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01 尋死之人（上）
在紐約的曼哈頓上城，有一間不太起眼的診所就藏身在巷弄間。
這間診所基本上只有醫生一名、助手一名、以及兩位櫃檯的工讀生，規模並不是很大，而且預約門診的患者也不是特別多，大多時間都很清閒。
這天早晨，平時安寧的診所久違地有人推門進來，氣氛頓時活絡了起來。
「醫生！有病患！」體型矮小、身穿白衣的少年匆匆忙忙進診間通知醫生。
醫生從外表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出頭，坐在滑輪椅上推了推眼鏡，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高挑女助手。
「睽違一個月，總算又有患者上門了嗎？」
「是的，這個月的薪資和房租差點又付不出來了呢，覺得鬆了一口氣對吧？Dr.史丹利．米勒。」
助手對醫生說話一點都不留情面，暗諷診所的經營狀況奇差無比，隨時關門大吉都不稀奇。
「唔……Miss戴維斯，這種事不用妳說我也知道啦！」醫生也覺得有點掛不住面子，想趕緊岔開話題。
「辛苦你了，布洛卡，請患者進來吧。」
「我的名字是韋尼克啦！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記住我們兄弟倆的名字啊？」
少年不禁抱怨了幾句，畢竟共事好一段時間仍每次都被認錯，心裡很不是滋味。
「啊，是這樣啊，誰叫你們是雙胞胎，臉看起來都一樣嘛。」
「真是的，為了方便區分，我們的衣服顏色還刻意穿一黑一白耶……算了，我去叫人進來。」
少年露出些許不滿的表情，不甘願地厥起嘴跑到外頭叫患者進來。
不一會兒，開門走進來的是一位約莫大學年紀的金髮女子，微卷的金黃色長髮就如同是午後的陽光，身穿一襲米白色的連身洋裝，整體看上去可說是氣質清新的美女。
然而掛在她臉上的哀愁面容，以及對一切都感到倦怠的眼神，可惜了她惹人憐愛的那出眾外表。
「醫生，我想死……」
她低下頭站在門口，開口第一句話就彷彿在宣告自己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
「我……」
『砰！』
正當她想繼續說下去，迎面而來就是一發槍響，出乎意料的事態發展令她頓時嚇傻，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醫生手裡竟拿著一把轉輪手槍，眼神比她還更加厭世，指著一旁被開了彈孔的牆壁碎碎念著。
「啊，抱歉，不小心打歪了，下一發就會打中的，妳別亂動喔。」
「你……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嗎？」
「當然知道，妳不是想死嗎？別擔心，我會成全妳的。很快就會結束，不會痛苦太久。」
醫生板著面孔，絲毫不想聽這個女人訴苦，不留情面地舉起手槍對準她的頭。
「醫生，別衝動，冷靜下來！」站在一旁的助手看不下去，伸手阻止他扣下板機。
「就是說啊！哪有心理醫生會二話不說對病患開槍的嘛！」
「我們診所的經營有多拮据你應該明白吧？你想把難得的生意搞砸嗎？」
「說得也是，那就讓她簽切結把遺產全數捐贈給米勒診所吧。」
「喂。」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竟然會有開槍射擊病患的醫生，還有為了錢才阻止槍擊的助手，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唯一能確定的是，這間診所的醫生和助手大腦都不正常，她心想不小心誤入賊窩，相當懊悔自己為何要走進這種鬼地方。
「真拿妳沒辦法……總而言之，先聽聽妳的狀況吧。」
醫生嘆了一口氣，把手裡握著的危險槍械放到一旁，勉為其難拉開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不耐煩地提問。
「為什麼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啊？心理醫師本來就是該坐下來好好跟病患談話的吧！」
她不高興地上前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質疑醫生的專業。
近看才注意到，可能是因為受突如其來的槍響驚嚇，她的眼角似乎還泛著微微淚光。
面對病患的質問，醫生忍不住咋了下舌，絲毫不顧慮病患的想法，用稍顯不屑的口氣做出回應。
「我說妳呀，是不是對心理醫師有什麼誤解？我並不是心理師喔。」
「別、別這麼拘泥專有名詞啦！我在其他大醫院也有接受過心理醫師的治療，可是那些藥一點用都沒有……」
「啊，可以開藥的不是心理醫師，而是精神科醫師喔。」
「哈啊？那、心理醫師……到底是做什麼工作？」
醫生的解釋令她更加困惑，這個人既不是心理師，又不是精神科醫師，那他究竟是什麼？
「妳呀……該不會真的一無所知就來求診了吧？」
病患疑惑地歪著頭、呆呆望向醫生，換來的是醫生無奈的扶額以及嘆息聲。
「一般來說，研讀醫學系只有『精神科』可以選擇，卻沒有『心理科』這條路，因此像我們這種心理醫師在醫界是不被承認的——我們心理醫師處理的並不是憂鬱症、思覺失調症等精神疾病，而是處理產生『心理特異現象』的特殊個案。」
「心理特……那是什麼？從沒聽過這種名詞啊？」
「這種事一般來說不該讓普通民眾知道的，不過既然妳都付了掛號費，就特例一次告訴妳吧：所謂的心理特異現象是指心理狀態與現實的界線模糊而形成的心理具象化，跟一般的精神疾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唯有心理醫師有辦法解決這些個案。」
雖然醫生試圖向病患說明心理醫師和精神科醫師的差異，但她顯然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甚至認為這個醫生根本是瘋子在胡言亂語。
油然而生的失望感縈繞心頭，本來以為自己的問題可以在這裡得到幫助，但照這情形看來是不需指望了。
「這樣啊……是我走錯診所了呢，我會再找其他的醫生。」
她的語氣充滿了無助，可是眼前這個人絲毫沒有同情她的念頭，目光再度蒙上一層灰暗。
一心求死之人，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診所。
「醫生，這樣真的好嗎？」
助手在病患闔上門扉之後，才皺起眉頭向醫生如此說道。
「憂鬱症可不是跟醫生說說話鼓勵開導就能治好，雖然我也很想幫助她，但她對人生是如此絕望、想不開，如果不先將自己緊閉的心房敞開，我們也莫可奈何吧？」
醫生其實並不如外表看上去如此的無情，但他明白精神疾病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讓病患豁然開朗，以醫生的名義擅自從高高在上的位置伸出援手，有時反而會形成反效果。
「不是，我指的是這個月的薪資和房租。」
「啊哈哈……別提傷心事了，午餐我們一起去轉角那間新開的店吃三明治如何？我請客。」
面對助手的質問，醫生隨即顧左右而言他，想暫時逃避經營診所莫大的財務壓力。
中午時段，醫生和助手坐在附近的店家悠哉地吃著火腿三明治，落地的玻璃窗如同電視牆的螢幕一般，路過的行人就是一閃即逝、走馬看花的無趣廣告。
醫生用完餐之後就坐在位置上，雙手托在下巴望向窗外發呆了大約五分鐘的時間，忽然注意到剛才那位病患獨自一人靠在對街的牆角，滿臉惆悵低頭盯著手機螢幕。
她在等人嗎？還是在等計程車呢？算了，猜想這些也毫無意義，反正與對方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關係，估計往後也不會再有遇見的機會，無須在意那個人的事。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時一陣狂風吹來，正懸掛在高樓層擦窗的吊籠因纜繩脫落、重心不穩不慎被吹落，擦窗工人連同吊籠及工具皆從正上方墜落，不偏不倚砸在她的頭上，當場頭破血流。
目睹了事故現場的人們無不譁然，有些人拿起手機拍照打卡、有些人開直播分享剛才發生的慘案、有些人打電話通報911，卻沒有任何人打算上前救助傷者。
只有醫生二話不說拋下助手衝出店門外，縱使知道受了如此嚴重的傷勢八成已回天乏術，仍想即時確認那個人是否還有生命跡象。
摔落的擦窗工人全身多處骨折，所幸暫時並無生命危險，不過那位女子就沒這麼幸運了，遭到沉重的吊籠直擊腦門，以慘不忍睹的姿態倒臥在血泊當中。
『醫生，我想死……』
「雖然這正是妳的願望……但這樣的死法太殘酷了吧？自稱醫生的我卻沒能拯救妳……」
醫生跪坐在她的跟前，對於眼前發生的事感到難以置信，就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
過了大約一分鐘，助手才從店裡出來，用有些不悅的語氣唸了醫生幾句。
「醫生，說好你請客的，竟然沒結帳就跑出來，你可要記得把今天的午餐錢還我……」
「午餐錢的事等等再說，妳快看。」
醫生瞪大雙眼，看著剛才理應當場身亡的女子毫髮無傷爬起身子，原本濺滿一地的血跡也憑空消失，只見她一臉驚恐望向他們兩人。
等警察及醫護人員到場，旁觀的群眾都表示只見到擦窗工人受傷，站在正下方的女子奇蹟似的逃過一劫，就像是根本沒察覺到她不久前的慘狀。
明明前一分鐘才看到一個瀕死的人恢復原狀，眼見如此異常的狀況卻視若無睹，令對此徵狀再熟悉也不過的兩人確信了當前的事態。
「醫生，這難道是……」助手意識到這不尋常的現象，連忙向醫生確認。
「不會有錯的，是心理特異現象。既然是心理特異現象的病患，就是我必須接手的工作了！等警察詢問完事故的始末，再跟我們回診所談談吧。」
醫生總算明白了她所說的「想死」蘊含著多深的意涵，有別於先前對病患不理不睬的態度，主動表明想協助受心理特異現象所苦的女子，本來懶散的雙目也變得炯炯有神。
女子雖然還沒完全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是點點頭答應他們，簡單跟他們打過招呼就去警察那邊做筆錄。
直到傍晚，她才再度踏進診所的大門，醫生和助手早就等候多時，準備進一步了解病患的詳情，並做出應對的手段。
「首先，來自我介紹一下吧，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妳好像也不太方便。」
「嗯……我的名字是珊妮．托雷斯，直接叫我珊妮就好。」
她簡單的自我介紹，她的氣質與其Sunny之名迥異，不僅沒有陽光普照的感覺，反倒是蒙上一層灰濛濛的陰鬱。
聽到對方的名字與給人的印象相去甚遠，醫生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噗！好奇怪的名字，那是綽號吧？哪有人直接取名叫『晴天』的啦！」
「不、不要嘲笑別人的名字啦！這是我爸媽賦予我的很珍惜的寶物。」
她有些不滿地出言抱怨，醫生這才停下笑得闔不攏的嘴，繼續詢問她的情況。
「不開玩笑了，從今天的事件看起來，你的徵狀應該是受傷會自動復原，即使是致命傷也不例外吧？妳第一次發生這種現象是什麼時候的事？」醫生收斂起嘻皮笑臉的態度，板起面孔嚴肅的向她提問。
她低頭思索了一會兒，一副欲言又止的困窘表情，沉默了將近一分鐘才皺起眉頭陳述當年的情境：
「距今大約五年前，我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家人帶我去近郊的湖畔野餐為我慶生，然而在回程發生了一場嚴重的車禍……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傷重不治，只有我奇蹟似的生還。」
醫生和助手對望一眼，很快就了解到並不是什麼「奇蹟」生還，而是心理特異現象的發病，才使她從瀕死邊緣拯救回來。
根據他們診斷多年的經驗，徵狀初期病患自身是不會意識到心理特異現象的存在，恐怕是她後來才注意到自身的異常，才對當年發生的事做出歸納。
「從那起車禍之後，雖然受了傷仍然會感到疼痛，但總是不需幾秒鐘就會痊癒。起初還不以為意，直到有次從樓梯上摔下去，明明都摔斷了腿，卻沒多久就完全復原，我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太對勁……」
她回憶當年的情景不寒而慄，自身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形同怪物的體質，任誰都會感到恐懼吧？
「可是，周遭的人完全沒注意到我的變化，就算親眼看著我受傷又馬上恢復，仍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我開始覺得是不是我發瘋了才看到如此幻覺呢？」
醫生聽到她的敘述便明白了事態——心理特異現象，除了病患自身以及心理醫師之外，一般來說是不會被正常人認知到的，正因如此病患容易陷入懷疑自身是否精神異常的混亂。
在如此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只有能夠認知心理特異現象的心理醫師能夠對他們伸出援手，這就是成為心理醫師所必須肩負的使命。
「有去醫院做過檢查，但都檢查不出任何毛病，也求助過不少精神科醫師，做過心理測驗也都很正常。而後，我厭倦了，開始嘗試自殺……」
聽見珊妮這套說詞，雖然可以理解她的想法，醫生和助手依然感到相當惋惜，意識到自身無論受到多嚴重的傷勢都不會死亡的少女，不再珍惜自己得來不易的性命，而是一心尋求死路。
「割腕、跳樓、上吊……試過很多方法，但都沒有奏效，其中最痛苦的莫過於上吊，在垂死邊緣不停掙扎，因此沒有嘗試第二次的打算……」
她的眼神依舊黯然無光，口中吐出的話語生無可戀，緩緩走向醫生的桌前，順手拿起今天早上醫生放在桌上的轉輪手槍。
此舉令醫生和助手都嚇了一跳，如同彈簧般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深怕她做出什麼傻事。
「醫生……你說過的吧？很快就結束，不會痛苦太久……可以請你殺了我嗎？」
她將槍口抵住自己的頸部，伸手把醫生的手拉了過來，要他替她扣下板機。
淚水劃破她的臉龐，一心期盼有人能夠了結她的性命，被迫握住槍的醫生冷汗直流，陷入沉默久久說不出半句話。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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