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莉再次醒來,旁邊只有巴羅一人。男人看見她醒來,露出微微驚訝的喜悅表情,按了醫務鈴。
醫生快步走進病房,一臉嚴肅,照例測量了腦波、血壓、脈搏,表情才舒緩下來。「妳連睡了三天,雖然只是普通睡眠狀態,還是令人有點擔心。現在狀況看起來十分良好,可能只是疲憊,如果沒什麼問題,妳明天就能出院。之後生活要注意,記得規律運動、正常飲食、不要熬夜,才不會跑個步就昏倒。」
她愣愣地點頭稱是,聽著醫生的聲音,忽然想到什麼。「我睡著的時候,你有餵我吃藥嗎?」(這裡「餵」的意思是把藥物注入點滴。)
醫生露出笑容。「有阿,妳腸胃痙攣,我只好開舒緩鎮靜的處方給妳,還怕妳睡夢中被自己吐出的口水噎死呢!」
果然,艾希莉心想。因為自己老惦記著唐納和芙莉妲,意識不清的時候,竟把完全不同的聲音給認錯。那時在笑的,大概只是某一個值班護士而已。
窗戶透出早晨陽光,為蒼白的房間增添暖意。拆了點滴,她除了吃醫院準備的清淡飲食,還喝巴羅到附近買的新鮮果汁。
下午時間,艾希莉打開立體電視。除了無意義的廣告之外,重複得最多的就是一則即時新聞。說的是黑脊山脈一個山洞裡,絕望黨及其精神領袖被皇帝軍隊擊斃的消息。
搜索小隊進到被炸毀的山洞,裡面的屍體飛散成碎塊,黑黑紅紅的黏稠物體遍布在地上和側面岩壁,連頂部鐘乳石上面都有。滾落的泥土堆和石頭底下,他們找到芙莉妲配戴的金屬圓形耳環,已經被炸得歪七扭八。
艾希莉摀著嘴巴,不敢相信。
巴羅搖搖頭,沉重地說。「沒有人能對抗皇帝,妳知道的。」
艾希莉打電話給唐納,打了三通都沒人接。她在立體畫面前方呆坐了許久,直到值班人員送來晚餐。
隔天她就辦理出院,身體還有點虛弱,心裡卻不斷想著芙莉妲的死訊。倒也不是說特別難過,只是覺得很不真實──那個在夢境裡不斷和她對話的人就這樣死了,和安琪、特雷斯一樣。
走出批價區,艾希莉穿過等待的人群,迎向大門。但是一從醫院的磁磚換到馬路上時,她就呆住。
粉塵把天空染成灰色,上面漂浮著難以數計的人影。他們像是死去或睡著,一動也不動,或遠或近、或高或低地漂浮著。
巴羅看女方困惑,便仰起頭解說。「阿,這幾天發生了許多事……妳看到的這些是自殺者,『聖水』把人的骨骼和肌肉都變成蜘蛛網狀,體內元素被轉化成比空氣還輕的氣體,所以他們飄在天空上,像人皮氣球。」
說完,巴羅拿出準備好的槍枝。艾希莉微微一驚,發現對方身上早就掛了兩條機槍彈藥,自己卻一直以為那只是裝飾。
「武器只是預防萬一,妳跟我來吧。」巴羅向艾希莉招招手。「如果不急著回住處或安養院,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艾希莉向前一大步,靠向壯碩的男子,懷著警戒四處張望。
前方天空上幾隻黑色身影,繞著漂浮的屍體打轉,目標在被追獵以前就死去,怪物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停留在原地;路邊許多屍體,有的直接倒著,有的一群群堆疊起來,有的斷裂成屍塊;有的區域房屋完好,比如醫院附近那一區。但是當兩人走到地第一環的富人區,便看到許多區塊建築已經毀損,可能是暴民所為。
他們走到一間獨棟豪宅的繁複大門前,巴羅輕輕一推,就跨了進去。「許多人死後會開放自家住處或財產供人使用,這也算是絕望黨的理念之一。」
「這麼有錢的人也會想不開?」艾希莉看著庭院雕像和修剪整齊的樹木說道。
「誰知道呢──」巴羅聳聳肩,用肌肉發達的手臂往屋頂上方一指。「男主人的屍體就浮在那裏,媒體大亨海曼·卡夫特是帕金森症的患者。」
此時,正好有皇帝軍隊的飛船經過,刮起一陣音浪。巴羅告訴艾希莉,以他的軍階,原本也要待在部隊裡參加掃蕩任務,但是他覺得沒什麼意義,所以向司令部請假。
這個下午,兩人就在家庭劇院、室內運動場、露天泳池、和豪華客廳裡度過,直到夜晚悄悄來臨,月亮露出一綠一黃、大小不等的兩隻眼睛。
*
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個好夢。
皇帝半夜忽然驚醒。
這幾天他忙碌不堪,雖然有國家級大腦密米爾的幫助,他還是想要親自指揮絕望黨的捕殺,因為這些人的行為令人深惡痛絕。這個執政者白天耗去了很多心神,晚上也睡不好。
上禮拜調閱所有電腦裡的戶口資料時,所有名為「芙莉妲」的女子均非他們要找之人。因此皇帝及內閣大臣都認為該女子在奧丁主星根本沒有身分,但是這樣更奇怪,因為所有食衣住行,都得要靠包含身分認證的ID晶片來付款不可。
除非有人特別照料這位人士,幫她打理所有日常生活,但對成年人來說,被別人這樣對待實在不可思議。由此還衍伸另一件事:瓦爾哈啦大學在過去居然頒發榮譽教授頭銜,給這麼一個身分不明傢伙!校務單位因此被皇帝斥責。
這天早上,皇帝從暗網得知絕望黨的聚會時間,事先派遣軍隊埋伏。在黑脊山脈的洞窟裡,用奈米攝影機確認,裡面帶頭的就是他們尋找多時的大耳環女子。於是皇帝下令逮捕,豈知那些毒品吸食者持武器頑強抵抗,最後軍方只好開火。現場佈滿的爆裂物像骨牌效應般連鎖引爆,山洞內眾人死無全屍。
皇帝對這個任務結果沒有表示太多意見,但其實內心不安:死去的那人究竟是誰?還沒查清楚呢。
晚上,他在很奇妙的時間點醒來,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靈光一閃,彷彿聽到纖細的聲音:「陛下,我是葛利斯581c的芙莉妲。」是小女孩在說話。
皇帝驚坐而起!
那聲音不是真的從耳朵聽到,而是遙遠的回憶──十五年前的半夜、這個時間,他就是這樣被超光速傳輸訊號吵醒。
他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那個女孩……她也叫做芙莉妲,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不可能,她十幾年前就已經不在了!我看過那具發爛的屍體,她不可能突然活起來、長大,再被炸死。再高的科技也不可能把人復活,死去的人要怎麼作怪?」皇帝搖搖頭,訝異自己居然會把兩個人聯想在一起。
他想躺下來繼續睡,不過睡意全消。他想起來走走,但又覺得沒來由地失眠很蠢,於是他嘗試理一理思緒。「仔細分析就知道沒有這種事,就算名子相同,也不會是同一人……如果真是這樣,就代表這些日子用這麼多資源追捕的對象是個幽靈。換句話說,造成四分之一城市人口自殺或者因暴亂而死的絕望黨,他們的領袖從頭到尾都是個死人!這豈不是太荒唐了?簡直莫名其妙,會有這種念頭真的想太多,哈哈哈……」他拍了拍大腿,乾笑幾聲。
片刻之後,沉默吞噬了故作鎮定的喃喃自語,只留下黑暗中顫抖的金色身軀,他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