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窗戶的房間內看不到早晨陽光，這裡原本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但現在被當作偵訊室來使用。毫無擺設，四堵灰牆空無一物，若不是要讓被偵訊者心無雜念地回答問題，就是要製造他們的壓力──但有時也上演反過來的劇碼。
「真不知道你們是做什麼用的。」班諾的聲音儘管有氣無力，責難之意卻十足。半禿的頭頂反射蒼白燈光，他背後的傷口已經包紮過了，只要不要有太大的動作就不會痛。
「那東西從出現到離開不到五分鐘，警力調動也沒那麼快呀……」穿制服的年輕員警狄倫無奈地說，從訊問者淪為被質詢者。
警察機關隸屬於皇帝，但在統治者開明的風氣下，只要不涉及敏感議題，人民為基本權益時常可以暢所欲言，很多地方和共和政體類似。次元魔物使受害者親友有情緒化的舉動，他們不能直接對皇帝發表不滿，對基層警察發發牢騷還是可以。
隔壁房間傳來女人的怒吼，看來也在進行一樣的程序。此問題在城市中已經是家常便飯。
班諾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我不是說這個。以速度來說你們勉強也算是趕上了，但那幾台貧弱的武裝直升機怎麼會有用呢……是來放鞭炮的嗎？」他說到後來臉上漸漸出現怒色。
「市區的資源並不足夠。」狄倫掛著應付人的笑容。他的短刺蝟頭沾著髮膠，紅潤的臉頰和整體鄰家男孩的形象在一般情況下相當討人喜歡，可惜他面對的是痛失愛人的中年男子。「沒有那麼多的警力可以對付不斷冒出的怪物。」他攤開雙手繼續說著。
牆另一邊的女人吼著吼著就啜泣起來，聲音很難讓人忽略。班諾眼神呆滯、無言地癱在椅子上。
狄倫看了牆壁一眼，繼續問話，他迫不及待趕快結束任務。「你覺得他是誰？我是說……次元魔物。」
「薩曼莎，瑪格麗特的下屬。」班諾皺眉。
警察在筆記上寫下薩曼莎，並且拿到他眼前確認名子的拼寫。
「我也想不到，她居然就在我們面前……」班諾回憶起瑪格麗特遇難的三天前，那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
因為剛休完假，愛普機器人公司充斥一股懶洋洋的氣氛。雖然接近中午，習慣晚到的老鳥班諾邊吃著馬鈴薯三明治，一邊上網。看的不是公司信件，而是暗網裡的獵奇討論版。旁邊的另外兩個網頁，分別是新聞網和購物網站。吃著東西，班諾嘴裡混著食物、不自覺地碎念，念著不知道是哪種語言的東西。意識集中時，那碎念又消失。他懷疑自己老了，提早出現痴呆症狀。
斜前方不遠處，瑪格麗特正在向業務員薩曼莎訓話，擾動辦公區寧靜的空氣。班諾這時才注意到，薩曼莎已經被叫過去站在她主管身旁好一段時間了。她是個瘦小的女職員，僵直地顫抖。有些同仁們把視線移開電腦，遠遠看著他們。座位離得比較近的，只敢用眼角偷瞄。訓話的內容，不外乎報價、訂單的處理、工廠端雜事的進度，還有工作量──那永遠無法滿足交辦者的要求。
這樣的場景在所有公司都很平常，班諾不在意，反正只是家常便飯。人與人的齒輪永遠在轉動著，繼續推動龐大的體系。愛普機器人公司除了機器人業務，也製造機械寵物，不會亂叫的機器貓、機器狗，有錢人喜歡的機器老虎、機器獅子，還有最近才頒布體型限制條例的機械恐龍。就連視覺接收裝置和AI系統也可以單獨販賣或訂做，再加上壟斷市場，生意可以說是好得不得了。
硬體部門早上跟瑪格麗特抱怨薩曼莎效率太差，每次想要從客戶那邊得到回饋都很慢。他們在遠處，用稍稍關心的表情看戲。
業務部隔壁那區，產品經理派恩低聲和留著白鬍子的課長理查使眼色。「今天早上主管會議，瑪格麗特被副總定了半個小時。」
理查摸著自己的鬍子點點頭。「那我剛剛出差……不就錯過一場好戲。不過我聽說，副總昨天也被老總定了半小時。」他意味深長地笑，暗暗嘲諷著企業裡一級壓一級的骨牌效應。
班諾聽得到旁人耳語，但他還在看暗網討論區，上面有許多毒品介紹和價錢，他在考慮該用哪一種藥來讓這個周末飄飄欲仙。立體投影已經做了鎖定，除非你的臉完全貼在他旁邊，否則看不到他現在看的影像。這人嘴唇不自覺又動起來，發出呢喃。
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異狀的呢？大概是班諾看完帖子，點開另一個頁面，想要下定一些生活用品，比如一張放在浴室、可以伸縮的止滑墊，或者最近有人推薦的室內單槓的時候。他伸個懶腰，眼角卻瞥到了薩曼莎的汗水混著眼淚滴下，漲紅的臉逐漸發紫、變黑；而瑪格麗特失去控制，撥放著一遍又一遍重複的詞語。
薩曼莎大學畢業就來這間公司工作，相當容易緊張，卻又待在壓力很大的部門。業務部代表客戶，和工廠端對立，開會時常常要以一擋百。或許平日的累積剛好讓她到達一個崩潰的引爆點，她似乎放棄了抵抗……
原本坐在位子上旁觀的同事，不知道什麼時候都站了起來，甚至圍過來。每個人嘴唇都在顫抖，念著無法理解的咒語，像是在召喚什麼，或是超度什麼。更可怕的是班諾注意到自己也是如此──某種奇怪的東西用他的嘴巴喃喃發出聲音。
他的背脊發涼。
薩曼莎倒在地上，表情痛苦，身體還在持續萎縮，最後抽動了幾下，終於縮小不見。灰色地毯上只留下一攤墨汁。
瑪格麗特僵住了，臉色蒼白宛如見到鬼；眾人喃喃的嘴停下，但那難以理解的片刻，往後聊天時也不敢再提起。
離開回憶，在冰冷的小房間裡，班諾目光低垂、雙手交疊。
「好吧，我想我都瞭解了。」狄倫說道。他完成偵訊任務，鬆了一口氣。
「那麼……我現在可以去看看她嗎？」班諾表現出遲疑。
狄倫帶著他走過一條長廊，坐了電梯，出來轉兩個彎，到一面強化玻璃窗前方。那裏已經聚集了一小群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下方。
透過這個偌大的玻璃窗，和平廣場中央數張圓形的黑色彈簧床映入眼簾，每張床上都有一顆蛋型的東西，披著繁複的白色網狀結構。經過陽光的照射，詭異的陰影在裡面若隱若現。那些東西還在不斷跳動，若用蛋來形容還嫌過於靜態，準確地來說，像是個陣陣鼓動的膿包。
其中一個就是瑪格麗特……班諾心想。那天，次元魔物對她嘴對嘴排放綿密物質後就離開，把她丟在原地，任她痛苦掙扎、變化成眼前噁心的型態。他皺眉，用手掌蓋在臉上往下一抓，露出猙獰的表情。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個結果，那些東西還是令人作嘔。
樓下遠離彈簧床的兩側，許多民眾拿著望遠鏡對著天空。
班諾抬頭。上面三隻次元魔物蜿蜒盤旋，像黑色鰻魚，又像水裡扭動的線蟲。其中一條慢慢游了下來。人群中爆出驚叫，有些指著天空謾罵。
等到次元魔物接近地面，才讓人看清它女孩般的臉。可惜已然蒼白無血色，也不再有任何表情。它黑色的身體緊黏著肉椅，肚子裡的觸手探出尖端、蠢蠢欲動。
「薩曼莎？」狄倫轉頭確認。
班諾點點頭。那張臉他絕不會認錯，儘管對方已經變成噁心的怪物。
次元魔物才一到地面就有一群人衝出封鎖線，施展一陣拳打腳踢。他們是瑪格麗特的家屬。次元魔物被打得像練拳用的沙包，東倒西歪。但上面的人型怪卻一動也不動地緊黏座椅。
它會痛嗎？這個疑問忽然浮現在班諾的腦中，但轉眼間就覺得很好笑。據說連定向核子武器都傷不了它，何況是拳頭。
警察將施暴的人群架開之後，次元魔物才緩緩游到彈簧床邊，面無表情，用肚子伸出的觸手抓住那顆跳動的東西。之後頭一扭，揚長而去，回到屬於它的天空裂縫中。
底下嚷嚷不斷，就算裂縫合起來也沒停止。
他們激動，卻小心翼翼。他們恐懼這些黑色怪物，但卻不敢怨恨它。因為怨恨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屬於那些做好覺悟的人，屬於變異的非人者，屬於次元魔物。
天空上剩餘的兩隻還在徘徊。
遠遠看著怪物，陰沉的情緒籠罩著班諾，也出現在狄倫的臉上，或許同樣影響著玻璃窗前的人們。
但在人群的最靠牆處，一個女人神態自若地玩著暗紅色指甲。
「這些人敢攻擊它，是因為他們知道次元魔物只會針對特定對象和目的。第一次出現是排放變異蛋白，那一次阻擾它的話會比較有攻擊性；第二次是帶走，眼裡除了蛋什麼也不管。這些怪物像機械，完成自己的目標。」芙莉妲輕聲說。
「聽說其中一個犧牲者，是愛普機器人公司的高階主管，因為員工暴走變成次元魔物而遭殃。」唐納抿起嘴唇，旁邊站著機器人阿爾傑。
「可不是嗎，次元魔物讓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都充滿危機。」芙莉妲仰頭。「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它們造就一個不再有仇恨的世界。人們畏懼自己心中的仇恨。」
話才剛說完，一個渾厚的聲音就從他們身後響起。「不過呢，簽下巴羅條款的那些人似乎不會變成次元魔物。可能是他們知道這一切是出自於自己的意願，所以沒生出那麼強的仇恨。又或者是，我讓他們產生的恐懼，大大地超過了仇恨……阿哈哈哈哈！」巴羅一邊笑著，一邊慶幸，他要找的兩人儘管站在邊邊角落還是萬般顯眼，一走過來就看到：唐納高大挺拔，又固定穿著藍色，而戴著大耳環、打扮妖艷的芙莉妲也高出人群一個頭。
壯漢無法對焦的雙眼仍然看向不可知的兩旁，唐納一看到這人就厭惡地把頭移開。玻璃窗外，次元魔物正用觸手包住一顆蛋。
「早阿，巴羅。你總是那麼開朗。」芙莉妲笑說。
巴羅搔搔臉頰，又摸摸頸後。「早早早，哎，真是難過，我們的大英雄似乎不願意和我這種角色為伍。嘖嘖，我可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帶給你們呢。」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