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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貝殼與刺鳥.IV、荒漠的月下

作者:Cecil│2019-12-01 02:05:34│巴幣:2,030│人氣:511
距離上次更新有兩個月,這次也是正常發揮呢。
下次就會結束啦。這次差點鬼迷心竅又分章節,幸好稍微修剪一下總算避免了。
寫這篇最大的收穫:安吉亞機車別人時我內心滿滿的幸福(咦








  沒有聲音。黑白的畫面沒有聲音。

  她坐在石灘上,伸直不適合走路的雙腳,將放在身邊的漁網拉一點到腿上,仔細修補。

  他向來不面對她睡,所以她會用手貼著他的背。每當那隻手輕輕滑下,就表示她睡著了。

  她跟他學怎麼用小刀雕刻,花了一整天雕了一截柱子,乍看之下像隻蛞蝓。

  他告訴她,人只要有旅費就能去任何地方,包括羅蕾萊夢想中的北海。她那時的笑容即使無色無聲也很耀眼。

  但忽然間,她開合嘴巴。

  那是夢中唯一存在的聲音。

  ……拜託你。

  赫爾迪斯睜開眼睛。

  他醒得半點餘地也沒有。瑪瑙的懇求轉眼間消失在腦海,宛如一道浮沫融入水中。他在棚車裡撐起身子,摁揉頸後,又轉了轉腦袋,這才舒服些。口腔如沙地般乾燥,於是他摸索身畔,找到水壺後打開就喝。

  空空如也。

  想起來了,這裡是荒漠。昨天他把水喝了一半,另一半拿來聽貝殼,聽完後喝掉。他從未來過這麼乾燥的地方,所以還沒習慣控制喝水的頻率。安吉亞只叮嚀一次,說「自己注意水的份量」,而他光顧著放空,不自覺就把水喝得丁點不剩。嘴唇很乾,但是去舔的話只會讓它更乾,嘴裡全是苦味。因為側睡,他的左上臂都麻了,才結痂的背此刻又開始發痛。棚車裡所有物事都冰冰冷冷,他縮起身子抱住頭,然而一想到連夏魯都沒叫苦,就頓時彈起身子,差點撞到車頂。

  昨夜,他本來也打算在營火前聽貝殼,直到忍不住打起盹,安吉亞卻叫他把熟睡的夏魯抱到棚車上睡。他把那孩子抱起來的時候,並不覺得太沉,就好像那孩子調整姿勢好讓他搬運似的,但那應該是錯覺。

  「荒漠的夜裡很冷。」夜風強勁得彷彿連天幕都能吹跑,安吉亞裹著跟弟弟同款式的黑色毛斗篷,馬尾翻飛不止。「要睡就去車上睡,否則會著涼。我們接下來的路線需要體力,你最好也睡飽點。」

  赫爾迪斯沒問安吉亞自己又打算如何,逕自縮在借來的斗篷裡,聽著夏魯穩定的鼻息,感覺疲倦像毫無重量的被褥將他包覆。即使看不見,他也知道,箱中的瑪瑙緊閉雙眼,嘴角揚著弧度,彷彿也在熟睡。他不由得回想起兩人同枕而眠的那些夜晚。

  睡在赫爾迪斯身邊的話,我總是能做好夢。

  他也是。

  然而,他偏偏最不希望那樣,因為夢是會結束的。

  他終於推開門爬下車。天空已經半亮。最冷的清晨時分已經過去,但離烈日當空的時間又還早。安吉亞說過,在太陽變大之前,他們要搜尋躲得不夠好的小動物──沒有兔子或田鼠的話,就只能吃蜥蜴甚至是蠍子──同時還得收集飲用水,接著盡快踏上旅程。荒漠有許多灌木叢跟雜草,這裡一叢那裡一簇,可是它們醜又難吃,所以不能入鍋,只能拿來餵馬。安吉亞說,這些植物是惡魔逃跑時留下的腳印,所以才會多毛多刺。他沒問惡魔幹嘛逃跑,反正別往他們衝過來就行。

  赫爾迪斯看到安吉亞把鞭子捲在手上、滿頭大汗回到駕駛座這裡,顯然才剛履行完「每天二十五鞭」的諾言。

  「你弟呢?」

  「他去找水,你也去學。」安吉亞比了個方向,一邊用袖子擦汗。他們全都換了保暖的衣服才進入荒漠,連安吉亞都穿上高領長袖。「我去抓早餐材料。」

  安吉亞去找食物的時候,他跟夏魯學怎麼找水。夏魯把手放在耳畔,表示側耳傾聽,並實際示範一次以後,他才知道訣竅是聆聽昆蟲的聲音。後來他問安吉亞得到的答案是,那些小東西知覺環境的程度之敏銳,人類望塵莫及。昆蟲也需要飲水,因此只要跟隨牠們細微的振翅聲,通常就能找到水源的所在地。在荒漠,即使是不及指節深的水池也相當珍貴,他還指望找到多的水好繼續聽貝殼,因此搜尋得比夏魯更仔細,連涓滴細流都不放過。

  不幸的是,成果不如預期。看到三分之一的水連盤子的一半也裝不滿,赫爾迪斯的心都涼了。見他沉著臉把水倒進皮口袋,夏魯拿著自己跟哥哥的水壺默默望著,然後像是下定決心般把自己的小水壺遞給他。

  「──給我。」赫爾迪斯還沒意會到夏魯想做什麼,安吉亞就從上面拎走弟弟的水壺,還搖了搖確認水量。「水已經分配好了吧?咱們各自管好自己的部分。我要去做飯,夏魯去餵馬,你也去學。」

  儘管安吉亞交代他去觀摩怎麼照顧馬匹,赫爾迪斯還是繼續去找水,他不能想像沒有歌聲的夜晚。他窩在巨石的陰影中,把耳朵貼在地上,死命地觀察岩石的隙縫。

  水還沒找著,又遇到了麻煩事──後頸一陣刺痛令他暴跳起來。他知道自己肯定被什麼給咬了或扎了,立刻伸手去抓,卻沒能逮住牠。夏魯聽見他的吼聲,立刻跑來查看,但他忙著和那未知的小傢伙搏鬥,無暇理會。眼見他為了抓鑽進衣縫的東西而不停跳腳,夏魯花了好大功夫才用手勢說服他冷靜,並且幫忙將那不速之客從他背上捏起來。

  「怎麼啦?你被惡魔踩到了?」

  大概是聽見他們的騷動,安吉亞抱著後腦杓優哉游哉地走過來。赫爾迪斯用兩根手指把那隻一看就很不妙的多節生物捏得死緊,舉給對方看個清楚明白。
  
  「哎,看我這記性。我忘了告訴你,荒漠裡蠍子很多──就是你手上那東西,是一種毒蟲──牠們最喜歡對這裡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你被夾到了還是螫到了?」

  「夾到。」
  「那沒事。牠夾你是為了螫你,好在你手腳快,被螫到的話可要倒楣了。」
  「有這種東西你下次要先說。」赫爾迪斯把手上的蠍子使勁扔過去。
  「這樣就對了,抓到蠍子的話就給我。」

  安吉亞不費吹灰之力就接住蠍子,另一隻手掏出小刀,三兩下就切掉牠的螯跟尾巴,讓牠只能徒勞無功地不停空揮。安吉亞邊說邊掀開斗篷,只見他的腰際有只不停起伏的麻袋,看得出來裡面裝了不少遭到相同待遇的蠍子。

  「多幫忙收集,這樣之後到了有油鍋的地方,我就慷慨一下,讓你嚐嚐炸蠍子。」

  「你弟的表情很像在說那東西不好吃。」赫爾迪斯瞧了夏魯一眼,就立刻拒絕這個看似大方的提議。「這長得像有毒蝦子的東西殼很硬,我不覺得炸過會變好吃。」

  「你不懂,殼硬才好,不然味道很快就要跑掉了。」眼見兩人對炸蠍子的評價沒有共識,安吉亞立刻放棄解釋,回到正題。「時間差不多了,起來吧。別把自己弄得太餓,我們可沒那麼多東西可以吃。我想你肯定沒去幫忙餵馬吧?你該多跟牠學學,沒事別到處亂轉,待在原地準沒錯。」

  在荒漠,夏魯沒有整天吹笛,大概是要避免無謂消耗水分。安吉亞又幫夏魯裹上一件薄斗篷,這才讓弟弟握住韁繩。赫爾迪斯坐在夏魯的左手邊,心不在焉地嗅聞乾燥的空氣。荒漠的風呼嘯著,不斷帶走細小的砂石,宛如爭相奔往地平線的獸群。很難想像這般景色的另一端有個大城,在這裡,前後左右都是廣袤而荒蕪,極目望去遍無生機。

  海也是寬闊的,然而它的內涵遠比荒漠要豐富許多,一直到真正遠離故鄉的現今,赫爾迪斯才想念起它。他閉眼想像浪濤。這時他還可以勉強憶起那種籠罩萬物、宛如心跳的寧靜聲音,但或許再過不久,他就會忘了。人類的記憶並不可靠,時間就像磨蝕砂石的風,最終會帶走一切。

  「聽起來怎麼樣?」
  「……什麼?」

  赫爾迪斯努力在腦海中重現記憶中的浪花,這時,安吉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因為他們必須摀著嘴說話,所以安吉亞的聲音聽來悶悶的。

  「我說荒漠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
  「像動物在叫。」
  「這裡的聲音每天聽起來都不一樣。有時你會覺得荒漠也懂得唱歌。」
  大概是尋歌的工作使然,安吉亞偶爾會對聲音抱有令他費解的看法。
  「我做過幾首曲子,靈感是荒漠裡的聲音。在這裡待久了,會開始想一些在其他地方沒想過的東西。」
  「喔。」他轉了轉眼珠,又補上一句:「比如說什麼?」
  「比如說,跟荒漠裡的景物相比,你跟你所在乎的事情,全部都微不足道。」
  「喔。」
  「在這裡也有可能會突然變得多話。我聽過一種說法,這是為了確認自己的存在。」
  「嗯。」他沒告訴安吉亞,在荒漠才多話應該是錯覺,會多話的人是因為本來就多話,像安吉亞那樣。

  赫爾迪斯遠眺東北側的一座赭紅巨石,剛才安吉亞朝他搭話時,那塊石頭就在那裡,現在它還是在那裡,彷彿他們沒有前進,只是在原地打轉。他們順風前行,但依然花了非常久的時間才接近那塊巨石的陰影。說完以後,安吉亞也轉頭眺望它,似乎是仰賴這塊石頭的位置來調整前行的方向,並要弟弟與它保持一段間距,不會接近也不會遠離。赫爾迪斯不發一語,側過身子仰望巨石,直到脖子痠痛,途中安吉亞似乎又朝他搭話,但他壓根沒聽進去。

  日落時分,他們終於將那座巨石拋在腦後,但它實在過於龐大,以致於直到天黑前,只要轉過頭望向背後,依然會感到自己彷彿仍在它的陰影中,無可逃脫。即使把它形容成神的手筆,似乎也像在小覷那種懾人心魄的巨大。從以前到現在,赫爾迪斯從沒有敬畏過任何人,他只對漫無邊際的海洋產生過由衷的敬意,他相信不管是誰,在那片廣袤的藍面前,都會如同風中彎腰的小草般折服。因此,他向來對自認為是海中女王的羅蕾萊不以為然,因為她們與海相比,是那麼地渺小。他也並不打從心裡相信先王與真龍之母的故事,如果菲阿真的那麼巨大而強壯,人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加以征服。

  入夜後,他們在營火邊小口啃食,緩緩啜飲。安吉亞說最好盡量細嚼慢嚥,這樣會感覺更飽,所以他心無旁鶩地把田鼠的細骨在口中翻弄了幾十次,才用牙齒啪擦啪擦地碾碎。

  今天沒有瑪瑙的歌,明天也不會有,在他們離開荒漠前,他只能聆聽那彷彿野獸叫聲的荒漠之歌。如果幾天不喝,或許能收集到足夠的水,他覺得自己可以忍受乾渴。安吉亞無法讀他的思緒,所以沒有出言阻止,而是慢條斯理用指甲挑掉鼠皮上的細毛。夏魯喝了幾口寡淡如水的湯,不靠想像力根本吃不到裡面有肉味。

  「……道嗎?」
  「什麼?」赫爾迪斯發出驚醒般的聲音,同時心生疑惑:安吉亞哪來那麼多話好講?
  「我說拉塔,你知道那種樹嗎?」
  「沒聽過。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夏魯的笛子就是拉塔木做的。」
  「喔。」赫爾迪斯說完,想到這是夏魯的笛子,便又說:「是你做給他的?」
  安吉亞搖頭。「剛旅行的時候在斯坦格附近拿到的。」

  在斯坦格西方的山中,有一種叫做旅翎的鳥。顧名思義,旅翎會像人類旅行那樣四處遊歷。牠們甫成熟就離開巢,終其一生在外飛翔,再次回巢就是為了生育後代,然後死去。旅翎出生與死亡的居所位處的那種樹,被人們稱為「歸來之樹」拉塔。據說,旅翎畢生的見聞,會在牠死去的瞬間與拉塔合而為一,就好像那樹也曾經將樹根拔出土地,跟著旅行到這世界的角落,包括雲層之上的彼世。所以,拉塔時常是棺材或祭祀器具的材料,它能讓死者安然度往另一個世界,也能用來引導或呼喚迷惘的魂魄。

  「那裡的人在親人剛過世的時候,會吹拉塔木做的笛子。全家人輪流吹,日夜不停。」安吉亞聽起來有些懷念,夏魯似乎想起了那時的事情,一雙小手從斗篷底下伸出來,逕自開始吹奏,赫爾迪斯覺得那首歌很耳熟。「我跟夏魯都幫忙吹過笛子。他們說吹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想著送死者最後一程。我寫了一首新歌給他們當作紀念,他們就回送一把拉塔木笛子給夏魯,那首他之前吹過,但我想你可能不記得。」
  
  其實赫爾迪斯記得,他記不清自己離開海邊村莊的那天,但他記得,輕柔的音符宛如一個個力道適中的擁抱。原來那就是送葬用的曲子。

  「聽說吹的時候專心的話,可以看到那個世界。」
  「你看過?」
  「當然。」安吉亞微笑,但那表情比較像在說,反正就算說謊,赫爾迪斯也不可能看穿。「要不要試試?」
  「除了那個世界,還會看到什麼?」其實他想問的是能不能看到瑪瑙,但問不出口。
  「看情況,什麼都可能看得到。」

  安吉亞聳肩,那種態度令他開始覺得,所謂的「看到」其實應該稱為「想像」。夏魯的笛聲還在持續,月下的風聲似乎都溫和不少,彷彿野獸將要入眠。

  「旅翎什麼地方都可能去:絕境峭壁頂端的塔、冥海上的島嶼、西方的死境斷崖……當然,牠也去過彼世。」
  「那是什麼地方?」
  「人死後去的地方。」
  那羅蕾萊死後去哪裡呢?他換個說詞,小心地問安吉亞:「人以外的生物死了會去哪?」
  「哪裡也不去。」安吉亞斷然道:「有靈魂才能去彼世。沒靈魂的話,死了就是死了。」
  「那你說的菲阿死了以後就是死了?」
  「菲阿不一樣,她肯定有靈魂。」
  赫爾迪斯被弄迷糊了。「但菲阿不是人類。」
  「萬龍之母比人類要來得崇高。人類有靈魂,菲阿沒道理沒有。」
  「你說菲阿比人類崇高,但她被你說的先王給征服了。他是個人類。」
  安吉亞皺眉。「我很難跟你解釋那些,總之菲阿有靈魂。」
  「你怎麼知道?」
  「有自己的意志,能說話的生物,肯定比不能表達想法的東西要更可能具備靈魂。有靈魂的話,死後的世界才有意義。」安吉亞伸出有著紅色刺青的食指,直勾勾望著他,像是在說一個真理。「你沒法指望那些連話也不懂得說的東西,跟你一塊研究死後的事情。」
  「羅蕾萊會說話。」他脫口而出。
  安吉亞抬高眉毛。「──所以你想知道瑪瑙去哪了。」

  赫爾迪斯沉默,那個問題揪住他的痛處,扼上他的脖頸。他沒法說明自己為什麼連這麼渺小的願望都不敢說出來,好像只要開口問,就會立刻被神否定。這個世界已經從他身邊奪走了瑪瑙,但誰都知道它貪得無饜,或許它會嫌那樣不夠,而把她會在彼世等待的可能性也抹煞掉。他頭一次希望自己跟安吉亞一樣,有那種想像力跟自信斷言瑪瑙會去哪。

  「如果那裡有海,我希望她也去那裡。」最後他仰望天空,幻想如果雲層之上也有大海,那該多好。「能再在海裡游泳的話,她應該會很開心。」

  如果在那裡重逢了,要怎麼問候?瑪瑙會對他露出什麼表情?會朝他飛奔過來嗎?

  安吉亞靜靜看著他。「我想你應該已經懂為什麼我說我們有靈魂了。」

  「我不覺得。」

  「不,你已經懂了,所以你才會說希望瑪瑙在死後的世界也能做她喜歡的事情。其他生物死了以後,會變成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只有那些有靈魂的生物,比如人類,會想像死後可以進入樂園。不過靈魂之類的東西,對死了的人沒有意義,而是對還活著的人有意義──只有相信那些人去的是一個幸福的地方,我們才能接受他們離開的事實。」

  沒一會,安吉亞就抬手讓弟弟停止吹奏,說他該睡了。夏魯收起笛子,讓安吉亞為他解開馬尾梳好頭髮,接著躺在哥哥腿上,很快便發出穩定的鼻息。安吉亞用手指探過夏魯的鼻尖,才又抬頭望向赫爾迪斯。

  「去了北方以後,你打算怎樣?」
  「讓瑪瑙泡泡海水,或許讓海把她帶走。把她的身體綁上鐵鍊跟錨,她就會安穩地沉到海底。在東海不能這樣做,因為羅蕾萊會把她推回岸邊。那幫殺人犯……只帶走她的下半身,上半身就丟到海裡,但是她被推回來,最後死在岸上。」
  「那完成瑪瑙的願望以後,你打算怎樣?」
  「繼續捕魚過日子。」
  安吉亞摸著弟弟細長的眼睫毛,小心得像是害怕碰掉任何一根。「我以為你會尋死。」
  「為什麼?」
  「因為你說過,瑪瑙死了,你活著也沒意思。而且,你老是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
  「但是我不會去死。」
  雖然他說不上為什麼。如果知道他結束自己的生命只為了去見她,瑪瑙說不定會難過。
  「只要活著就夠了嗎?那樣有意思嗎?」
  赫爾迪斯搖頭。「去想有沒有意思什麼的太奢侈了。雖然你看起來就是那種奢侈的人。」
  「我嗎?」
  赫爾迪斯點點頭。安吉亞這次倒沒繼續糾纏,而是對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水壺給我看看。」
  「為什麼?」
  「讓我看就是了。」
  赫爾迪斯照辦。安吉亞掂量過那只幾乎沒減少的水壺,又挑起眉。
  「你學得很快,一下就不會把水喝光了。但也別過度忍耐,不喝水的話你會死。」

  後來他把這句話當作耳邊風。出生在海邊的他難以想像渴死這種事,那怎麼可能會比聽不了瑪瑙的歌要可怕?

  接下來幾天,他依然只攝取最低限度的水。為了裝作有在飲水,他甚至會把嘴唇湊在壺口,單純用水潤濕,再讓水流回去。不知道是否因為缺乏水分,他愈來愈常錯過安吉亞搭話的聲音,他怕被發現異狀,因此會立刻發出咕噥聲,假裝跟平常一樣對話題漠不關心。吃完晚飯後他也立刻回去棚車裡休息,以免安吉亞跑來檢查,他把水壺放在瑪瑙的箱子裡,覺得那裡是最不可能被翻到的位置。疲勞使得他很難在駕駛座上打直身體,隨時都可能摔出車外,因此只能在棚車裡休息,心跳劇烈得彷彿有人在耳邊打鼓。

  停止喝水後第三天夜裡,他也早早上車休息,但半夢半醒間被拖出車外,背朝下摔在礫石滿布的地面。安吉亞用膝蓋壓住他,揪起他的領子。

  「說了不會尋死的傢伙現在變成這樣是怎麼回事?」
  夏魯本來在餵馬,聽到騷動聲便跑過來查看,但安吉亞向後伸出一隻手,阻止弟弟靠近。
  「說話啊。」
  他像是吐出斷牙那樣擠了幾個字。「我沒尋死。」
  「我說了吧?不喝水的話你會死。你想在有滿滿一壺水的情況下渴死嗎?」
  「我是要聽貝殼。」
  他把手探到掛在脖子上的皮口袋,摸到貝殼的輪廓。
  「活著也好死了也罷,至少我還要再聽一次瑪瑙的聲音。水不夠我就收集到夠。」
  「我們很快就要抵達城市了,在那裡你可以聽啊。」
  「……城市?」他開合嘴巴,傻傻地重複著那個陌生的單詞。「在這種地方?」
  「當然有。你不知道嗎?」
  就連夏魯都呆然以對,大概完全不能想像真的有人會無知到這種程度。那表情教人發窘。
  
  安吉亞向他保證,他們大概兩天後就會抵達一個位於綠洲的城市。那裡的地勢很低,所以有穩定的水源,是個適合人類聚居的地方。他聽從安吉亞的指示,浸濕布料放入口中,脫水的人似乎不能過快地飲水,只能靠這種方式慢慢吸收水分。

  「不忘掉某些事情的話,就沒辦法好好活下去。已經不在的人,就算他們原本很善良,對於我們來說,也會變成糾纏的幽靈。」安吉亞按例把弟弟哄睡並抱上棚車,回來營火邊的時候,這樣向他說道:「你遲早得把瑪瑙的事情忘掉,或至少放在不起眼的位置,才能繼續生活。」

  「瑪瑙說,只要有記憶,一切就是不滅的。如果我把她忘掉,她就真的死了。」
  聞言,安吉亞看著他的表情,像是非常想要發牢騷但又勉強忍耐。他不太懂自己做錯了什麼,不由得問了一個長久盤據在心中的問題。
  「我死了的話,會造成麻煩嗎?」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你看起來很擔心我會死。」
  安吉亞的視線跳來跳去,幾次落在赫爾迪斯身上,然後他嘆了口氣,指向棚車。
  「你死了的話,瑪瑙不就歸我了嗎?你該不會是忘了吧?」
  赫爾迪斯心頭一凜,發現自己還真的忘了,自己的記憶力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算了,繼續跟我說瑪瑙的事吧,這樣記得她的人就會變成兩個。」安吉亞嘆的這口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長。「如果說到想睡了,就去睡。醒來以後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到來以後,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醒來以後思考今天想做的事情,睡前思考明天想做的事情。像這樣不斷尋找生存的目的,或許也是一種生存方式。你不是說過嗎?活著總比死了要強。」

  聲音宛如獸群的風,此刻也正奔赴猶如彼世的盡頭。







  人類與羅蕾萊的這樁婚姻,並沒有受到任何祝福,但赫爾迪斯當時壓根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雖然瑪瑙說「我可以自己游過去」,但他依然把瑪瑙抱回小屋旁的碼頭休息。途中,瑪瑙環著他的脖子說:「我知道怎麼把尾巴變成腳,所以赫爾迪斯,我想去你住的地方,可以嗎?」
  「我家很小,也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我才不是想去玩呢!」瑪瑙把臉埋進他的衣襟,說:「我想去看看你平常生活的地方,不可以嗎?」

  小屋裡頭沒有點燈,所以一片黑暗,他把門開著權充照明,並把瑪瑙安放在門邊的一塊布上,那是他睡覺的地方。他讓瑪瑙就著照入屋內的月光觀察,接著說,小屋的一個角落儲藏著乾燥過後的麻,用來編補漁網,此外還有木板的角料跟修理船隻所需的工具。另一個角落放的是食物,裝在兩個木桶裡:一桶是魚乾,另一桶則是麻袋裝的麵粉,以及蘿蔔等根莖類植物。最後一個角落放的是鍋子、木盤跟木湯匙,母親過世前,他們就是共用這副餐具。屋子只有一扇窗,平常是關著的,但他在家時會打開來通風。

  「很小吧?這裡沒什麼有趣的。」他單手插腰,想假裝自己並不侷促。
  「好小啊。」瑪瑙伏在他的被單上,魚尾在黑暗中瑩瑩發亮。「原來赫爾迪斯住在這麼不有趣的地方。」
  「所以我很少待在屋子裡,除非外面下雨。」
  「如果蓋一幢新的,會變有趣嗎?」
  「有趣無趣跟屋子沒關係吧。」他在瑪瑙的身邊坐下。「就算是這裡,妳在的話就會比較有趣了。」
  因為太暗了,他看不清瑪瑙的表情,但因為她嘻嘻笑著抱緊他,他猜她很高興。

  那晚,瑪瑙向他說明要怎樣讓羅蕾萊也能跟人類一樣用雙腿行走──只要切開魚尾,給予身體「開始變形」的提示,羅蕾萊就會長出腳來。他本想阻止瑪瑙傷害自己,但她說自己上了岸,想要用人類的姿態生活,所以堅持借用他那把刀,然而即使刀很銳利,變形還是讓她痛得喘氣。變形完成後的腳十分光滑,就好像出生後從未在地上行走過那樣。他把瑪瑙的腳掌捧在手心,就著門外的月光觀察,還因為想把她抱到光線更足夠的外頭繼續看,而讓瑪瑙發起牢騷,說她會不好意思。

  隔天,瑪瑙自告奮勇要跟他一起工作。他在近海捕魚,她在海邊撿貝殼和海菜,出發前他千叮萬囑,雖然這裡不太可能有人來,但只要看到人,就要立刻躲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這次出海時漁獲比較少,但那也是相較往常而言,回程時,魚依然裝了半簍滿。瑪瑙似乎一直在注意海面,他才剛開始往回划,就看到她不時高舉右手揮動,像在歡迎他。看到那樣的她,他就感覺一道暖流淌過心中,不由得舉手回應,結果瑪瑙舉起雙手隨意亂揮,像是喝醉了。

  他一把小船拖回碼頭邊的灘岸,瑪瑙就快步走過來想拿那只半滿的魚簍。「嘿!」
  「這很重,我拿就好。」他想拉回魚簍,但沒成功。
  「別小看我,我可是曾經跟大家一起把絆到尾巴所以擱淺的鯨魚拉回海裡喲。」
  他還來不及問鯨魚為什麼會絆到尾巴,瑪瑙就信心滿滿地將藤簍抬高,發出使勁的聲音。
  「嘿咻、嘿──啊!」
  不出他意料但仍然非常不幸的是,瑪瑙摔了一跤,魚全都飛出藤簍,一半掉得他滿頭滿身,一半則跳回海裡。
  「沒事吧?來,坐在這邊。」
  「對不起,我明明就拿得很好,可是腳突然痛起來,所以就……」
  「痛?受傷了?」
  他也不管頭上的魚還在跳動,立刻扶著瑪瑙坐好,仔細檢查她的腳底。腳依然是那麼光滑,只沾了些小石子。
  「現在也會痛嗎?」
  「一點點。」
  「看著我的眼睛。我問妳會不會痛?」
  「……會。」

  經過好一番盤根問底,赫爾迪斯才知道,瑪瑙用變形而成的腿走路時,腳會異常疼痛。就算走在最柔軟的沙地上,腳還是會如遭針刺。他找了個大水桶,裝滿水要讓瑪瑙待在裡面,但瑪瑙堅決不肯,說自己至少想要待在海邊,等他回來。即使結了婚,羅蕾萊依然是羅蕾萊,他依然拗不過她,只得採用折衷方案:晴天時,瑪瑙在岸邊等他,他上市場或下雨時,她就在水桶裡面休息。

  他教她怎麼編補漁網,讓她即使坐在岸邊也有事可做。某個雨天,他在屋裡避雨,把窗子打開,就著光線雕刻海中撿來的樹枝。瑪瑙本來在旁邊玩貝殼,不知何時被他的手工活吸引,靠在他旁邊仔細看著他刻出來的魚。平心而論,他的雕刻技術有待加強,但對一竅不通的瑪瑙而言,似乎已經夠有資格指導他人。

  「可以教我那個嗎?用刀子。」
  魚簍慘案還歷歷在目,於是他才聽到「教我」二字就搖手拒絕。
  「要是把自己弄傷就麻煩了。妳的手那麼光滑,不適合拿刀子。」
  「拜託,拜託借我。我不會把它弄壞的。」
  「刀子不會那麼容易壞,我是說妳的手會受傷。」
  「可是如果工作,遲早會變粗糙的嘛,像你那樣。」她握著他沒拿刀的那隻手,態度執拗。「我想要快點讓手變粗糙一點,手太細的話,你什麼事情也不讓我做。」

  他平生沒有聽過這麼奢侈的願望,但能有他這種感嘆,或許本身也是很奢侈的事情。當然,他最後也並沒有爭贏,瑪瑙很快就如願開始學習如何用刀。儘管只能在雨天跟赫爾迪斯去港口時借用,她依然表現得無比歡喜。

  「赫爾迪斯,你看。」
  伸到他眼前的是一個圓柱,有兩個好像眼睛似的黑點。
  「為什麼第一個是雕蛞蝓?」
  「這是柱子。以前我在海底看過這個喲,老師說,柱子是建築物的一部份,它們現在都沉在海底。」
  原來那個黑點不是眼睛,是木頭本來的紋路,於是他點點頭。「喔。」

  結婚前,他總是獨自席地而睡。多了瑪瑙以後,他在港口買了第二條被單回家。瑪瑙大概是覺得綠色和自己的眼睛顏色很相配,也有可能是認為這算是禮物,因此抱著新被單哼哼唱唱,把臉埋在裡面蹭個不停,又反覆跟他道謝,說自己從沒有摸過織工這麼好的東西。他提不起勇氣告訴瑪瑙,其實裁縫那裡有玫瑰色的被單,但是因為染料稀少而十分昂貴,那筆錢可以讓他過一整季。他暗自發誓,將來要更努力工作賺錢,讓瑪瑙更常展露笑顏。

  其實他本來不願意讓瑪瑙跟他一起睡在地上,而是要她睡在水桶裡,但瑪瑙在水裡腳會變回魚尾,這樣起床後又得把尾巴切開。對她來說,保持皮膚濕潤跟盡可能減少切開尾巴的次數,這兩件事似乎不容易取得平衡。
  
  「而且我想要和赫爾迪斯睡在一起。你不喜歡嗎?」
  「這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就算是躺著不動,只要碰到腳就會痛,那樣不好。」
  「會很痛沒錯,可是一抱住赫爾迪斯就馬上不痛了。跟你睡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做好夢。」
  「妳都夢到些什麼?」
  「每次玩翻牌的時候我都贏,讓你哭喪著臉。然後我摸摸你的頭說,沒關係,只是遊戲而已嘛。」瑪瑙難得露出可說是促狹的調皮笑容,手指戳了一下他人中的鬍渣。「赫爾迪斯真是不適合哭鼻子的表情呢。」
  「我不會因為輸了遊戲就哭鼻子。別把我跟妳混為一談。」
  瑪瑙的臉皺了起來。「我、我才不是因為輸了,是因為赫爾迪斯總是用同情的眼神看我……」
  「用同情的眼神看值得同情的人,有什麼不對的?」
  「赫爾迪斯太壞心眼了,果然還是哭鼻子的樣子好。」瑪瑙氣鼓臉頰,但立刻又放鬆表情,像朵小小的花。「可是,想哭的時候,要來我身邊哦。我會讓你開心起來。」
  「放心吧,不會有那種時候。妳不要哭著叫我安慰妳就好了。」

  話雖如此,其實瑪瑙如果紅了眼眶,他還是會關心她的。不過,瑪瑙沒聽到這段心聲,而只聽到他說出來的話,所以又馬上氣鼓臉頰。那天,她把被單枕在頭下面,縮著身子靠在他背後睡,夢囈聽起來宛如一連串泡泡。

  儘管他盡可能不去想這件事,但瑪瑙畢竟是被同族所驅逐的羅蕾萊,大海對她的排斥逐漸威脅到他們所在的海岬。他們結婚後不到一個月,魚群明顯減少,瑪瑙明亮的笑臉也終於因為憂愁而添上一抹灰暗。某天睡前,她跟他道歉,說她的同伴故意去到遠方的海域,不繼續在這附近歌唱,魚群也就不喜歡聚集在這裡。原本,她如果在岸邊輕輕唱歌,還是可以吸引到魚的,但是如今她的惡名也傳來了海岬,因此已經無法召喚這裡的魚群。

  「都怪我,你們抓不到魚了。我不知道會這樣。對不起,赫爾迪斯。」一連十天看到他拎著空魚簍回來,瑪瑙嚇到了。睡前,她啞著嗓子連聲拜託道:「我去拜託她們回來,也把魚帶回來,好不好?我會求她們,我會跟老師認錯,我會乖乖待在海裡。」

  「別去。」他向來背對瑪瑙睡,但聽到她的話便立刻翻過身,把她困在自己的臂彎,像在命令也像在懇求。「不是妳不去,瑪瑙,是我不讓妳去。是我。」

  商量後,他們決定由瑪瑙將歌聲放進貝殼,讓他帶到更遠方的海上使用。或許在這個海岬外面,還有魚不認得她的聲音。接下來十天,他前往小船能當天來回的各個海域,將貝殼放入水中,最終仍無功而返。他沒有燒掉漁網魚簍以表決心,卻也在海邊咒罵羅蕾萊直到心情舒坦,東海不要他們又怎樣,他就不信他們沒有地方可以去。回家後他告訴瑪瑙,自己決定不再仰賴無情的海中生物,正式放棄靠海維生。

  他帶著刀進入森林,採回藥草跟果實,儘管不像獵人那樣收穫豐碩,但至少他們不再挨餓──化出雙腿似乎很消耗體力,瑪瑙現在也需要吃人類的食物──不過,他沒有受過狩獵訓練,在這方面的進展頗受阻礙,要不是只能抓到老得跑不動的動物,就是在途中受傷。瑪瑙學著幫忙處理他的傷口,而他受傷的次數多到她已經能憑經驗判斷,哪種藥草更適合治療割傷扭傷,而哪種可以清熱解毒。

  有一次,他意識模糊,幾乎是用爬的回到家裡,連被什麼傷了都搞不太清楚。因為傷勢太重,他燒了整整一夜,又睡了好幾天,著實是受老天爺眷顧,才順利在瑪瑙的悉心照顧下恢復意識。

  張開眼睛的時候,他一時弄不明白自己身處何地。這裡的氣味濃厚得幾乎像只麻袋壓在鼻子上,快把人薰得暈過去,但他太長時間沒有活動,肌肉緊繃得難受,遑論爬起來逃離這片惡臭。除此之外,他飢腸轆轆,喉嚨也像覆蓋著沙土。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昏迷前:血腥味徹底麻痺嗅覺,劇痛說明他受了重傷,移動的話只會流失更多體力,但他按著被咬掉一大塊肉的左肩,步履維艱、視線模糊地走向海邊。如果是以前,死在什麼地方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是個單身漢,靠海靠山過一輩子,死了給動物當飯吃也未嘗不可。

  但是現在,就算要死也必須死在家裡,因為瑪瑙在那裡。他不能死在瑪瑙不知道的地方。

  又過了好一會,他才完全清醒,正好看見瑪瑙把濕布放在他的額前。由於視線只能往上看,他隨著她的動作望向她的臉。她氣色很差,精神似乎不好,所以沒有注意到他已經甦醒,而是好像下定決心那般做了個深呼吸。他第一次看到那種表情。連走路都會跌倒的瑪瑙,拖著在屋外昏過去的他進屋,無微不至地照料他至今。他完全沒有想到,她已經有了這樣的成長。

  「……瑪瑙?」

  「赫爾迪斯?」聽到他的聲音,瑪瑙立刻湊近他的臉,淚水像雨一樣打濕他的臉。「太好了……我一直在想藥草是不是沒有用,可是又不敢不用。我都不敢睡,怕你在我睡著的時候……」

  羅蕾萊不受病痛侵擾,當然也沒有面臨親人病重的壓力,只見瑪瑙抖個沒完,泣不成聲,冷靜了點以後,又一直說著「太好了」。見她終於放心地哭了出來,他才朦朦朧朧想到,她不能回去海裡,在陸上又很難獨力求生,如果他不再睜開眼睛,她能去哪裡呢?

  「……抱歉。讓妳擔心了。」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把她的眼淚眨掉。
  「嗯。」瑪瑙一揉眼睛,帶著鼻音說:「赫爾迪斯睡覺的時候,我想過了。」
  「想什麼?」
  「你說過,港口可以買到食物對吧?」
  「嗯,但是那裡太貴──」
  「這個。」

  瑪瑙攤開手掌,粗糙染血的小手裡,躺著六顆宛如寶石的粉紅色鱗片,在那些鱗片底下,是指甲掐進掌心所留下的深紅色痕跡。他本以為瑪瑙手上沾到的是他的血,並沒有想到她是恢復魚尾來拔取鱗片,才會如此。換做平常,他會跳起來要瑪瑙不再做這種傻事,可是現在渾身乏力,單單是在腦中產生這個想法就萬分疲勞。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赫爾迪斯說過,這個很值錢。用這個吧,對我來說,鱗片沒有那麼重要。」
  「可是那樣很痛吧?」
  瑪瑙別開視線。「沒關係。」
  「別這樣,那種事情根本就……」
  「──拜託你,赫爾迪斯,我也想做點什麼。」她把鱗片放在一邊,湊近他勸說道:「我不想只是讓你照顧我,要受傷的話,我也一起吧。我已經、已經受不了看到赫爾迪斯這樣子了,如果我當初知道會變成現在這──」

  她忽然倒抽一口氣,摀住嘴巴,像是對自己剛才說出的話感到陌生。

  「沒關係。」他伸出手蓋住瑪瑙的掌心。「是我的錯。」

  「不是的!」瑪瑙使勁回握住他的手,像是害怕他誤解自己的心意。「就算知道會變成這樣,我也會來──就、就算可能乾死在岸上,我也會來!」

  「是我的錯。如果我當初狠下心來好好兇妳,讓妳嚇跑,妳就不會被趕來這裡。」

  跟妳在一起,我很快樂。但我不想讓妳犧牲跟大海的聯繫,交換和我在一起的時間。
  他的喉嚨太乾了,說不出剩下的話。瑪瑙自責的表情令他鼻酸。

  「如果是沒有大家在的海洋的話,或許我就可以去。」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換個話題,瑪瑙突然說起跟現在的情況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我不能待在海裡,是因為她們不想看到我,並不是因為大海討厭我。」
  他點頭。「北方沒有羅蕾萊,所以或許沒問題。」
  「可是羅蕾萊去不了北邊,因為東海跟北海被陸地隔開了……」
  「可以走過去吧?」
  「那怎麼可以!」
  「妳不是不介意走路嗎?」
  「可是,可是……那跟穿越陸地不一樣,赫爾迪斯這樣說,就好像叫一隻鳥不用飛的,而是走路穿越森林。」
  「反正要去的地方都一樣不是嗎?」
  「老師說的果然沒錯,人類好奇怪……不管怎麼說,我沒有自己旅行過,我有點害怕。」
  「說什麼傻話?我當然會跟妳去。我們買匹馬拉車,明年春天出發。」
  「離開你的故鄉沒關係嗎,赫爾迪斯?如果北海也沒有辦法接納我,我們還能回來嗎?」
  「那我們就繼續去找可以接納妳的地方。」

  他咬緊牙關,擠出繼續說話的力氣。接下來的話很重要,他死都不能悶在心裡。

  「瑪瑙,如果妳立刻就可以實現一個願望,妳希望那是什麼?」

  瑪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幫他換了塊新的濕布。布蓋在他的眼睛上,但他不覺得那是她失手了。

  「……大海。」瑪瑙的聲音很纖弱,就像沒有根的植物。「對不起。我明明就說過赫爾迪斯比大海更好,可是如果能有辦法,讓我同時擁有你跟大海,那就好了。」

  「那我們就去找大海。不管妳想去什麼地方,只要妳說得出來,我就和妳一起去。途中改變主意也沒關係,半路停下來歇腳也不要緊。不管是什麼,只要妳想,我們就去找。」

  就算瑪瑙的幸福是淹沒在沼澤,他也會跟她一起找到最好的沼澤,目送她消失其中。他是人類,不知道什麼才是羅蕾萊的幸福,所以只能相信她的判斷,那就是他能做到的全部。

  「赫爾迪斯,那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做的事情嗎?」
  「那種東西早就……」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來。「途中可能會想到,到時候再說。」
  「那到時候,我也會全力幫忙。赫爾迪斯想要的東西,一定可以找到的。」
  瑪瑙撩起臉頰旁的頭髮,低頭靠近他,那觸感宛如月光剝落一片,掉在唇上,旋即消逝。
  「謝謝你願意陪我。」

  現在,他已經能夠坦率地說出自己想要的事物。

  可是如今,他比誰都深刻明白,哪怕走遍全世界任何角落,也不可能找得到了。







  赫爾迪斯告訴安吉亞,康復以後,他自己帶著瑪瑙的鱗片,去了港口兩次。瑪瑙對那裡很有興趣,但他堅持不讓她走那麼長的路,況且港口很危險。第一次,他帶了一半的鱗片,最後買到兩大麻袋食物。回家時,他感覺有異狀,像是有人在跟蹤自己,但最後什麼都沒發現。

  「我後來想,我帶著食物經過村子的時候,大概有人看到了。那個人跟蹤我,想知道我沒有魚可抓,又拿得出什麼去港口賣錢買東西。」他死死握著拳頭,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憤怒。「我真蠢,那時候我只想到冬天快到了,至少要有七八袋食物才能熬過去,但瑪瑙拔鱗片那麼苦,我們就靠四袋過冬也無所謂……」

  「嗯,然後呢?」安吉亞用奇形怪狀的細樹枝戳著當作柴薪使用、燃燒著的有刺植物。

  赫爾迪斯本來要繼續說下去,但嘴巴開合了十幾次,都組織不好語言,最後只是搖頭。

  「幾天後我第二次出門,回來的時候就是那樣了。」赫爾迪斯抓握手掌,空蕩蕩的掌心,除了老繭跟傷疤以外什麼也沒有。「弱小跟愚蠢都是罪。我去港口的時候應該帶著她,需要保護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帶在身邊。」

  如安吉亞所言,他們在一天後的午前抵達那個位於綠洲的城市。被負責駕車的夏魯輕碰一下肩膀叫醒後,原本在打盹的赫爾迪斯揉揉眼睛,逐漸清晰的視野中矗立著一座紅色大城,他不禁呆呆張開嘴。後來安吉亞告訴他,這座城跟斯坦格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但他平生看過最大的聚落是港口,這座城比港口還要更大,會為此瞠目結舌也是理所當然。

  「裡面有什麼?」他指著城問道。
  安吉亞意興闌珊。「該有什麼就有什麼,旅店跟賣食物的都有。我們進去這趟最重要是補充物資。」
  「你幹嘛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要不是你缺水太嚴重,不好好補充水分不行,我實在不想進去。這裡的主子不好應付,雖然我聽說她老公夏天時過世了,所以或許她還在守喪,沒空找我們麻煩。」
  說著說著,安吉亞像是驅趕蚊蠅那樣揮了揮手。
  「算了,說惡魔惡魔就到,少談她的事情吧。」
  「你不是能靠國王的任命狀作威作福嗎?我們那邊的人都不停叫你大人。」

  「那也得要任命狀壓得住啊。」安吉亞揉了揉弟弟的頭髮。「好啦,換手,這次你也表現得很好。」

  夏魯喜孜孜地把韁繩遞給哥哥,迫不及待拿出拉塔木笛,一路吹到他們被守衛攔下來為止。

  「──停在這,通過檢查才能進去。」兩個守衛在只留一條縫隙的城門前擋下馬車,向駕駛座上的他們示意後頭的棚車。「車子裡有貨物嗎?」
  「隨身物品,不是商品。」
  拿著長槍的那個守衛探頭窺視棚車內部。
  「裡面有個大箱子,打開讓我們檢查。」
  一陣不安竄過赫爾迪斯的全身,夏魯也縮起身子,所幸安吉亞立刻擺手拒絕。
  「閒雜人等少看為妙。」
  「啊?」
  「就是說你是閒雜人等的意思。」
  「現在是誰在拜託誰啊?這種態度還想進城!」
  守衛手上長槍頓地,露出獵食般的興奮神情,大概是因為難得有機會滋事,稍微擺脫無聊現狀的緣故。
  「我可沒說一句『拜託』。」

  安吉亞像在說「你能奈我何」,一邊從兜裡拿出任命狀,秀給仰頭瞪視的守衛看個一清二楚。

  「認得真龍傳人的璽印吧?我乃國王的直屬巡官,我的話就是陛下的諭令。我只需要跟陛下解釋我的行為,其他人給我閃邊去。」

  「混到巡官就了不起了?就算戴著金項圈狗還是狗……」遭到喝斥的守衛讓開一條路,同時往他們的馬車輪邊吐了口痰,對同伴吼道:「讓他們進去!」

  進城後,夏魯收起了笛子,靠在哥哥的身邊,不時抬頭偷看安吉亞的神情。赫爾迪斯不時仰望石造屋舍中間連接的曬衣繩,繩上的衣物在這條街道隨風飛揚,宛如無數旗幟。這裡的人大多和安吉亞一樣黑髮褐膚,似乎都是遠古先民。經過將陶罐頂在頭上的少女時,可以看到她們大多對冷著臉駕車的安吉亞露出愛慕的神情。眼前一下有這麼多男性遠古先民可供比較,赫爾迪斯忽然發現,安吉亞的五官的確算得上俊美,可是他對那些女孩不屑一顧。

  「你剛才幹嘛那麼衝?」

  「什麼?」安吉亞斜眼瞄向提問的赫爾迪斯,一邊拉開斗篷,城裡明顯比外邊溫暖。

  「雖然你幫忙我保護瑪瑙的箱子,我應該跟你道謝。但是我還是覺得奇怪,你為什麼不直接說你是為國王工作就好,他們聽得懂吧?」

  夏魯無法加入話題,只得垂下視線,玩著斗篷的繩結。赫爾迪斯看不出他對哥哥這樣的態度有什麼想法。

  「因為對他們客氣,只會被反過來踩在頭上。事實上,他們就是會看我不順眼。野民很少能混得多好,但混得愈好處境就愈尷尬。我這種傢伙,斯坦格人怎麼樣都看不起,同為野民的人也覺得我是叛徒跟哈巴狗。我跟他們沒什麼好說的──你的話例外,我敬佩你。」

  「是嗎?」

  雖然搞不懂安吉亞對別人莫名的敵意跟對他沒來由的敬意,但至少他們是同一陣線,這樣應該就夠了。
  
  他們住進靠近另一側城門的一家旅店,安吉亞說今天採買完後,明天可以早早出發。兄弟倆把不願丟下瑪瑙箱子的赫爾迪斯扔在旅店的馬廄,急忙離開去徹底梳洗跟採買雜貨了。

  臨出門前,安吉亞把裝滿蠍子的麻袋丟過來,叫赫爾迪斯拿去給廚師料理,他強忍頭皮發麻的感覺,捏著袋口狂奔到廚房,看到滿袋蠍子,頸邊有個刺青的廚師用拳頭捶了捶胸口,說保證把牠們炸得又脆又香。他沒吃過油炸的東西,油鍋滋滋作響,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不過廚師人不壞,他逃回馬廄前,拿到一塊剛烤好的餅,甜甜的有點奶香。

  赫爾迪斯坐在棚車裡,小口喝著安吉亞留下的水,配剛才拿到的餅。他也想去街上溜達,看看城裡都賣些什麼,但他不放心把瑪瑙扔在車上。這裡沒有半個守衛,就算有誰趁他們出去時把整台車拉走,旅店老闆大概也不會發現。瑪瑙死後他就發誓,他絕對不會再丟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吃不吃?」
  「哇!」
  「不吃就算了,你也別這樣。」

  一隻端著整盤炸蠍子的手伸進車裡,害得赫爾迪斯在車裡摔了個四腳朝天。他想的果然沒錯,這東西就像中毒的蝦子,就算炸過變香了,肯定還是很難吃。夏魯抱著有半個他那麼長的麻袋,裡面似乎是疊好的衣物跟日用品,安吉亞腳邊放著一整袋乾貨。赫爾迪斯幫忙把那些東西放到棚車裡,接著下車和兄弟倆去吃晚餐。安吉亞兩口一隻炸蠍子,還會用舌頭剔掉牙間的破蠍殼,吃得說有多香就有多香。他跟夏魯都不敢領教,轉而享用麥餅、烤羊肉跟煮櫛瓜。夏魯吃飯很快,頰內塞滿食物的樣子就像準備過冬的老鼠。

  「抱歉。」吃到一半,赫爾迪斯忍不住說:「我沒有錢,讓你們先幫我出錢。」
  「說什麼傻話,能完成今年的工作還不是多虧你。飯錢是小事。夏魯,還要羊肉嗎?」
  夏魯把自己盤子裡剩下的羊肉全塞進嘴巴,然後用力點頭。
  安吉亞舉起手,右上臂的金環閃閃發亮。「老闆,這裡再一份羊肉跟三碗湯!」

  熱騰騰的番茄大蒜魚湯讓赫爾迪斯的身子完全暖起來,他不好意思要第二碗,所以喝得比夏魯慢很多──三碗湯似乎並不是給他們一人一份,而是他一份夏魯兩份──安吉亞似乎已經吃飽,他去櫃檯那邊借了遊戲盤,看起來是赫爾迪斯曾在港口見過的翻牌遊戲。

  「我在聽你講到跟瑪瑙玩遊戲時就想說了,你們的玩法不對。」安吉亞把旁邊的空桌拉過來,在上面張羅開局的配置。「應該準備兩副一樣的牌,各自翻自己的牌玩。先後手對遊戲勝負影響太大了,難怪瑪瑙老是輸──你該不會早就知道吧?」

  面對這個問題,赫爾迪斯半張臉埋進湯碗裡,小聲回答:「反正她也說輸贏不重要。」

  「卑鄙的男人果然還是比較多。」安吉亞咧嘴而笑,變戲法般洗混其中一邊的牌,他準備的是六長寬的版本,總共三十六張。「我今天就來制裁你。喝完湯過來對一局,洗牌擺牌都給你看,讓你輸個心服口服。」

  夏魯瞪大圓滾滾的金色眼睛,邊吃邊看他們對局,著實津津有味。赫爾迪斯輸得一敗塗地,但他早知會如此,反正安吉亞會主動提議要比的話,肯定是很有自信會贏。

  他們很快就洗牌準備開始第二局。安吉亞正要翻第一張牌時,一個黑袍人穿過桌子,過來向他們搭話。

  那個人靠在安吉亞身邊,聲音壓得很低。「龍牙大人要見您。」
  「我以為大人睡得很早。」安吉亞馬上接話,像是早就設想到對方會出現。
  「大人迫不及待想見您,說您來的時候應該直接去找她。」
  「我以為喪夫之痛會讓她注意不到螻蟻的動向。」
  「總之,您的車子大人已經派人拖走了,她說今天沒看到您的話,車子就歸她。」
  聽到這裡,赫爾迪斯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出言打岔。「車子?你說我們的馬車?」
  那個人對他的無禮不以為忤,垂首道:「正是如此。」
  赫爾迪斯當場起身要衝出去,但安吉亞揚手,用眼神示意他先忍住。他忿忿坐回椅子。
  「大人還是這麼隨心所欲。」安吉亞咂嘴,瞇起細長的眼睛。「我說過,國王不會想知道她妨礙我的工作。」
  「請見諒。」黑袍人起身,又行了一禮,旋即離開。
  「那個叫龍牙的傢伙把瑪瑙搶走了!」赫爾迪斯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跑出去。「我們得去找她!」
  「準確來說,『龍牙』只是稱號,用來稱呼那些沒有繼承權、只能得到封地的王族。那位大人叫做拉齊婭。」
  「誰管那些,你沒聽到我的話嗎?瑪瑙被搶走了!你不去就算了,我要去找她!」
  「誰說不去了?」安吉亞冷著臉起身。「我今天下午跳舞賺到的錢買的東西也在車上,我當然要去討回來。」

  沒了馬車,他們只能徒步前往拉齊婭的宅邸,在夜色中飛奔的身影宛如索命的幽靈。夏魯吃得太飽,跑沒幾步就慢下來,赫爾迪斯把他背起來繼續跑。他開始明白為什麼安吉亞本來不想進城,那個叫做拉齊婭的女人我行我素,還會一聲不響把東西搶走,逼她想見的人現身。她的丈夫搞不好就是被這種任性的行徑給氣死的。

  他們好不容易才抵達那扇有著閃亮花紋的雙扇木門前,安吉亞踹了一下門,自報名姓身分,要裡面的人立刻放他們進去。赫爾迪斯沒看安吉亞現在是什麼表情,但肯定不是太親切,因為門打開以後,出來迎接的小女僕才看到安吉亞的臉,就逃命似地將他們帶往自己的主子面前。

  「巡官安吉亞等三人拜見。」在最後一扇門前面,守衛對門內請示道。
  「還等什麼呢?我快睡著了。」應答的聲音聽來就像蜜糖那麼黏,讓人骨頭發軟。

  雙扇大門往內敞開,就在那瞬間,安吉亞身上那股連赫爾迪斯都能感覺到的怒氣消失無蹤。

  「安吉亞拜見拉齊婭龍牙大人。」

  夏魯不能言語,因此沒有問候,而是直接跟哥哥一樣雙膝觸地,緩緩將額頭貼到地上。赫爾迪斯沒有見過什麼大人物,就入境隨俗,跟著跪下,但他實在沒法那麼卑微地連那女人的臉都不敢看,所以只是俯著身子,偶爾抬起視線張望。他當然不願意在擅自帶走瑪瑙的人面前這麼謙卑,但一路過來守衛那麼多,他在這裡反抗又能如何?還不如學安吉亞聽話點,或許不用等到明天,他們跟瑪瑙的箱子就可以順利回到旅店。

  剛才跪下前他看到了,一個穿著深色薄紗的紅髮女人斜臥在織工繁複的地毯上,身下身後都有數個大軟墊。兩邊總共八個女僕、八個侍衛,都是遠古先民。

  「我應該已經說過了,我對你的工作有興趣。而且我還說過,只要你經過這座城,就要來拜見我,求我賞光看看你要給我表哥什麼東西,以免你送的禮物太差勁,他氣得處死你。」

  拉齊婭妖嬈地挪動自己交纏的雙腿,撫過垂在臀部的裝飾。她的肌膚白皙,好像底下流著的不是血而是牛奶。

  「這麼晚才來求見,我罪該萬死。實是由於日前聽聞您不幸喪夫,擔心俗世的樂音入不了您哀慟欲絕的心。」

  拉齊婭發出帶有鼻音的笑聲。「沒有痛苦,我又怎有理由可以要求慰藉?告訴我,你今年要送我表哥什麼歌?靈蛇的骨髓歌、北境漂來的冰結音符、南方的獸語風曲……為什麼你可以找到那麼多神秘的東西呢?你現在也帶著神秘的東西吧?你知道我喜歡神秘的東西,卻不主動來找我,我真該賞你十鞭。」

  「我甘之如飴。但在那之前,請先細聽,今年我找到的是記錄羅蕾萊歌聲的貝殼。」
  「羅蕾萊?」
  「東海上的生物。比較容易理解的稱呼就是人魚。東海的漁民常叫她們『海姑娘』。」
  「喔?」
  
  安吉亞簡略地說了羅蕾萊的事情。赫爾迪斯注意到他並沒有著墨在羅蕾萊的美貌,可能這個叫作拉齊婭的女人不喜歡聽人讚美她以外的女性。接下來,為了說明為什麼赫爾迪斯會與他同行,安吉亞又說了「與羅蕾萊成婚的人的故事」,但巧妙避開他們正帶著瑪瑙屍體的事情。赫爾迪斯全身都被冷汗浸濕,能順利離開這裡的話,要他皈依哪尊神明都無所謂,他只求拉齊婭千萬不要用那嬌媚的聲音,說出什麼蠻不講理的要求。

  「我知道了。」拉齊婭伸出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那你說的貝殼在哪兒?」

  赫爾迪斯知道現在他們全都騎虎難下了,別無選擇,只好起身,打開自己脖子上的口袋,拿出貝殼。

  「去拿過來給我。」拉齊婭吩咐女僕,一個女孩立刻取走赫爾迪斯手上的貝殼。
  「大人,還請注意。那只貝殼有些銳利,怕是會傷到您的玉手。」安吉亞出言提醒。
  「說得那麼好聽,你是怕我拿不穩弄掉了吧?」
  「請恕罪。」

  拉齊婭的每一句「嗯」跟「哼嗯」都讓赫爾迪斯心驚膽跳。她千萬不能中意那個貝殼啊。他不禁祈禱。

  「雖然我挺想聽看看的,但是你說過不行對吧?」
  「大人隨心所欲,我無權干涉。我只說過,不建議您接觸國王的寶物,若您喜愛它,要歸還時必會無比煎熬。」
  「那把你車上那箱子的東西給我吧?」

  「不行!」赫爾迪斯不禁插嘴,但誰也沒有搭理他。

  拉齊婭見安吉亞沒有回應,又柔聲說:「你那麼久才來拜訪一次,送點禮物又有何不可?表哥他要的東西,我不碰就是了,但相對地我要看看他沒要過的那些。守衛說你的車上有個大箱子,還不准他看,神神秘秘,肯定很重要。事實上我也沒猜錯,用那東西威脅你,你馬上像插了翅膀一樣飛過來。我真好奇裡面是什麼。」

  拉齊婭打了個響指,兩個男僕就從後方抬著瑪瑙沉睡其中的箱子步入房內,將箱子放在主人的面前。

  瑪瑙的睡顏被室內堪稱妖豔的燈火照亮,看起來卻依舊帶有稚氣,像在做著單純的夢。
  
  拉齊婭讓男僕蓋上箱子。「她剛死不久嗎?」

  「羅蕾萊的屍身在岸上絕不腐壞,其實她已經過世快一個月。」

  「帶著屍體做什麼?」拉齊婭不等任何人回答,就嘆了口氣。「算了,我沒興趣。她很漂亮,給我。」

  赫爾迪斯並非虔誠的信徒,這時他真有遭到老天爺報應的感覺。他渾身發抖,腦袋轟鳴作響。

  「羅蕾萊的屍身是不吉之物,女性擁有的話……會很快老去。」安吉亞立刻說道:「貝殼給您,大人。就來聽吧,請給我們──」

  「住口,我不要貝殼了。」拉齊婭伸出纖細的食指。「反正我丈夫死了以後,我再也不需要青春美貌。你不惜把要給我表哥的東西送給我,都要留下她,這代表那屍體對你的價值比貝殼來得更高呢,我突然更想要它。」

  「尊貴的大人,我們不過敝帚自珍。有些東西的價值不在於金錢──她的夫君為她的死哀慟逾恆,所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將她的身體交給您。」

  安吉亞終於說得比較白了,赫爾迪斯也就順勢爆出怒吼。「誰會把瑪瑙給妳啊!」

  大概是擔心拉齊婭遲早被惹毛,安吉亞用力按下他的頭。「請見諒,他還沒完全恢復,說起話來顛三倒四。」

  「哎呀,我真沒見過這麼貪心的人。你們一個不給我貝殼,一個不給我羅蕾萊,這太使我受傷了。」

  拉齊婭換了個姿勢,像是即將發動攻擊的蛇那樣直起身子,高高在上地說。

  「看在安吉亞今天也那麼英俊又有禮貌的份上,我就原諒你的無禮,寬宏大量地讓你做決定,你要給我貝殼,還是你妻子的屍體?」

  安吉亞還來不及挽救眼下失控的場面,赫爾迪斯就腦袋一熱咒罵那個指責他貪心的貴族。

  「都不給,臭女人!」

  「跟羅蕾萊結婚的男人啊,你可知道,讓你選擇是出於尊重而不是義務?」拉齊婭如在伸懶腰那樣伸直手臂,往後倒在軟墊上,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似地命令:「拿下他。」

  拉齊婭話聲剛落,赫爾迪斯的視野就一片黑暗──八個守衛將他團團圍住,安吉亞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好像是在說「請大人開恩」。他想衝出去救回瑪瑙跟她的貝殼,可是有人敲了他的後腦勺一下,他因此昏迷過去。 




  


  赫爾迪斯醒來時的第一個想法是,他以前不知道,原來被打昏的話就不會做夢。

  牆上的火把似乎是唯一的光源。從聲音跟潮濕的感覺來看,他現在在地下,張望時他發現出口處有十數道鐵條,間隙僅有手臂寬。這應該是瑪瑙曾說過的「牢獄」,他被關起來了。斗篷被拿走了,他揉搓手臂試圖讓自己溫暖些,石製地板沒有縫隙,這裡也沒有任何窗戶。

  他揉著被打的地方,艱難地回憶失去意識之前的事情,想到貝殼時,他連忙探向脖子上的口袋,但正如他所恐懼的,貝殼不在裡面。他想起來了,他們被拉齊婭威脅交出不需要進貢給國王的東西,也就是瑪瑙這位羅蕾萊的屍身,他不僅強烈拒絕,還說拉齊婭是「臭女人」,所以被打昏丟進地牢。

  安吉亞去哪了?

  他跟所有被關進牢裡的囚犯一樣,猛然撞上牢門,緊握著鐵條往外大叫:「有人嗎?這裡有人在嗎?喂!喂!」聲嘶力竭喊了幾十次以後,他掐著乾渴的脖子不斷喘著氣。不行,這樣下去沒用,這只會讓自己又累又渴。這裡還有光,說明了應該會有人來。如果他們不會理囚犯的話,就不會設置火把才對。

  「我是不是說過,可以的話我不想來這裡?」赫爾迪斯一聽到安吉亞的聲音就跳起來望向門外,只見那個高他一些的男人垂著視線,幽幽地說:「你瞧,我又說對了。有時我真不喜歡自己的直覺。」

  「那女人到底想做什麼!」他質問安吉亞。
  「很簡單,她想要你不想給她的東西。」
  「該死的賤貨。」
  「我告訴她你不想給她貝殼。」
  「放屁!我兩個都不想給她。」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安吉亞的手伸進來戳著他的胸口。「如果我有辦法,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我剛才明明──先王在上,算了,那都是沒法挽回的事情。」

  赫爾迪斯沉默。安吉亞說得對,說到底,如果不是為了讓他補充水,他們根本不會來這裡。如果他沒有衝動反抗拉齊婭,或許安吉亞本來有辦法讓他們全身而退。

  這是他自找的。

  「殺了我也可以,但是貝殼跟瑪瑙都不能給她。我把那些東西都託付給你,但前提是它們不能被搶走……沒有貝殼,我要怎麼換到你說的船?沒有瑪瑙,就算有船又有什麼用?」

  「貝殼也好瑪瑙也好,都是獨一無二,沒有就沒有了。但是,考量實際用處的話,我會讓你放棄貝殼。沒有貝殼,背著箱子走就是了,可是沒有箱子,你的旅行意義會跟著消失。所以,我剛才讓拉齊婭聽貝殼,發誓她只要有水,它就會永遠為她歌唱。我說,從你手上搶走瑪瑙沒什麼,可是從國王手上搶走貝殼,可是值得吹噓一輩子。」

  赫爾迪斯發誓,他永遠都搞不懂這些貴族。

  「那瑪瑙呢?」

  「還我們了,她讓我下來找你,叫我們一刻鐘內要離開。你運氣很好,拉齊婭很懶。知道為什麼她沒當場宰了你嗎?她說過,絞刑很有趣,所以要等到春天執行,不然外面那麼冷,她沒法出去看。在大廳處死你的話,又會把地毯弄髒,最後她才把你送進地牢。你以後能不能不要那麼衝動,只要你跟瑪瑙都還在,事情就還有轉機。」

  「……如果你的國王也跟這個女人一樣,那要怎麼辦?」他抓著鐵條,無力站立,緩緩跪了下去。「如果之後又有貴族要把瑪瑙搶走,該怎麼辦?今天我可以丟掉貝殼,明天我要丟掉什麼?」

  「我有把握讓國王不打瑪瑙的主意。」

  安吉亞的表情看不出情緒,彷彿在說一個不容改變的事實。

  「──我從以前就很想問,而且也問過你,可是我一直沒有得到答案。」赫爾迪斯抬起下巴,對上安吉亞宛如孤傲野獸的視線。「我活著還是死了,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但你一直告訴我,活著比死了強,還逼我喝水。為什麼?我活著還是去死,對你來說真的是那麼重要的事情嗎?」

  「如果我說實話,你就願意出來嗎?」

  赫爾迪斯點頭。

  「很簡單,我不想看到你死,說得更明白一點,我不想看到像你這樣一心寄望別人幸福的傢伙,最後只能去死,這會讓我心情很差。你和瑪瑙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有過理想的吧?實際上是有的,她想去北海,可是你卻差點就因為殺人被吊死、差點脫水乾死、現在被關在地牢,這算什麼?為什麼你這傢伙要遭遇這種事?你說過,沒有瑪瑙的話,你活著也沒意思。如果我拿了貝殼就離開,你會怎麼樣?即將被吊死都不眨一下眼睛、被當成禽獸鞭打都不反抗、寧可不喝水直到自己昏迷──受到不公不義的殘害而變成這樣,你不憤怒嗎?如果說命運不在乎你怎麼想,只是一味從你身上剝奪,你難道不會想跟它拼個你死我活嗎?」

  赫爾迪斯跟著安吉亞離開牢房之前,走在前面的安吉亞轉過頭。

  「就算知道自己走不到終點,也要試試看可以走到哪裡。這樣子,才能抬頭挺胸前往死後的世界,說我曾經活過。如果最後就算失去性命也無法避免放棄瑪瑙,那也就只能接受,但在那之前,不要放棄。你千萬不要放棄。」

  途中安吉亞說,時間已經是隔天中午。走到地上時,他們第一個看見的人是夏魯,那孩子圓圓的小臉上寫滿焦急,直到赫爾迪斯向他保證自己沒事,他才撫胸嘆息。他們沒有回旅店,乘著馬車就這樣離開。

  赫爾迪斯像第一次換牙的孩子舔著牙齒的空洞那樣,不時撫摸已經空無一物的皮口袋,空蕩蕩的感覺令他鼻酸。不得不承認,他已經失去換到船隻的希望。他對安吉亞的價值就是那個貝殼,現在他們還有什麼必要共同旅行?安吉亞跟夏魯都像是不在乎這件事,馬車只是繼續奔馳,隨著聽來彷彿野獸叫聲的風前行。現在輪到安吉亞駕車,夏魯躲在棚車裡不停吹笛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些歌似乎都跟壞心情有關。

  入夜後,赫爾迪斯照例等夏魯睡了,才和安吉亞搭話。其實他並不介意談話被夏魯聽到,可是他注意到安吉亞似乎常常先哄夏魯睡著,然後才跟他聊某些事情。

  「我怎麼還你錢?」
  「你沒頭沒腦的說些什麼?」安吉亞又用那種看傻瓜的眼神看他,左眉挑得高高的。
  「前天吃飯的時候你說飯錢不重要,因為有貝殼,現在沒有貝殼了,你沒辦法完成工作。我應該還你錢。」
  「別說傻話了。我們當然繼續前往斯坦格。」
  赫爾迪斯又被弄糊塗了。「但是我們沒有東西給國王。」
  「我從不依靠唯一的一樣東西。我們仍然有歌可以獻給他。」
  「什麼歌?」
  「國王一定會喜歡的歌。」安吉亞注視著火堆。「那首歌,他等了七年。」

  那晚,安吉亞把弟弟抱回車上,然後拿出赫爾迪斯熟悉的那塊紅布。料峭的寒風似乎讓痛覺變得不明顯,安吉亞劃下的傷口明顯變深了,血流得比什麼時候都久。

  「你割得太深了。」赫爾迪斯現在覺得自己有必要關心安吉亞的異常舉動。「我從以前就很想說,血的染色效果不會特別好。」

  「這塊布比較特別,只能用血染。」安吉亞撫著它,像在談論性格特別乖僻的寵物。「這是我母親的遺物。」
  「那染它做什麼?」
  「這其實是國王送給我母親的東西,是一件斗篷。它本來是銀色,但染血以後就變成紅色。披著這件斗篷的人,即使受傷流血也不會倒下,使用到一定程度的話,它會變回銀色,到時候依然傷重的話,就會死。她當初就是披著它為國王唱歌的,他後來把它送給我。」
  「為什麼?」
  這件斗篷聽起來是個寶物,如果當初他有這件斗篷,即使受了重傷也不會昏倒,可以自己幫自己治療,也不會讓瑪瑙害怕得哭成那樣。
  「他要我唱歌。」
  「我以為你不會唱,所以才出來找歌。」
  「我給你說過刺鳥的故事。」安吉亞將斗篷在風中甩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赫爾迪斯覺得自己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那就是我。我能唱,可以唱得比很好還要更好,但一旦像那樣唱,我就會死。」
  「你不會真的相信這種事情吧?」
  「對,就像你不相信羅蕾萊會跟人類戀愛一樣。」
  安吉亞毫無波瀾的回答成功堵上赫爾迪斯的嘴,見他啞口無言,安吉亞將斗篷仔細折好,邊折邊說。
  「你不用想太多,準確來說,我是在利用你。我一直都想唱,只是在等一個機會。除非獻上歌,否則就無法吸引那個人的注意。那個人崇高又莊嚴,就像太陽,從不愛俗世的一切。」
  赫爾迪斯知道安吉亞的選擇對他有利,但他不想這麼容易就接受這件事。一個整天要他好好活著的人打算為國王唱歌,唱完就會死,這太荒謬了。
  「你死了的話,你弟弟要怎麼辦?」
  「我很羨慕你,赫爾迪斯。如果我愛我弟弟的程度,就跟你愛瑪瑙的程度一樣,我們就不用討論這件事了。」
  「你不愛他嗎?」
  「那種愛不夠。」

  赫爾迪斯很意外安吉亞可以這樣斷言,雖然他早就知道這個人有時比他所以為的還要冷酷,但他總以為,至少在說到夏魯的時候,安吉亞會跟平常不一樣。他知道自己不懂安吉亞,但是如果不在這裡說服他放棄,夏魯就會無依無靠。呼嘯的夜風聽來就像獸群爭相嚎叫,呼喚著跌落懸崖的同伴。

  安吉亞把身邊的植物莖團用樹枝勾起來甩進火裡,然而火光並沒有照亮他臉上的陰霾。赫爾迪斯突然覺得他肯定沒有跟夏魯提過這件事。

  「像刺鳥那樣唱歌真的有那麼好嗎?」

  安吉亞看了他一眼。「如果你聽過刺鳥的歌,你就會知道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如果說瑪瑙的歌是流進你耳朵,那刺鳥的歌就是抱緊你,把手伸進你的肋骨,握住你的心臟。這很公平,這種歌,人一輩子只能唱一次。」

  他試著指出安吉亞話中的漏洞。「你平常也會唱歌,哄你弟睡覺。那跟刺鳥的歌有什麼不一樣?」

  「那是我用這普通的歌喉能唱出來的唯一的歌。看過太陽以後,太陽鳥就無法愛上燭焰或燈火。聽過刺鳥的歌聲以後,我不可能滿足於用凡人的聲音高唱凡人的曲調。唱歌給夏魯聽是我的極限。我在荒漠裡面旅行,聽荒漠唱歌,讓它告訴我,刺鳥的歌微不足道。我試著告訴自己,世界上沒有那麼多放棄了就會活不下去的事情。即使不發揮才能而普通地活著,也沒什麼大不了。鳥即使不飛也不會死,馬就算不奔跑也不會生病。」

  安吉亞仰望清寒而廣闊的夜空。繁星兀自閃耀,彷彿並不在乎自己顯得美麗或冷酷。

  「但是,如果不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只是活著,仰望天空、一動也不動地死去……」
  「那跟你說的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你說過我應該努力活著什麼的。」
  「因為你跟瑪瑙需要彼此,你不能死。但我活著與否,夏魯最終都會習慣的。」

  安吉亞的表情讓赫爾迪斯明白,為什麼他總先哄睡弟弟。有些事情,或者說有很多事情,無法不用言語傳達。即使擁抱現在的安吉亞,也不可能令他放棄歌唱的心願。在赫爾迪斯所不知道的時刻,安吉亞已經立定了決心。

  「我如果要做刺鳥,就得拋棄夏魯。那孩子,沒辦法做刺鳥。他是個啞巴,不要說唱歌了,就連一句話也沒辦法說。我沒在他面前這樣說過,但是我時常想,這樣或許也好。他可以平安地活下來,不用像我一樣,抵抗唱歌的欲望。但是,我又會想,這樣他會快樂嗎?知道自己有能做得非常漂亮的事情,是一種幸福,即使知道自己在飛翔完以後就會墜落而死,靠近太陽的鳥也不會覺得後悔……不是嗎?」

  赫爾迪斯咀嚼著安吉亞的話。他的生活很單純,即使遇到了瑪瑙,他的一切也依然很單純。所以他不明白安吉亞為什麼會因為這些想法,露出那樣的表情。人真的會因為自己唱得出美妙的歌,就寧願去死嗎?

  他還在苦思的時候,安吉亞又說:「有時我覺得,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東西,所有獲得了菲阿力量的東西,都是被詛咒的。渺小的東西不應該去想像偉大,那樣只會把自己給逼瘋。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無知地活著,就算感受不到多高的快樂,至少也不會有多深的痛苦。」

  就算感受不到多高的快樂,至少也不會有多深的痛苦。

  赫爾迪斯記起來,安吉亞也曾經那樣評論過他和瑪瑙的事情。那簡直就像在說,他們如果沒有相遇,或許不會那麼幸福,但至少就不會悲傷。花如果不開就不需要凋零,人如果不出生就不必死去──沒有開始也就無所謂結束。

  「你的意思是說,沒有遇到過瑪瑙,不知道與她待在一起有多快樂,失去她的時候就不會悲傷嗎?不是那樣,我覺得,絕對不是……」
  他握緊雙拳,想到瑪瑙的種種,腦中全部都是她的笑容,還有她呼喚著他,向他揮手的畫面。
  「即使會痛苦,我也想要和瑪瑙一起度過那段時間。那個時候我很快樂,就算後來很痛苦,那種快樂也不是假的。沒有痛苦……跟幸福絕對是兩回事。」
  「就算現在除了痛苦,什麼也不剩嗎?」
  「對。」
  「我相信你。」安吉亞對他彎起嘴角。「被拷問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是不會說謊的。」
  「我被拷問?你在說什麼?我被什麼拷問?」
  「命運。」
  「命運是什麼?」
  「是我們從來沒有要求過,卻自己找上門的東西。就像你的瑪瑙一樣。」

  赫爾迪斯知道自己失敗了,安吉亞決定了的事情,就不可能被撼動。那個人分配愛的方式,跟他不同,他沒有辦法說服和自己差異這麼大的人。

  「總之,我幫你為國王唱歌,但是你要幫我繼續照顧夏魯。那孩子如果願意跟著你,你千萬不可以拋棄他。」
  「……一言為定。」他好像也只能答應。
  安吉亞起身走過來,和他握手。「以命起誓。先王在上,菲阿在下──夏魯?」
  「他不是在睡覺嗎?」

  赫爾迪斯扭過頭,果然看見夏魯像是嚇呆了的表情。被哥哥發現後,他轉身就逃。

  「夏魯!」
  「等等,我去。」赫爾迪斯拉住安吉亞的衣領,將他往後拽。「顧好瑪瑙。」

  夏魯沒有跑遠。他就連鬧彆扭的時候,都還是不願意做出讓人擔心的事情。他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抱著頭,將臉埋在膝蓋中啜泣。

  赫爾迪斯用接近野兔的方法走到他身邊,看到他肩膀抖個不停。「你裝睡嗎?」

  只見夏魯雖然仍沒抬起頭,但像是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你今天裝睡,還是一直都裝睡?」

  夏魯抬起頭,胡亂比了些手勢,直到漲紅臉都沒能順利回答這個問題,像是因為想說的話全塞在腦袋而快要炸開一樣。赫爾迪斯馬上發現自己做了件很不應該的事情。他改變說話方式,讓夏魯可以點頭或搖頭來回答。

  「你聽到你哥哥說的話了?」點頭。
  「你生他的氣嗎?」搖頭。
  「還是因為他拜託別人照顧你,所以你難過?」搖頭,又改成點頭,最後又搖頭,夏魯抓亂自己的頭髮。

  最後,夏魯張開嘴巴,發出好像被掐著脖子一樣的聲音,啊啊地叫著。他拚命指著自己小小的胸膛,努力吸著鼻子,狠狠地搖著頭,讓人擔心那顆頭會從脖子上被甩下來。

  那一瞬間,赫爾迪斯覺得自己懂了。

  「你哭是因為你覺得你拖累你哥哥?」

  點頭。夏魯不停地、像是害怕被誤解那樣點頭。

  「如果你問我,我看到你們兩個的時候,我不覺得安吉亞是那樣想的。」
  
  赫爾迪斯說完就離開那片陰影,讓夏魯能靜一靜。不久,斷斷續續的笛聲傳了出來,哭泣般的音色使人不禁仰望天空。

  「我每天哄睡他,確保他真的睡了,然後才採血。」安吉亞垂著肩膀,呆望營火,自言自語似地說:「我從沒想過他會裝睡。之前有貝殼的聲音,他裝不了,現在……」

  「刺鳥的歌真的比你弟弟還重要嗎?」赫爾迪斯單刀直入。

  安吉亞轉過頭來,眼神中的東西或許可稱為哀戚。

  「我也曾想過問我母親這個問題。可是在我想到要問的時候,她已經死了。現在我才知道,我沒有問那個問題才是對的。對一個聽過刺鳥之歌的人來說,那個問題太殘忍了。」

  「對你弟就不殘忍嗎?你是他唯一的家人,可是剛才他卻親耳聽到你說要丟下他去死。」

  「我曾想過,我不應該那麼寵他,我應該把他留在斯坦格。每年回去的時候,我都這樣想。遲早我會死,我會丟下他,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跟我一樣教他音樂、哄他睡覺、幫他梳頭髮,我對他愈好,我丟下他這件事就愈可惡。可是,每次我這樣想的時候,他就對我笑,或是抱住我。我很想在我死之前,再多給他一點快樂的時間。如果我知道他現在會這麼傷心,我當初就不會帶他出來。」

  「就算是現在,你還是想去唱刺鳥的歌,還是想為你愛的人唱歌嗎?」

  「我也很想像你這樣,普通地愛著家人生活。我也想要忘掉刺鳥的事情,做一個好哥哥。」安吉亞把臉埋進手心,然後又抬起頭,手放在左胸。「可是這裡一直在告訴我,我不可能一輩子逃避那個聲音。你瞧不起我也好,怒罵我也罷,這件事都不會改變。我希望夏魯可以擁有他的人生,一個跟我無關的人生,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如果他想回答我,卻沒辦法,他會很痛苦,所以我只是一直帶著他旅行,想著或許他長大了就會懂。」

  「或許會吧。如果遇到不同的人產生不同的想法,可能就會擁有不同的人生。」

  赫爾迪斯在安吉亞身旁一段距離的位置坐下,自言自語似地說。

  「我原本以為,我會在海邊過一輩子。認識瑪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要旅行。但是因為她的關係,我開始想離開我出生成長的地方。如果看到北方的海,她一定會非常高興。我想再看一次她笑的樣子。」

  說著說著,赫爾迪斯又探向脖子上的空皮袋,摸到以後才想起來貝殼已經沒有了。再也聽不到瑪瑙那句話了。

  魚啊魚,請進到赫爾迪斯的網裡頭吧。

  可是,如果靜下心來,是可以聽到的。瑪瑙的哼唱聲,幽幽地迴盪在心中。

  「遇到瑪瑙之前,我不知道什麼是『期待』。有她以後,我才有了夢想。」

  他想起了某個清晨。

  當時他被門縫吹進來的風冷醒,背後感覺不到任何氣息。發現這件事的當下,他跳起來衝出屋外──幸好瑪瑙只是坐在小碼頭邊,看著尚未拉開晨色的黑暗天空。

  「怎麼了?睡不著?」

  「我突然聽到大家的聲音。」瑪瑙的長髮披散在冰冷的風中,在昏濛的景色中光芒瑩潤,猶如黎明時分的霞絮。「跑出來以後才發現是錯覺。不知道為什麼,比起回去睡覺,更想在這裡坐一坐。」

  瑪瑙做出讓位的姿勢,他便在她身邊坐下。

  「看著海的時候我想到,總有一天,生命會消失。『凡有生者必有其死,凡有翅翼者終將落地。』老師說過,那句話的意思是,開始了的事情,總有一天會結束。以前,我沒有想過這件事,三十幾年以來,我一直覺得那只是為了押韻,為了讓故事聽起來更優美。」

  羅蕾萊這種生物歲月悠長,這樣的想法雖然天真,卻也是其來有自。赫爾迪斯凝望昏晦而寧靜的海面,等著瑪瑙繼續說下去。

  「認識赫爾迪斯以後,我才發現,那是真的。你每天都會多好幾根鬍子,頭髮也變得更白一點,皺紋也更深了。你在變老,最後你會死去,離開這個世界。」

  瑪瑙撫上他的臉頰跟脖子,對可以輕易辨識貝殼裂縫的她來說,昨天的他跟今天的他,肯定是天差地別。

 「赫爾迪斯,我們遲早都會消失。你消失以後我也會消失,但是在那之前,我們都是存在著的,就在這裡。這片海、這樣的空氣、這些聲音……在這個瞬間,我跟你,就在這裡。」

  羅蕾萊要怎麼去理解壽命苦短的人類才會懂的事情,這件事他不明白。但他知道,瑪瑙剛才說的話,觸動了他不曉得該如何描述的心情。

  「嗯。」他握住瑪瑙的手,鼓勵她繼續說。他想聽。

  「你是第一個讓我想到這種事情的人。我好希望眼前這個人記得我,也希望可以記得這個人。原本我覺得自己只是很多羅蕾萊當中的一個,連名字也沒有,但是你讓我覺得自己好特別。赫爾迪斯,就算你不在了,我也會一直記得你。只要我不把你忘掉,你就會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好猜測她正在笑,因為她把臉埋在他的頸邊,哼唱著。

  「只要有記憶,一切就是不滅的。」

  為什麼最後活著的是他?他根本沒有做好懷念瑪瑙的打算。

  為什麼記憶那麼不可靠?在他腦海,始終清晰的只有她的笑容。

  可是,記憶為什麼同時又比生命還堅強?瑪瑙已經不在了,但只要他能回憶,她就永遠會唱歌,唱著那首屬於他們的羅蕾萊的歌。

  啊啊,在那遠方
  是否能了卻這盼望
  在深深的海裡,在高高的天上
  我能悲喜與共的聲響
  在那遠方,在那遠方……








最近星露谷大更新,害我煩惱明天到底要去二輪影院看他個一整天電影,還是在家玩星露谷

寫這章的時候發現安吉亞性格滿矛盾的,他對國王或王族都很尊敬,可是對路人(不管種族)都很機車。後來我覺得他會這樣,可能是年輕的時候習慣對所有人保持敵意,一個「反正我有我弟跟我國王就好,其他人隨便」的態度。不過他跟赫爾迪斯關係還不錯(前期他還會常常搭話,然後被句點),就像他跟赫爾迪斯說過的,他很敬佩赫爾迪斯,各種方面來說。寫這章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個性真的差很多,我很喜歡這件事。

這章比較長,劇情也比較有在進展,所以寫起來比較累人,我途中有兩次鬼迷心竅想要拆章節,後來還是冷靜了,畢竟這章的結尾不放在結尾那個氣氛就不對。我就是那種很喜歡有氣氛的結尾的人……

赫爾迪斯沒點獵人技能所以在森林裡大吃鱉,可能還不小心跑到高等怪區,結果被打成智障逃回家,這告訴我們衣食父母惹不起(赫爾迪斯:我就是要惹!欺負我老婆的人我惹定了!

其他事情想到再補,希望年底前可以寫完 我真的很希望今年事今年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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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7 篇留言

Yosuki
深夜我先登船!

12-01 02:06

Cecil
船長:準備好了嗎,孩子們?
孩子:是的,船長……
船長:太小聲囉!
孩子:是的,船長!
船長:喔~是誰住在深海的大鳳梨裡~
(下略12-01 02:09
玥音
不知道為什麼沒收到訂閱通知反而是看到Yosuki大大的按讚通知
星露谷跟電影怎麼選 當然是全都要(#

12-01 11:33

Cecil
我特地查了自己的小號,它有正常收到通知,所以我想搞不好你不小心把對我文章的追蹤關掉了也說不定https://emos.plurk.com/7999fbba15fdee7955fe7f4c50a56530_w48_h48.gif
你的建議很棒!我最後決定去看電影了,看了《玩具總動員 4》跟《今天也要用便當出擊!》,度過了充實的下午https://emos.plurk.com/f67bb92a8c0a363248ac6f26e44b86e5_w48_h48.gif12-01 20:54
白煌羽
辛苦啦

12-01 12:34

Cecil
謝謝!https://emos.plurk.com/ef465186ab78a2d6c2fc762072c42f93_w48_h48.gif12-01 20:53
白煌羽
辛苦了

12-06 18:14

Cecil
謝謝你不厭其煩又來鼓勵我第二次https://emos.plurk.com/523550a0d8ac8a90095323949e62a406_w48_h13.gif12-06 21:58
燕子
銘刻記憶中的殘餘既美好也哀傷。

12-07 05:36

Cecil
這個批注真美QQ 普魯斯特說:「唯一真實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雖然他指的是「樂園」是「童年」,但我覺得其實也能指涉很多其他東西。12-07 12:59
伊凡尼古拉斯
荒漠月下這篇的劇情推動很多,也揭露出了安吉亞最後的目的…
目前我可以理解成兩個主要部分:
1赫爾迪斯在這章的經歷,造成了對於安吉亞和夏魯看法上的轉變
2.赫爾迪斯觀點上的安吉亞和夏魯與安吉亞觀點上的安吉亞和夏魯,兄弟關係上的定義差異….

首先從赫爾迪斯的轉變來看好了@@
雖然在和安吉亞對話時的應對仍舊簡短,但是可以看得出來從一開始的單純句點,一直到嘴上句點可是內心話可是吐槽過頭的過程中,如果不是赫爾迪斯越來越相信這對兄弟這個原因,我很難想像赫爾迪斯會願意對陌生人做這麼觀察入微的吐槽~ https://i.imgur.com/UkcamZY.gif

如果不是有足夠的信賴,赫爾迪斯也不會這麼在意安吉亞與自己所達成的協議吧?而在餐館會在意付錢的段落真的只能說赫爾迪斯的本質是個老實人啊~

這些一切切的堆積會讓我好想看到最後(會怎樣被爆破?),在經歷過這些事情後的赫爾迪斯是否會真的成長為瑪瑙所期待的騎士大人呢?https://i.imgur.com/fljNATJ.gif

「嗯。」他沒告訴安吉亞,在荒漠才多話應該是錯覺,會多話的人是因為本來就多話,像安吉亞那樣。
這段是我最喜歡的吐槽段落了www

09-20 22:57

Cecil
慣例感謝伊凡費心留言給這篇故事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202/54aff8758c14ada0852986b6a235902c.GIF
仔細一想,這篇故事的確大大推進了主線,包含的情節也不少,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原本我會有衝動要把它拆成兩篇……看來我的直覺又正確了一次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202/f2a967bdfdba04f893e80c3e3694bab1.JPG?w=300
我很喜歡伊凡這次的分析!角色之間是怎樣認知彼此的,以及他們是如何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雖然是比較抽象的主題,但我覺得沒有足夠的劇情量是很難做出這種分析,所以我自認為伊凡這次的分析可以算是某種形式的褒獎(顯示為準備裱框

赫爾迪斯跟安吉亞相比,更偏向一個成長型的角色,所以看得出明顯的轉變,這的確也是我想要呈現出的部份。就像上次說的,赫爾迪斯對陌生人很冷淡,但只要突破他的 AT 力場,就會發現他其實是個率直、感情熱烈的人,相信如果他再跟安吉亞認識久一點,內心吐槽鐵定會變成嘴上吐槽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2/c7e982c82101fe96540b3ea198603a8a.JPG?w=300
赫爾迪斯的確是個非常老實的人,他不會輕易遺忘自己虧欠別人的東西,也從未有過佔便宜的念頭,所以貝殼被搶走後,他才會因為自己失去了完成約定所需的物品而感到不安。跟這樣不會耍小聰明的人相處,正好適合沒什麼心眼、單純好騙的瑪瑙,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會那麼喜歡赫爾迪斯https://emos.plurk.com/47d54a7401d08387e7dd630c2abffc86_w48_h48.gif09-21 00:08
Cecil
「會怎樣被爆破」笑死我XDDDDDDDDDDDDDDDDDDDDDDDD
看到這句就知道伊凡已經抓到我家的套路了,可喜可賀 (?????

如果赫爾迪斯真的變成騎士大人,瑪瑙一定會不知道第幾百次喜歡上他吧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像赫爾迪斯這麼耿直的人,成為騎士的話大概就會是我最喜歡欺負(劃掉)的那種類型,嗯先筆記下來,以後來寫個這樣的https://emos.plurk.com/8a293811633b99a387a5078446492a75_w48_h48.gif

居然注意到這段吐槽了!!!!!!!!(笑到失智
我自己也很喜歡這段,赫爾迪斯曾覺得安吉亞真的多話到讓人難以理解https://emos.plurk.com/cf43a0c1ae482f33d9a374cdee2a18dc_w48_h48.png09-21 00:08
伊凡尼古拉斯
在準備進入下一個感想前,先為夏魯哭哭一下https://i.imgur.com/QWHjqg9.gif
如果說前一部分是赫爾迪斯與安吉亞和夏魯越來越互相了解的部分的話,那麼這一部分在我覺得應該是在越是深入了解後,越是清楚彼此之間在價值觀上越來越清楚的差異…

對於赫爾迪斯來說,他所能理解是和瑪瑙的羈絆產生的,這樣的羈絆是他所能理解的全部;雖然說這不是赫爾迪斯的問題,但是安吉亞和夏魯之間的羈絆在赫爾迪斯所能理解的範圍之外……

對於赫爾迪斯來說,守著瑪瑙就是最大的幸福和最想達成的願望,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讓赫爾迪斯在看安吉亞與夏魯的互動模式,以為安吉亞最大的幸福就是和夏魯互相扶持著過生活;但是赫爾迪斯沒有深思過煙上的歌女與安吉亞的過往故事中的深意……安吉亞所追求的「幸福」與赫爾迪斯的定義不同,也形成了
兩人在最後對談時因為了解所造成(單方面)的詫異@@

嚴格說起來或許也是我辭經想過的一個概念:就是每個人對於「物件排序」的差異所造成的無法理解@@

在赫爾迪斯的順序上,首位是瑪瑙、第二、第三是瑪瑙,最後才是自己

而安吉亞的順序上,首位可能是國王,也可能是母親,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夏魯雖然也有排序上,只是都在那兩位的後面…

這也造成了安吉亞與赫爾迪斯在交談中形成的「誤解」@@
就算安吉亞講過了故事,講過了自己母親,講過了國王,這些都不是只擁有瑪瑙的赫爾迪斯可以了解的;同理,安吉亞也無法了解赫爾迪斯對於夏魯被拋下所感到的錯愕……

想想最幸運的或許是夏魯,不用面對極度希望歌唱的宿命;但最可憐的也是夏魯…畢竟安吉亞是最為親近的存在,卻有著拋下自己的想法…

也該好好收拾心情準備迎來最後一章了,不管安吉亞、赫爾迪斯、夏魯贏來的ˋ淚還是笑,雖然都是要結束了,但我還是會好期待他們會怎麼一起迎來最後QQ
謝謝CC寫出這麼美好的故事!

09-20 22:57

Cecil
夏魯真的是人看人同情,本作最悲……好吧,看看赫爾迪斯、瑪瑙和安吉亞,我很難說夏魯是最悲情的(究竟
伊凡說的對,深入了解一個人以後,可能會發現兩人的相似之處而變得更加親近或信賴,但也有可能認知到彼此真切有所不同的地方,而感到難以彌補的寂寞。

赫爾迪斯的人生經歷比較單純,即使經歷過瑪瑙的事情,他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認知也沒有太大的改變,所以他很難理解一些複雜的感情或關係。像安吉亞與夏魯這樣,明明很親密卻有著決定性鴻溝的兄弟關係,在赫爾迪斯看來是匪夷所思的。他的想法很簡單,家人就是應該守著彼此,並不會設想這種關係是以「必然的分離」為終點去發展的。對夏魯來說,家人的概念當然也很單純,只是他的哥哥是安吉亞,所以他註定會被迫理解,這種關係也可能有著不同的內涵https://emos.plurk.com/5a314ffde001a8973856c3f170eebd04_w48_h15.gif
雖然赫爾迪斯的思考比他表現出來的要細膩,但安吉亞的感情和思考實在太隱晦了,加上他有意無意用傳說/故事來避免直陳自身的心緒,所以赫爾迪斯起初沒有明白他的過去與他的意圖。不過,赫爾迪斯大概還是很難理解安吉亞對「幸福」的定義吧。

「物件排序的差異」是理解這段情節的一個良好入手點呢,伊凡有能https://emos.plurk.com/bc8205c9984135c38f1a05b8e823a5c4_w48_h48.jpeg
安吉亞跟赫爾迪斯最重視的事物不同,所以赫爾迪斯無法理解安吉亞究竟為什麼不惜捨棄兄弟和生命,也要唱歌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6/9a1ea9a4279dcd5442707079bfab5b08.GIF
話說赫爾迪斯的第一第二和第三都是瑪瑙,我要被可愛死了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9/6f8c2b7181b922cd9ad4b4223cd6cfaf.GIF
夏魯的排序也太後面了……幫QQ(→始作俑者09-21 01:36
Cecil
我認為人跟人注定是不可能 100% 理解彼此的,我們只能用「包容」去承受那些我們不理解的東西。所以,能看到伊凡的留言提到這方面的事情,我很高興,這意味著這一主題順利傳達到了。我也曾寫過「深愛彼此的人在極重要主題的看法完全不同」的情節,即使不理解、不能理解、不願理解,但是依然包容與自己有所不同的對方,我認為這比最終達成了「理解」還要來得更動人。

夏魯因為自身的殘缺而順利從刺鳥的宿命解脫,卻也因此和最重視的家人有跨越不了的隔閡,對這時的他而言,或許他願意用靈魂去交換聲音,只為了能隨安吉亞而去吧……

謝謝伊凡這麼慎重又體貼地守望他們的旅途直到現在,希望你會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局!https://emos.plurk.com/9e9b39a4f0e1d1f5a37e242ff2df7cf5_w48_h48.png09-21 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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