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有記憶的時候,安其羅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蒼白燈光、特別冷的空調,這裡是實驗室裡面的解剖室。一般會進來的,要不是準備做解剖實驗的人、要不就是被解剖的屍體。
他很納悶,為什麼非要把他搬到此處。
隔壁手術台上,剛好就有一具屍體正在被解剖。拿刀的人……不對,看起來還真不像人。看起來像女鬼的生物披頭散髮,只露出一隻眼睛,穿著實驗用的白衣,上面有許多已經變色的血跡。
她拿著手術刀專心地刻畫著,自言自語地說。「少了這個,就不完整了……」說完就笑了起來。安其羅倒抽一口涼氣,這人一定就是關凌菲了。
把氣沉到丹田做好準備,他終於勇敢開口。「我睡了很久嗎?」
「喔,還以為你不會醒過來呢!」關凌菲說。這口氣真讓人生氣。
「為什麼我醒來就只記得這麼一點事情,我是怎麼睡著的?螢幕最後出現的門,後面有什麼東西?」安其羅忍不住丟出一堆問題。
關凌菲斜眼看著安其羅,停了許久不說話。這讓安其羅更為惱火,要不是現在手腳無力,很可能會衝上去給她一拳。
「我不知道阿。」關凌菲無關痛癢地說,彷彿一切不關她的事。她繼續把玩著人體開放的腹腔,濕潤的內臟互相碰觸,發出吱吱聲。
安其羅這時很確定,他不喜歡這個人,很不幸的是自己已經答應陳立恩要做這個莫名其妙的實驗。「妳看我醒過來一定很失望吧,我的身體無法變成妳解剖的材料了。」他盯著關凌菲的手,認真地說。
「系上並不缺解剖的材料,況且你也沒有特別之處。」關凌菲兩手交叉地閉上眼。
安其羅跳下床,打開解剖室的門準備離開,但是嘴巴不忘再酸最後一句。「如果我睡著時,器官被摘掉拿去賣的話,警察會先去找妳。」
「器官本來就有缺少的話,就不要藉機誣賴人。」關凌菲不屑。
安其羅出了實驗室,嘆一口氣把門帶上,覺得自己像隻什麼都不知道的白老鼠。
走出系館,他要去和女友碰面。
回頭一望,系館的外觀四四方方,牆壁由米黃色石磚砌成,入口處的紅色圓柱支撐結構,充滿古老遺跡風味。在陽光下看起來似乎是個適合拍照、遊玩的景點,但不知為何,有一種奇怪的壓迫感。
安其羅自己是生物系,常常過來上課,所以很清楚,經過這裡時,每次都會覺得有東西在看他──看他的不是人,而是整座系館。這種感覺難以形容,而且越來越強烈。或許真的有什麼東西,在這裡一天一天成長著。
*
她輕輕推開了門,發現沒有上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她慢悠悠地走過了樣本區、採集區、檢測區,來到辦公區。人們因為通宵飲酒而睡得東倒西歪。
她記得媽媽都是從這裡走過來的,不會記錯。辦公區的側門居然也沒有鎖,輕鬆被她無力的手推開。她要找媽媽。
陽光很刺眼。外頭階梯底下,一台特斯拉無人自動駕駛汽車的紅色烤漆發亮著。她傻呼呼坐了上去,什麼都不用按就發動,因為早就做了路徑的設定。
復育大學是個很大的地方,學生們談笑、走路、騎自行車、趕上課。有個踩著滑板的男生聽著耳機,順順地溜了過去,只看她一眼就將視線轉回前方。
媽媽在哪裏?她沒有方向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憑著直覺亂走,就這樣晃了好幾十分鐘。她累了,不想找了,於是鎖定了一個看起來有趣的男人,一臉自信的面孔。跟著他、尾隨他前進。
直覺告訴她,別被這人發現。
人在被監視的時候,究竟能不能在沒有任何跡象的情況下發現呢?有人說被別人看著,會有一種熱熱的感覺,就算那人在遠處、從背後偷看時亦然。但是那樣的說法沒有科學根據,很多人並沒有感受到那種熱。
儘管如此,被跟蹤的時候,時間一久還是會發現異樣,因為有一個人總是在你附近出現。但是在學校就不太容易了,特別是接近中午、人潮眾多的時候。
她發爛的眼珠死死盯著前方。穿著襯衫的高大男子漸漸遠離生物系館,從鋪石地面走到紅磚步道,再換到柏油路,途中經過幾個抱著磚頭般厚重書本的學生,遇到野台和龍華樹之後右轉進小吃部。
學校裡有四間餐廳,小吃部裡面賣的是比較簡單的餐點,比如清粥小菜、關東煮、牛肉麵等等。內部還有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中間用餐區有將近三十張桌子。
各種餐具碰撞聲和交談聲在一般人的耳朵裡,肯定化為值得忽略的嘈雜背景,但是沒有耳朵的人聽起來,那些聲音更不集中,東一塊、西一塊,時常分散注意力。或許不是她沒有耳朵的緣故,只是因為腦袋運作起來不太靈光、身體裡的某些神經系統已經腐爛。
安其羅拉開一張椅子,在女友身旁邊頹然坐下,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實驗似乎奪去了他很多的體力。
「你說的醫院是哪一間──喔,我知道──找哪個醫生你還記得嗎──好,那你現在過來。」梅若蘭講完手機,對著吳漫妮笑了一下表示事情順利。
看到安其羅一臉茫然,梅若蘭趕緊解釋。「溫仁傑等等會過來,我們要一起去醫院,那裏可能有值得留意的線索!」
「文學院的鯊魚,是溫仁傑的醫生放到那片海裡的;那隻鯊魚,在梅若蘭找到的信件裡曾經被提起過;而信件呢,和他父親的研究有關。」吳漫妮用雙手的食指,在空氣中比來比去做說明。
「鯊魚在信件裡被提起過……」安其羅將手放在下巴,做出沉思的表情。「不過梅若蘭,既然這事情已經那麼確定,為何不直接突擊系館實驗室,在他們研究的時候直接把人抓起來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聯合國認為,只有完全失去意識、在生物學上死亡、成為一具屍體,卻又仍然能夠走路、攻擊人的才叫做殭屍,如果它的腦袋有一部份還在運作、心臟還在跳、身體裡還有生命跡象,那就不算。」梅若蘭說。
「這還真是詭異……妳會不會覺得,其實大會在默許這些研究的進行?」安其羅說。
梅若蘭感嘆。「沒錯,就是這樣。那些既得利益者已經腐化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了,互相勾結、自欺欺人,這也是為什麼我不惜和家人、學校站在對立面,也要制止這些事的原因。如果沒有人願意這麼做,我們全部會變成他們的魁儡。某方面來說,早就已經是了。」
吳漫妮喃喃道。「所以說,必須要找到一個完全符合殭屍定義的個體……還真難,但或許只要維持那樣狀態的時間夠久沒有被搶救,就能變成完全的殭屍……」
此時,一個古銅色皮膚的女子走近他們桌邊。吳漫妮見了她,就開心地揮手,叫她過來。
「梅若蘭,她就是我跟妳說的朋友:多明尼卡。」吳漫妮趕緊介紹。
「你好,多明尼卡!」梅若蘭向她微笑。
「阿伊伯伯!你們好!」多明尼卡親切地回答。「阿伊伯伯」意思是祝福,有點像是基督教的「阿們」。
「阿伊伯伯!」吳漫妮和梅若蘭也禮貌性地回答,但安其羅卻盯著她不說話。
多明尼卡就坐,開始切入正題。原來這年輕女子自稱巫毒教教主,吳漫妮以前在國外做志工的時候認識她,一直保持聯絡。她也是這學校的學生,就讀大一。外表看起來,頂多就是一個比較常運動或是曬太陽的女孩,不會將她和巫毒教聯想在一起。
吳漫妮把她介紹給梅若蘭,因為多明尼卡具備通靈能力,能夠洞悉很多問題,包括神秘不公開的生物實驗。梅若蘭其實不太相信通靈,安其羅也勸她不要做這種無聊事,不過朋友的好意實在不忍拒絕。最後他們決定,用拓展社交圈的心態去面對。
巫毒教源自於西非,現在已經有很多支派。信眾分布於貝南、多哥與迦納等國家。他們相信,世界由至高無上的造物主創造,一般人無法和其建立連結,只能透過有通靈能力的祭司來溝通。祭司透過通靈儀式,解決人們日常生活遇到的問題,並替他們帶來成功、財富、靈性,甚至性能力。
兩年前,學校的「非洲文化節」就介紹過巫毒教,也早就有巫毒教社團。梅若蘭對那個社團的印象只有很多黑人、色彩繽紛的酒瓶、鑲滿亮片的娃娃。他們有時會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載歌載舞,大部分時候相當低調。
梅若蘭用一個大信封,將傑克和基爾的信件列印副本裝在裡面,遞給多明尼卡。告訴她這些信和生物研究有關,研究的項目可能有危險,請她幫忙了解,整件事情都要保密進行。多明尼卡點頭,露出自信且陽光的笑容。
他們稍微閒聊了一會兒,梅若蘭漸漸察覺安其羅和多明尼卡的互動有異,應該說是沒有互動,卻十分注意對方。有可能是安其羅排斥巫毒教,心生警戒的緣故。來不及想太多,溫仁傑就出現。他穿著輕鬆的運動裝束,和派對那天的重金屬打扮感覺差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