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睜開眼時，艾希莉睡在一張柔軟的病床上，吊著點滴，旁邊圍繞三張熟悉的臉：唐納、芙莉妲、巴羅。
她看到芙莉妲時不禁瑟縮了一下，不好意思告訴對方自己在昏倒之前經歷和她有關的幻象。
「天橋那裏人來人往，及時有人發現，送妳到這裡，不然後果不堪設想──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嗎？」唐納握住她的手，表情擔憂。
艾希莉點點頭。此時醫生走了進來，以病人需要充分休息為由，把訪客都趕了出去。
或許是因為身體還虛弱，艾希莉吃過藥之後就睡著，半夜三點多才醒來。
黑暗的病房裡，點著一盞小夜燈。她轉頭看到床頭櫃上的鮮花、水果，又越過窗台望著外面天空。她實在無法忘記自己在天橋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以及自己內心的掙扎。
她無法選擇，究竟要不要釀成車禍。儘管那只是個幻覺，不是真的能做到，她還是無法選擇。每次在新聞裡看到不幸的事發生，她的內心都有複雜奇怪的感覺，由很多種情緒混合而成。其中一種是同情，另一種是鬆一口氣：還好出事的不是我！除了這兩種之外，其他的情緒她不敢多想，也沒有勇氣進一步分析。
她彷彿聽到芙莉妲在心裡對她說話：「膽小鬼。」
她也在心裡回應。「我才不是呢！」
芙莉妲笑道。「一開始就讓妳做這種選擇，好像太難了，我們換一個吧。」
艾希莉正感不知所措時，醫院病房消失，變成一間明亮的教室，班上有四十幾個同學。她退回國中時期，穿著制服坐在位子上，用平板電腦作答考試。剩下二十幾分鐘，仍有好幾題不會寫，這下子成績大概又要墊底了。
坐她斜對面，是一個叫做安琪的女生，永遠考班排第一名、校排前十名。家長和老師都以安琪為標竿，要求同學努力讀書。因為如此，這人驕傲得很、一臉跩樣、看不起人。每次她以班長的身分叫艾希莉做這做那，她都很想殺人。
「如果讓安琪這次的考試成績大幅退步，妳覺得如何？」耳裡響起芙莉妲的聲音。
「當然好啊，我討厭她！可是……這有可能嗎？她都考第一耶。」艾希莉在心裡回應。
「那要看妳有多確定。」
「怎麼會不確定？我說了，我不喜歡她！」
「如果她考不好，可能會難過。」
「誰在乎她難過！」
「她可能會自殺。」
「恩……」艾希莉停頓下來，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哽住了。
「怎麼樣？」芙莉妲追問。
艾希莉咬牙，猶豫了一會兒，顫抖地說。「平常考不好的人是我，被罵的人是我，受苦的人是我，我曾向誰傾訴呢？若不幸發生在她身上，她因此去自殺，那要怪誰？乍看之下，考試的結果似乎和努力有關，但有些人努力有用，有些人努力卻沒用，就像世間其他事物一樣。難道某人天生就該豁免於難，把不好的結果都丟給其他人來承受？」
「恩，看來妳很確定了。」芙莉妲的聲音輕柔愉悅。
艾希莉點點頭。
忽然，下課鐘聲響起。不用等到考試結果公布，安琪就知道自己考不好，她含著淚走到頂樓，乍然躍下。
艾希莉從窗戶看到樓下的屍體和血跡的時候，周遭的景物又變了。
一間歐式風格的甜品店，艾希莉穿著洋裝和男人約會。她記得，這是一年前發生的事！
方形小桌對面，叫做特雷斯的傢伙個性雖然不錯，可惜是個同性戀，他和艾希莉維持朋友的關係長達數年。
「我要開公司了，設立在科技園區裡面，之後事務繁忙，不太有時間見面。」特雷斯說。
「真不簡單！好好加油，祝你一切順利。」艾希莉吃了一口蜜糖吐司，雖然嘗不出味道，她還是做做樣子。除了咬食物的聲音從嘴巴傳來，芙莉妲的聲音細碎地參雜其中。「妳祝他一切順利嗎？」
「恩，這人是我朋友，我並不討厭他。只是祝他成功，有什麼問題嗎？」艾希莉雖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還是不動聲色地問。
「若妳誠實面對自己，就沒有問題。」芙莉妲漫不在乎。「順便提醒妳，妳認識的某些人都過得比妳好，他們的運氣沒有妳那麼差，生長環境也和妳不同。雖然嘴巴上說是朋友，但他們看待妳的方式，和妳看待他們的方式有微妙差異。」
「我……」艾希莉遲疑了，眼睛從食物上面轉了開來，盯著特雷斯，對方也笑著回應。但那表情越看越不對，她搖搖頭，在心裡對芙莉妲說。「這些都是幻覺對吧？剛剛安琪跳樓的部分也是，我記得，那年她是真的因為考不好而跳樓，但是和我無關。我心裡的想法，不可能影響到人的，對不對？」
「當然，當然，這些都不真的。」芙莉妲的聲音笑盈盈。
「那我想說，我並不希望特雷斯創業太成功，頂多能維持生活就好了──就算讓他過得辛苦一點也無所謂。」艾希莉肯定地說。
話一說完，時間便快轉。一年後，特雷斯雖然能夠支撐自己的食品工廠，但是運作得非常辛苦。他身體不太好，偏偏又很有野心，常常加班到半夜一兩點，終於過勞而死。
場景再換，艾希莉浮在空中，看見光亮的城市生機蓬勃，馬路車輛井然有序，天空航道飛船穿梭，人群在建築物裡各司其職。沒有次元魔物的威脅，一切似乎都明朗起來。
有些人特別吸引她的目光，她看到上司和下屬在辦公室裏熱烈地討論案子，外面餐館有一家人溫馨聚餐，百貨公司裡媽媽帶著小孩、小孩拿著氣球。
「多麼好的景象！」芙莉妲的聲音飄然響起，雖沒看見她的人影。
艾希莉沉默不語，她已經有十幾年沒有看過如此乾淨的城市，因此視線盡可能在和諧景物中，尋找心靈的平靜。
「和平，秩序。」艾希莉喃喃地說，她的心漸漸充滿希望，溫暖起來。
但是片刻之後，卻感到窒息。
她想知道是哪裏不對勁，不舒服的感覺無所不在，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像是胃裡長了腫瘤，腐爛的膿汁逐漸累積，無法釋放。她眺望山頭、俯視地平線、看著高樓建築、跟著川流不息的公路、聽著行人的交談、觀察餐館裡的一舉一動……
最後，她再次注意到百貨公司裡帶著小孩的母親，並且在那張臉的底下，看到自己母親的臉──當然，這完全是不同人。
艾希莉開始嘔吐，胃酸、膽汁傾巢而出，苦澀的味道塞滿鼻孔和嘴巴。
「看到了吧，這就是妳所期待的和平，這就是妳所嚮往的秩序。」芙莉妲的聲音淡淡出現。「燦爛的文明，建立在多少人的忍耐和痛苦之上，身處其中的人才能體會箇中滋味。法律和道德，只是為了維繫現狀而存在。」
「去死吧。」艾希莉閉上眼，彎起身，將頭埋入手肘。「通通去死吧！」她大吼。
接下來，時間快轉，底下的城市街道裡，人們互相鬥毆，死去的屍體曝曬街頭；房屋被破壞、燒毀，交通工具在道路上相撞，成為一團團廢鐵。活人的眼睛像野獸般混濁原始，無論是傷害者、被傷害者、自我傷害者，嘴裡都發出怪叫，像在哀鳴，又像在讚頌。
她放下手臂，睜大眼，看著各種慘狀，想要嘔吐的感覺居然漸漸緩解。每一個狂亂吼叫的人、每一寸破壞殆盡的土地都呼應著她的內心。艾希莉顫抖地說。「我看到人們互相傷害，卻感到快樂，我看到城市傾圮焚燒，卻感到輕鬆。」
當身體暫時放鬆下來，她思索著周遭的變化，愣愣地載浮載沉。過於劇烈的轉變，讓人無所適從。她有點害怕，害怕自己做的選擇。否定過去是不容易的，但是如果知道過去的一切都是騙局，那就另當別論。她慢慢釋懷，慢慢接納，看著光影在心底消散。第一次如此坦然面對自己，她有點懊悔，懊悔自己不能早一點像現在這樣。多少年的光陰都虛偽地度過，那些時光，她引以為恥。
一架飛船撞進百貨公司，建築物往內塌陷，爆破、起火，最後整棟倒塌。
冷風呼嘯，航空戰艦投擲對地飛彈，暴民被炸得粉身碎骨。片刻之後，人群開著改裝車，架起對空武器，將戰艦逐一擊落。
芙莉妲的聲音在空氣中由遠而近，最初像蜜蜂嗡嗡，最後擴散開來如銅鑼敲響。「絕望。」兩個字隨著煙火停在空中。
飛彈掠過艾希莉身旁時，她才發現自己全身赤裸，插著金屬碎片的身體還不斷流血，手腳的關節鬆動，準備脫落。她迸出眼淚。「我的身體、世間的負擔和包袱正離我而去，因它而起的所有痛苦無法再束縛著我──多麼令人驚訝，毀滅竟然比生存更令人嚮往！」
「絕望。」這兩個字又如大浪來襲，這次是由不同頻率的人聲混合而成，裏頭還藏著各種爆破和獸類的聲音。
大地隨著聲音震動，馬路裂開數道開口，矯飾的外衣再也無法掩蓋內在的崩毀。
艾希莉的手腳從末端脫落，先是手指、腳趾，再來是手掌、腳掌，和血液一起朝地面墜下；越多的肢體脫落，剩餘的部分就浮得越高。被痛覺簇擁著，她先是呻吟，而後逐漸喜上眉梢。眼淚隨風飛去，她在雲層之間暢然歡笑。
「絕望！」聲音從她破損的胸腔擠出，從稀薄的空氣釋放出來，那是情不自禁的尖聲嘶吼。
腦波的共鳴隨之響起，震得艾希莉頭皮發麻。那不只是她，而是千千萬萬個逐漸殞落的生命，他們彼此的連結。她此時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的絕望者，正在分享同一種體驗。瞬間，她大澈大悟，達到精神領域的巔峰，也是歷來所有追尋者渴求與妄想的極樂境界。
但是很快地，疲憊感隨之而來，舒服而溫暖，一陣迷濛的沉澱堆積，艾希莉意識漸漸消散。完全陷入沉睡之前，她感覺到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聞到藥水味。旁邊有兩個人在說話，聲音虛無飄渺。
她依稀聽到唐納的聲音說。「妳餵她吃藥了嗎？」
芙莉妲沒有回答，只發出詭異笑聲。「呵呵呵。」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