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崙，妳在裡面幹嘛？也太久了吧？」
姐姐的聲音伴隨著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我應了聲，把嘩啦作響了一陣子的水龍頭旋緊。由於沖洗得過於激烈，出浴室的時候髮梢還滴著水，她瞅了我一眼，沒有多說什麼，與我錯肩。浴室門在身後碰地關起。
回房時，扔在床上的手機恰好又震動了一下。果然又是他。
我深深吐氣，摔上床用枕頭掩住臉，感覺逐漸窒息。到家都多久了，卻還是渾身不對勁——嘴唇上洗也洗不掉的觸感，讓我頸後寒毛直豎。唇瓣相觸的當下，腦筋一片空白，一陣寒意嗖地竄上背脊，時間漫長難耐得不可理喻。屏住呼吸，我反覆想著這個吻什麼時候才要結束，怕我再也壓抑不下推開他的衝動，怕這樣本能性的抗拒將會釀成無可挽回的傷害，同時也清楚明白，我沒有辦法和這個人在一起。
我真的沒有辦法。
手機連續震動起來，碰觸到我的手臂，驚得我顫抖了一下。是他打來的嗎？看著我幾乎是倉皇逃跑，他應該很受傷吧。罪惡感襲來，我拾起了手機，思考著該怎麼回覆他。「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麼久，不過我們還是當朋友比較好」？這樣會不會太直接？何況⋯⋯今天過後，我們真的有辦法繼續當朋友嗎？思緒千迴百轉之際，手機已靜了下來。螢幕上閃著的未接來電以及數封簡訊，我盯著那名字看了幾分鐘，把臉再次埋進枕頭裡。爛透了，羅亞崙，妳真是爛透了。
就這麼翻來覆去了不知道多久，我抱緊懷中的枕頭盤坐起來，撥號前做了最後一次深呼吸。
「喂？」
簡簡單單一個音節，輕易紓解了我渾身的緊繃，我鼻頭一酸，毫無來由地想掉淚。
「亞崙嗎？怎麼不說話，真難得妳主動打來。」
施睿柔軟的嗓音震動著耳膜，我數度開口，最後才總算發出聲音：「妳現在有空嗎？我想找人說說話。」
「哦——可以呀，妳等一下喔。」我聽見她跟旁邊的人說幾句話，這才發覺背景噪音挺大，隔了一陣子才逐漸安靜下來。她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聽起來格外愉快：「喂？我在跟戲劇社的聚餐，不好意思剛剛裡面有點吵。說吧說吧！」
「呃⋯⋯我不想打擾你們聚餐，晚點再聊也沒關係。」我支支吾吾表示。
話筒另一端突然陷入沈默。再開口時，她原本歡快的語調一轉，說：「妳不要又這樣好不好？」
我沈默。
「妳每次都這樣，好像自己永遠沒有其他人重要一樣。之前在學校碰到昱恆也是，我還來不及介紹，妳就自己先跑掉了。仔細想起來，只要有人來找我，妳就會默默消失⋯⋯到底為什麼啊？妳覺得妳對我來說就不重要嗎？」
我緊抓著手機，無可辯解，只好輕聲道歉。無言片刻，話筒才傳來她細微的嘆息聲。
「妳特地打電話來，一定有話想跟我說吧？其實我滿開心的，因為除了公事之外，妳從來沒有主動打給我過。」她聽起來有點沮喪。我欲言又止，但她搶先說了下去：「妳聽好，我就在這裡聽妳說話、哪裡也不去，知道嗎？不要管什麼聚餐了，妳要是再繼續這樣，我就真的真的真的不把妳當朋友了喔！」
我咬緊嘴唇。她的話語讓我感到久違的踏實感，雖然也同時帶有某些令我難受的成分，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躺在床上跟她聊了許久，聊到聚會都散了，她在回家的公車上還繼續和我通著電話，我把這些日子來跟洛宇的相處都一五一十告訴她。情緒壓在心底，不知不覺變得過於濃厚，以致於話語出口時止不住顫抖，每個句子的最後總是拖著長長的長長的不安與困惑。
但是對於過去，我隻字未提。
錯誤需要修正，需要湮滅，需要成為不存在。她只要認識現在的我就夠了。一個會在歡快聚會途中貿然打來向她訴苦的、正常的同性朋友；一個被男生告白後死拖著不表態、卻繼續跟人家約會甚至接吻的爛傢伙。
「才不是好嗎？妳只是還在摸索自己的感情而已！遲鈍成這樣，一看就知道沒談過戀愛。」她話一出口，我的心漏跳半拍。那頭傳來開門的聲響，應該是順利到家了。「江洛宇自己也要反省，早在一開始，妳說他跟妳聊他那些紅粉知己什麼的，我就覺得這人是白痴嗎？讓妳誤會成朋友關係，真是一點也不意外耶。然後呢，先是自作主張告白，說要給妳時間想清楚再答覆，結果又擅自親妳⋯⋯」
聽她這麼認真地羅列罪狀，我不禁笑了出來。「好像很久沒人像妳這樣在意我的事了。」
「咦，江洛宇除外嗎？」她調皮地反問，我哀號了一聲表示抗議，她才歡快地笑了兩聲。「放心，交給我吧，下次開會我負責調節氣氛！」
互道晚安後，我掛上電話，把微燙的手機按上心口，深而緩地吸了一大口氣。稍早因為那個錯置的吻而缺氧的靈魂，彷彿隨著這個動作重新活了過來。
作為朋友，這樣很好。這樣就好了。
因循根與芽的傳統，新學期開始以前，幹部們會在暑假尾聲召開會議議擬定好學期計畫。回薌社遊結束後的第一次開會，我們進行了幹部改選；因為其他人經驗尚淺，最終決定由蔡寧夏連任社長一職。上學期入社的貴妃、戰神還有我繼續留任幹部，而原本只是修服務課的施睿跟洛宇則決定正式入社。
那時跟洛宇感情很好，沒多想就決定和他共同擔任學術一職，負責規劃社課內容，現在感到懊惱不已。接下來整整一個學期，該怎麼跟他協調社課啊？開學前最後一次開會，我拖著沈重的步伐往活動中心的方向走。做人好難啊⋯⋯
因為習慣提前到，抵達社辦的時候果然還空無一人。進入午後悶熱的社辦，我第一個動作就是把窗戶打開通風，讓外頭也不怎麼新鮮的都市空氣流入。陽光照在對面大樓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我瞇起眼，恍惚中，蟬聲湧入耳裡，模糊了時空的界線。隨著這些夏日元素而甦醒的記憶，什麼時候才要放過我？
扣扣。指節敲響門板的聲音。
「這裡是根與芽社嗎？」
刻意壓低的中性嗓音，我好像在哪聽過。一轉頭，果不其然看見門邊的人正取下鴨舌帽，理了理那一頭男生似的短髮。是她，是施睿的⋯⋯
我甩甩頭，打斷胡思亂想，露出友善的笑容。「沒錯喔，這裡是根與芽社辦，我們待會要開幹部會議。」我走向她，朝走廊看了看。「施睿沒和妳一起嗎？」
「她睡過頭了，叫我自己先過來。」她自動自發拉開一張椅子，怡然自得坐了下來，右腳翹上左腿，真是率性的坐姿。
「是喔？」我偏頭想了想。「我不知道她有睡午覺的習慣。」
她突然笑出聲來，覺得有趣似的打量著我。「她不睡午覺的，再累也寧可把這些時間拿來交朋友。只是她最近在忙戲劇社公演，排練完又常跟那群人一起聚餐到半夜，晚上根本沒好好睡覺，只好早上補眠。真是，活得真累。」
我忽然有點嫉妒起她們的親近。這樣不行。我決定轉移話題：「妳今天是來參觀開會的嗎？」
「喔，對啊。」她簡短回應。「新學期打算來這看看。」
聽到有新血要加入，我整個人都興奮起來。「哦哦歡迎妳！今天妳來得正好，我們要訂下學期的計畫主題，這樣妳就能從頭參與腦力激盪了，也可以提出自己最關切的議題。我們上學期的主題是食物之旅，推動校內食品的產銷履歷，還有推廣有機農業的概念，這學期可以決定要不要延續做食物，還是要開闢新的方向。根與芽雖然著重推動校內環保，不過只要是和環境、人、動物相關的議題，都是我們關切的重點哦！啊，對不起因為太興奮了一下子講了好多，都還沒自我介紹——我是羅亞崙，外文系大二，現任學術，負責規劃下學期的社課內容。總之，歡迎妳加入根與芽！」
她這次完全沒有要按耐住笑意的想法，邊槌著桌子邊笑得很誇張。「真的假的啊，妳真的跟施睿說的一樣欸，一談到根與芽就像變了一個人，妳有內建什麼開關之類的吧？」被她這麼一講，我整張臉都紅起來。不知道是因為知道了施睿會跟她聊起我，還是因為我把對根與芽的熱愛展現得實在太赤裸。
因為時間還早，我們兩個就趁著等待大家的時間聊起來。她的名字是林昱恆，經常與施睿出雙入對、外表舉止都像個男孩的女生。她就讀心理系大二，大學第一年兼任多份家教跟打工，所以幾乎沒有課餘時間可以參加社團活動，辭了幾份工作後，才比較有閒暇和施睿見面，甚至被她說動來參與根與芽的活動。
「咦？林昱恆？」
坐在我對面的林昱恆往旁一瞟，舉起手來豪邁地打了招呼：「唷！社長好。」
蔡寧夏拉開我身旁的椅子，把厚重的背包放下，仍然是一臉驚訝。「妳怎麼來了？該不會是要來參加根與芽的開會吧？每次都聽系學會的人說妳在忙打工，很少參與系上活動。」
對喔，蔡寧夏是心理系大三，算起來他們是同系學長學妹呢。
「上學期末就陸續辭掉幾個打工啦，反正也賺夠了。」她雲淡風輕地說，手肘靠著桌面，用手支著下巴，盯著蔡寧夏慢條斯理地把筆電拿出來、開機，「剛好朋友在根與芽，就想說過來晃晃。」
「哦？妳們原本就認識？」蔡寧夏抬頭問，筆電還慢吞吞地卡在開機畫面。
我搖搖頭，「是施睿啦。她本人倒是睡過頭了，晚點才會到。」
就在此時，貴妃和戰神壓線抵達，蔡寧夏的手機發出收到簡訊的提示聲。他看了看，說：「唔，看來洛宇也會遲到，大家就坐後，我們就先開始討論吧。」
聽到洛宇的名字，我心虛地緊盯著蔡寧夏電腦螢幕上的議程看。他晚來也是好事，到時候大家注意力都在討論學期計畫上，也沒有閒功夫觀察我們兩個的異樣吧。
然而我的如意算盤並沒有想像中成功，施睿和洛宇一起出現時，現場的空位正好剩下我和林昱恆的旁邊。施睿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林昱恆向她打了手勢，不坐過去反而更引人疑竇，於是她經過我身旁時輕拍了下我後背，彷彿帶著抱歉與支持；洛宇經過我身後，在我隔壁坐下。我試著全神貫注在現在討論的話題上。
「最近我讀到一本挺有趣的書，叫《假環保》，[1]我還沒讀完，不過覺得大家應該會感興趣，所以有把書帶來。」貴妃邊說邊拿出書來給大家傳閱，「作者是日本人，所以大多是從日本的社會現象出發，試著破除環保的一些迷思。裡面講的很多概念都很有趣，像作者就提出環保購物袋不一定比塑膠袋環保——我跟戰戰之前就吵過這個，看到這個論點我就直接買下手了。」
面對貴妃勝利的微笑，戰神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溺愛地表示「我不跟親愛的計較」，才接著說：「這本書我也大概翻過了一遍，作者確實提出一些很值得思考的點，除了環保袋之外，也提到其他標榜的環保餐具不一定對環境更友善，或者是資源回收其實沒啥用，因為最後還是集中在一起扔進焚化爐。雖然有些論點有點薄弱，不過我覺得挺適合作為讀書會用書，跟大家一起腦力激盪、找出思考上的盲點。」
「這本書條列式針對個別現象進行討論，感覺很適合分門別類，納入社課排程。學術們覺得怎麼樣？」蔡寧夏手裡拿著書，看向我和洛宇。
我僵硬地坐直身體，「聽起來很不錯，有很多商品都會標榜環保，但是說真的很少人會去追究到底是不是真的環保。」
「我同意。」洛宇細細的嗓音在我身旁響起，我藉機把書拿過來，專注翻閱起來，這樣我就不必跟大家一樣看向發話的他。他繼續說：「我們新的學期也一樣採取分組模式，每個組認領一個大主題，蒐集資料、深入研究，或許最後還可以做成展覽的形式發表成果。」
「這主意好。」林昱恆附議。「由根與芽動手研究，以書裡的現象出發，探討台灣是不是也有類似的迷思，比方說資源回收現況如何，回收率到底多高、問題又大部分出在哪裡；最後可以在校內租借場地，透過靜態展的形式呈現，一方面讓我們一學期的努力有發表的機會，另一方面也科普同學甚至老師，一舉數得。」
貴妃和戰神看著對這新面孔的眼神流露出讚賞，施睿則沾沾自喜地摟住了林昱恆的手臂，彷彿說著「看吧我老婆就是厲害」。原本敲打著鍵盤的蔡寧夏，突然長嘆一聲，一臉感動。「原來這就是有同伴一起激盪學期計畫的感覺。」
林昱恆挑眉，戰神於是補充：「在場其他人都是上學期才入社的，在這之前是夏哥獨挑大梁，一手包辦上學期所有計畫跟社課。」
「果然是傳說中的心理夏，百聞不如一見。」林昱恆半開玩笑地說。「還要忙系棒的事，真是能者多勞。」
蔡寧夏露出了苦笑，沒再多說什麼。
最後，新學期的計畫拍板定案，以《假環保》讀書會為基底，設計前半學期的小組研究跟報告，以及後半學期的靜態展製作，名稱定為「環保搜查線」。
蔡寧夏一宣布散會，我提起背包就表示有事需要先離開，打算趁著大家緩慢收拾的時候迅速逃離社辦。臨行前，我和施睿交換了下眼神，她朝我眨眨眼，接著出聲介紹洛宇和林昱恆認識。我一路疾行至捷運站，等到搭上車，才長而緩地吐出憋了許久的氣。
得找時間和他當面談清楚才行。
[1] 《假環保》，作者武田邦彥，書中針對日本社會對環保的迷思提出批判。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