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著關凌菲走進系館電梯,看著她開啟隱藏按鈕,讓彼此墜入地底深淵。隨著平台降落,安其羅暗暗吃驚。
兩人感受著加速度,沉默了一會兒。
「對了,有件事。」安其羅說。
「什麼?」關凌菲問。
「我自從做實驗、看到淺綠色的門以來,就一直有很強的渴望,想要再看到它。幾乎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那是什麼東西啊?」
關凌菲皺眉。「梅之言說那是窄門,我也只知道這麼多了。」
安其羅嘆一口氣,其實現在已經無所謂了。雖然還有殘餘的悸動留在胸中,但是隨著時間似乎慢慢淡化,至少他並沒有變成殭屍。事情演變成這樣,大概也沒機會再去做實驗了
關凌菲嘴唇微微扭曲。「換我問你了,梅若蘭送來那隻殭屍怎麼會在這裡?」
停了片刻,安其羅轉頭望入她眼睛,懷疑地說。「妳都知道了是吧?」
關凌菲說。「江淮國際保育機構的真正主導者,就是你吧?」
安其羅無奈。「好吧,看來也瞞不住,我真的沒料到梅若蘭會把她送過去。就告訴妳吧,她是自己跑出去的,坐無人車來到學校。那天實驗室徹夜通霄,員工都睡到下午,門忘記關,她就這樣跑出來了。」
關凌菲說。「還有件事,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為了調查來源,我把她的基因圖譜掃進電腦還原樣貌,又試著和她溝通,她說她叫小梅、梅若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你們這些人有這麼變態嗎?用梅若蘭的基因搞一隻複製人,還把她變殭屍、剖開身體!」她說得有點激動。
安其羅急忙用手護在胸前。「等一下、等一下,事情完全不是妳想的那樣!她不是一般的殭屍,她根本很難算是人啊!」
關凌菲睜大眼。「你還不把她當人?虧你是她男友……」
安其羅用手摀著臉,快速組織思緒。「聽我說,唉,這該從何說起呢……」
他抬起頭。「大概得從十幾年前的時候說起了。那時候江淮的科學家開始研究一種可以快速變化生物基因工具,經過好幾次的實驗、改良,五年前,終於有一個像樣的雛型誕生。但是我們不敢把它拿來研究人類,因為所有進入那個筒狀裝置的生物都在高速變化中死亡了,而且很快就死,根本看不出什麼。大家都很失望。
「就在大夥都對結果失望透頂、覺得多年心血白費的時候,有個傢伙突發奇想,把一小匙的普烈芬放到實驗裝置當中,結果產生意想不到的發展。淡紫色、膠凍狀的物質像有生命一般,開始動來動去、改變形狀。一開始變成很像多腳蟲的東西,在強化玻璃後面爬來爬去、向我們張開嘴巴,又慢慢變大、越變越怪,彷彿外星生物。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東西,該說它是怪蟲、異形還是什麼,我想連好萊塢電影都拍不出這種東西。它不只怪,還全身腐爛,因為體內過量的普烈芬造成殭屍化。」
「就在我們非常害怕,討論要不要停下裝置,或是殺死它的時候,它的腳變少了、變粗了,身體表面又從鱗片變成毛髮。那時它的樣子,就像是矮小粗壯的──矮人族吧,還是什麼。然後又開始慢慢變高、手腳變長、五官越來越明顯,變成了人類的模樣。我們看著他的雙眼,幾乎說不出話來。
「接著,妳可以猜到的,他變得越來越修長。五官細緻、皮膚柔順,儘管殭屍化,仍然閃閃動人,那容貌越來越、越來越──」安其羅忽然說不下去。
「越來越像梅若蘭的模樣。」關凌菲幫他把話說完。
安其羅點點頭。「直到完成的時候,她才停止了變化。」
「真不敢相信。」關凌菲沉吟。「這難道說明了人類的過去,以及未來進化的過程?那梅若蘭到底……」
此時,漫長的地底電梯停下。
緩緩打開的門板透出一片漆黑,寒氣迎面而來。
關凌菲朝旁邊點點頭。「走吧,我們還有事情要辦,其他的之後再說。」
安其羅打了個顫,跟隨關凌菲的腳步前進。
才往前走了幾步,廣大的黑暗中漸漸浮現一個巨大身影。
「大佛?」安其羅冒著冷汗,從嘴裡擠出疑問。
眼前的龐然大物由各式各樣的屍體縫製而成,身體上有一大堆人的手腳或獸爪往外伸出。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狗或熊的皮毛東一片、西一片,血肉模糊、散發腐臭。它的眼睛看向安其羅,光是瞳孔就有一個成人身高的尺寸。這個眼睛不屬於現生的任何物種,而是令人想起某些遠古的造物。人被它盯著看就像一隻脆弱的小松鼠,害怕得寒毛直立。
「阿──嗚喔──」聽到奇怪的叫聲,安其羅順著聲音的來源抬頭。怪物的巨大頭頂上有千百顆人頭,每個臉孔像是活的一樣充滿表情,不斷發出低沉的呻吟。那聲音像是難聽的鼓聲,又像是彼此交談不息。
它端坐在石台上,方方的國字臉形、扁扁的鼻子、特大的耳垂、朝下俯視他們時低垂的視線……如果把頭上那一顆顆的人頭看作是佛像的肉髻,那還真的有點像大佛。但那連綿不絕的低沉耳語,無法讓人想到和尚念經,反而更像是巫毒教徒圍著篝火發瘋的吟唱。
「妳說這是大佛?我還以為是大魔王!」安其羅叫道。
「對你來說,這兩者必然是對立的關係嗎?」關凌菲從口袋拿出遙控器。
怪物的胸口似乎是心臟的位置,插著一根金屬棒。關凌菲用搖控器操縱,使金屬棒通電發光。受到刺激的怪物從石台上站起,沿著身後的岩壁往上爬。
此時安其羅才注意到,那不是一般的岩壁,而是六角形的蜂巢狀腔室。一隻一隻的人臉蜜蜂飛出,嗡嗡聲和鬼叫聲此起彼落。
怪物攀爬的過程不怎麼順利,身上腐爛的肉塊越拉越長,居然從腰部斷裂。裡面粗大的腸胃、內臟和下半身一起重重摔到地面。噁心的血水、黏液四散,安其羅舉起雙手阻擋,還是被潑了一身。
只剩上半身的怪物繼續攀爬,在地下空間頂部開出一個大洞破土而出。見到清晨微微發光的天空,千百顆人頭瞬間高亢地呼叫,彷彿蝴蝶破蛹。
安其羅和關凌菲坐電梯回去,走出系館時看傻了眼。
太陽還沒升起,天色微微泛白,陰冷的光線照著不忍入目的景象。地面大洞位於野台和小吃部之間,在龍華樹前方。怪物所行之處變成一片廢墟,樹木及建築都被拆毀。遠處的空中花園被輾為平地,草木和碎石散於地面像是一攤綠色的的血液,馬丘比丘遺跡牆壁倒塌如被壓碎的餅乾。
原來這一趟古文明穿越之旅的結局,是要親眼見證它們的毀滅。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生物系館還在他們的背後昂然挺立。
安其羅看到怪物在不遠處,伸手把一群殭屍抓起,嘴巴以不可思議的幅度張開……
那遵循本能的生之喜悅,貪婪而原始,彷彿從出生就被剝奪了理智,置身於無盡混沌之中。千百顆頭顱瘋狂愚蠢地嚎叫,不斷發出褻瀆、不淨的耳語。看著血漿從怪物嘴巴咬緊的縫隙噴出,聽著令人作嘔的單調音色,無論是再怎麼沉著冷靜的人都會脫去理智的外衣,被推向清醒的世界之外。
怪物拖著半截身軀,每踏一步都是地震,它四處尋找殭屍的蹤跡而逐漸遠去,留下一地的屍塊、 血水和腐臭。經過梅若蘭的宿舍時,它以一隻手掌將其搗毀,那景象把站著發抖的安其羅稍稍拉回現實。
安其羅轉頭看向關凌菲,後者聳聳肩丟掉遙控器,表示那傢伙已經非她所控制。
怪物雖然可怕,但是它的確把外面殭屍都收拾乾淨,救了他們。
幾個小時前,安其羅還對以前出言不遜抱著歉意,並逐漸對關凌菲改觀;這時他心裡明確知道,這個人是完完全全的心理變態。若非如此,怎能創造出如此喪心病狂的怪物?他懊惱自己居然完全忘了第一次做完實驗,在解剖室看到她時心裡的感覺。就算眼前的關凌菲已經做了打扮、變成美女,內心還是發瘋的解剖愛好者。想到她一邊以心中的佛像為藍本,一邊打造那可怕的東西,安其羅不禁背後冒冷汗。
但是若不和她合作,可能很難找到梅若蘭。片刻,他終於低聲說道。「接下來呢?」
關凌菲說。「也只剩下一個地方可以去,那裏對你來說可能有點危險。」
安其羅堅定地說。「我在多次的險境當中存活下來,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