記帶出門,秋野他們有課也不可能趕來幫我,店長就抓我作店員強制抵債了。」
「那也不必男扮女裝吧?」
夜盡量不去猜測店長有特殊癖好什麼的。
「這個嘛──那是因為店長很偏激的採納了我的意見……」
夕陽映照下悠和冷汗直流,如同憶起了當時的情況。
──這家店怎麼都沒有女服務生,比起男人,女服務生更能夠吸引客人啊!
──有道理,那就由你來擔任吧。
原本聲音長相就很中性,身材又很纖細的悠和戴上隱形眼鏡,再加上假髮打扮一下就充滿了女人味。
這讓同為平日辛勤打扮的女生們顏面何存,同為女性的夜,心中湧現出一股敗北感。
即便他說的是事實,但仍有不合理的地方。
「但是不過區區一餐的錢,應該早就還清了才對啊?」
「咳咳、因為店長給的薪資很優渥嘛,所以就先做一陣子囉……」
夜盡量不去猜測悠和有特殊癖好什麼的。
露出疲憊笑容的悠和,突然想到了什麼慌張地說道:
「這件事妳可不要說出去喔!尤其是秋野他們,否則後果會不堪設想的。」
意外得知他人不可告人的秘密,夜覺得腸胃有些隱隱作痛。
「……說到秋野他們,悠和你可得要好好做好金錢管理喔。」
「欸?為什麼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