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同情眼光和不尋常的靜默中，班諾走向通往總經理室的獨立電梯。六角形寬大等候區，六面高聳的黑曜石牆壁反射自身的焦躁，還有千萬個無限延伸、呆立身影的身影。一時之間，除了自己之外，他彷彿感覺到那八個消失的同事在某一面牆裡看著他，因為他們也曾在此抱著相同的心情呆立等候。
噹的一聲，電梯到站。跨進去，還以為到達人生的終點。
但是一個小時以後，他平安無事從電梯走出來。沒有人知道奧斯蒙和他談了什麼，只見這人一言不發走到自己位子，拿了公事包便離開公司，接著請假兩天。他在家看電視。
奧斯蒙的復仇落幕後隔天，班諾開著自己車子，前往科學園區內的一間咖啡店和網友碰面。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他現在很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波西米亞俱樂部是暗網裡一個秘密社團，由芙莉妲成立。最初的成員，只有她和唐納兩個人而已。後來社員漸漸增加，討論版也漸漸熱絡。因為暗網無法追查的特性，網友們在這裡暢所欲言。
皇帝嚴格禁止各種形式的自殺，光是在網路上討論或是提供資訊，就是有罪。有一種傳說：人自殺以後，會轉世到一顆荒涼的行星做苦工，償還人生的債；自殺失敗的人，會被強制進行心理治療，並讓家人蒙羞。但仍然有一些人尋求此道。
社團成員流傳一種神秘配方，稱作聖水。一旦喝了聖水，就能在短短幾分鐘內沒有痛苦地從世間解脫。
隨處可見的咖啡廳常常被當作秘密交易的地點，比如眼前這間連鎖店，在上班時間常常有穿著襯衫打著領帶的商務人士在排隊。班諾坐在一張圓圓的桌子邊。他今天特地梳過頭髮，還上了髮蠟，雖然它們僅存的領域只剩下耳朵上面一點點的地方，還有後腦的下方。
「想不到這就是『三百壯士』的真實面貌，那斯巴達應該可以輕易打敗波斯大軍才對！」班諾笑著瞇起眼睛。三百壯士是芙莉妲在討論區裡的暱稱，取其奮戰不懈之意。
芙莉妲拿出一小罐玻璃瓶，裡面是白色液體。「很可惜，斯巴達最後還是被殺光光了──祝你有個好夢。」她壓低聲音。
班諾看著玻璃瓶目不轉睛，那就是傳說中讓人五分鐘上天堂的聖水。
女方準備要離開的時候，禿頭男子面帶微笑地抬起頭。「對了，妳對『國家級大腦』有什麼看法？」他們在網路上討論各種禁忌話題，如果在現實生活見面，也不放棄互相交流的機會。
芙莉妲聽到了一個頗為陌生的詞，稍微遲疑，又坐回了原位。一般來說，社團的成員之間彼此不知道對方真實身分。但班諾的員工識別證藏在夾克內，由外面露出的緞帶仍然可以看出他是愛普機器人公司的員工──可能還是高階主管──由他說出和此種產業有關的消息，讓人無法忽略。
「今天新聞就要發布了，大概會震撼整個社會。」班諾露出有點賣關子，又有點忍不住的表情。「國家級大腦開發計畫已經進行了數年之久，終於宣告完成。他將會負責計算、分析，並做出各種決策，同時還是智慧型機器人思想監控的最後一道人造關卡……
「此後，每個家庭機器人除了固有的倫理教育程式之外，還會受到上一級──社區級大腦──的思想監控。所謂思想監控，就是盯著你腦袋裡的東西看，你想一，我不會看到二，連輕如鴻毛的一個念頭也不放過。再上一級，城市級大腦又會監控社區級大腦的思想，最後，由最高的國家級大腦監控城市級大腦的思想，一級監控著一級。」
「不過，」他的眼神一變。「國家級大腦的思想，會由六個受到皇帝信任的資深工程師來輪班監控，真正的掌控權還是握在人類手裡。」
芙莉妲把手放在下巴，聽著這些話陷入沉思。她頓了一下，嘆口氣。「完全機械化的時代終於要來臨了，是吧？」
班諾點點頭。「從此以後，我想不出來除了批准政策的皇帝、那六位監控國家級大腦的工程師，以及大量供皇帝玩樂的女子之外……還有什麼地方需要人類？」
＊
梅莉瑟斯安養院悠閒的午後，巴羅坐在小桌旁一邊吃著章魚燒，一邊聽著艾希莉抱怨。
「我不知道唐納救我的時候，犧牲了無辜的人。若是如此，我會活得心裡有愧，覺得有人因我而死。後來我又問他，到底為何會下這個決定？他卻敷衍我，說他救我……因為我是正妹。」艾希莉翻了白眼。
巴羅聽了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讓艾希莉嘟起嘴巴。「不錯啊，坦白是好事。」他邊說，邊把一顆沾滿芥末的章魚燒放進嘴裡。
艾希莉嘆口氣。「膚淺的外貌協會並不讓人欣賞，我期待他應該是充滿正義感、光明磊落、嫉惡如仇的男人才對。如果……我早一點知道自己的性命是用兩個小孩換來的，這些年來就不會這麼崇拜唐納。或許我追逐的，只是一個名為『英雄』的幻影，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唐納，只是一個冷漠又自私的人而已。」她看起來真的非常失望。
「這樣啊，那妳對人的期待，比較偏向理想主義的唷。不過我和妳一樣，不喜歡自私的人。」巴羅點點頭。「或許妳會有興趣，了解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純然奉獻的典範。」
「好啊，你說。」艾希莉也用叉子叉起一顆章魚燒。大廳的電視播放著新聞，失能者空洞的雙眼仍然無神地看著前方。
巴羅向艾希莉講起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那時住家附近有間花店，花店老闆的女兒叫做貝琳，非常有氣質，大巴羅四歲。他為此緣故，時常去買花。
巴羅國中的時候，貝琳發生一場意外。她在店裡大掃除，踩著椅子清理高處，不小心摔下來，撞到後腦。到醫院檢查，醫生說沒有大礙。但是過了一個星期，她的視線開始模糊；一個月之後，幾乎退化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家人帶她求遍名醫都沒有結果。
貝琳告訴時常去找她的巴羅，如果她能吃到動物的眼睛，病情一定會好轉。於是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就到市場買魚，煮湯給她喝，特地挖出魚的眼睛餵她。女孩很開心，親了巴羅的臉頰。
可惜天不從人願，貝琳的視力並沒有好轉。有一天，巴羅在她的店裡幫忙打掃，工作結束以後，女孩告訴他：「我想吃大顆的眼珠。」
於是男孩到市場去買牛的眼珠；用父親的錢買通馬場老闆，請他們提供馬的眼珠；最後，在離家鄉一千五百公里遠的哈密爾頓港，買到一顆大王魷魚的眼珠，跟足球一樣大。
想不到貝琳吃了一口就吐掉，埋怨道。「好難吃！」巴羅惶恐地說。「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眼珠了！」
女孩沉思了片刻，撇嘴說。「因為這隻動物沒有佛性，牠並不是自願拿自己的身體來供養別人。」
男孩回去以後懊惱不已：哪有動物會自願被宰來吃？
於是他去請教一位懂佛理的親戚，伯父說：「釋迦摩尼曾經告訴弟子一則故事，說一個修行老僧在飢荒期間差點餓死，還好有隻兔子為了護持佛法，自願投身火中，捨身供養那名僧人。這個行為感動天帝釋提桓因，於是天降甘霖，平息旱災。僧人後來證得阿羅漢果。」
巴羅聽了以後，就了解自己該怎麼做了。一天晚上，他喝烈酒麻痺感官，湯匙、筷子並用，挖出自己的眼珠，然後跌跌撞撞地跑到花店，告訴貝琳。「我找到一隻有佛性的動物，他自願把眼珠送給妳！」
貝琳聽了非常開心，她抱住巴羅說。「來，你餵我。」
巴羅用手拿著眼珠，餵給心儀的女孩，期望這個舉動能感動上天，讓貝琳的眼睛奇蹟康復。但是他已經喪失視力，就算順著聲音的方向，也不小心把眼珠推向了對方鼻孔的位置。
「唉唷，幹什麼！你瞎了嗎？」貝琳嬌嗔。她想不到一向細心的男孩會犯這種錯誤。這時，可能是由於眼球上殘留溫熱的血液氣味使她起了疑心，也有可能是她透過模糊的視力，看出巴羅的臉變得不太對勁──她將對方拉了過來，仔細瞧他的臉。
往日炯炯有神的眼眸只剩兩個黑洞，底下還掛著那抹傻乎乎的微笑。女孩尖叫一聲，推開了他。巴羅重心不穩，跌倒在地。女孩持續尖叫，直到住在樓上的家人被吵醒，來到現場，看到那幅恐怖的畫面。
貝琳滿臉是血，歇斯底里的叫聲如一台暴走的收音機；巴羅眼眶汩汩冒血，瞎子摸象般，跪在地上尋找掉落的眼珠。
事後，男孩被當作瘋子送到醫院。先進的醫療技術把眼珠縫了回去，經過四個月的復原，雖然能夠看得到東西，但已經無法像正常人那樣對焦。
半年後，年僅十五歲的巴羅在街頭競技場和成年人格鬥，如願拿到「自願者」的眼珠。但是等他回到花店，貝琳已經病逝……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