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妳也來了。」
那人踱著碎步,行走得優雅而徐緩,一身繁複衣裝使她難以如往常般靈敏移動,但她似乎也不以為意,好似這點小事不對她造成困擾似的。
「成為外交使節團一員的感覺如何?」她問。
伴隨對方接近,鳶尾與水仙的香氛也跟著幾隻幽靈一道飄來。魔力波動映入眼簾,使帕修特迅速明白那並非真實的靈體——充其量不過是使魔一類的存在。
那身裝扮是——魔女吧?身旁的幽靈興許也是變裝的一環,和周遭多數妖魔鬼怪相比,這已然是相當萬聖節的風格。
等等,那句問話……
意識到不對勁而愣怔,而後帕修特才想起,未曾抵達那片海域的人們都是如此認為的——被修正掉的歷史不復存在,他在外人印象裡自然不再是原先的MARD調查員,而是修正過後廣為人知的阿斯嘉特使節團成員。
「……還可以吧。」
於他而言最為真實的記憶,早已不為眼前人所知。因此他不打算多談那些沉重事物,尤其不想在這般場景多言。
既然是舞會,就該在不安浮出水面前盡情狂歡,不是嗎?
幾隻幽靈飄飄蕩蕩,帕修特沉默凝視著它們,忍不住伸手戳了其中一隻。
艾瑞絲見他未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相當乾脆地轉移話題,「扮成狼人嗎?」
獸耳抖了抖,稍稍昂起了些,「嗯。」
「我以為狼人會是更為奔放的外貌?」淡紫眼眸細細打量眼前人,對於那身裝扮,她道出疑問,「光看服飾還以為是吸血鬼呢。」
對此,帕修特只是聳聳肩,「要弄成那樣也不是不行。」身後陰影輕輕晃動一陣,漣漪盪漾,自其中浮出一個以黑影凝形的烏黑狼首,「披著這個就可以了。」彷彿德魯伊。
只是他不怎麼想一直頂著這裝扮,估計只會以黑狼模樣出現一瞬間吧。
「不套上去?」
「那就不必了,不方便。」黑影崩解,再次重歸二維平面,充分彰顯他的意思。
還是老實些扮吸血鬼或惡魔算了。
將盤裡食物納入口中,帕修特以意念操使身上暗影扭曲化形,獸耳硬化彎曲成犄角、獸尾凝縮變得光滑,成了末端帶刺的烏黑細尾,不必前往不遠處的變裝區域便替換了扮裝模樣。
可視而不可觸的黑羽展開,相當隨便地拿來權充惡魔翅翼。
確認了變裝內容已更換,他再度將視線移向艾瑞絲身周。
「啊,妳有去參加那個遊戲?」一手拿著瓷盤,另一手還沾了甜點碎屑,他只好讓影子凝形成手探向置於幽靈頭上的、書寫任務目標的烏黑卡片。
艾瑞絲頷首,任他取走那張黑卡打量,「還挺有趣的,和我一道的人、我的目標、把我當目標的人,都是。」她臉上帶著笑。與其說是有趣,不如說是千奇百怪?一如周遭人群扮裝種類之繁複,任務內容也繽紛多樣得令人嘆為觀止,從周遭幾組人馬做出的奇特行動看來,她的任務恐怕還算正常。
帕修特低頭,看著任務內容皺眉。
「戴著眼罩怎麼知道對方眨眼了沒?」寫這任務的人是不是根本沒考慮過合理性,純粹只是想製造娛樂性吧。
「她是戴面具。而且玩過遊戲後有拿下來。」艾瑞絲糾正。
「喔。」好吧。他把卡片放回幽靈頭上。
凝視帕修特的舉動,她開口,「來參加舞會,卻不打算跳舞嗎?」
「……?」
「我倒是挺想上去跳支舞的。」艾瑞絲視線移向舞池,片刻後回到帕修特身上,「如何?要試試看嗎?」
對於這句話,帕修特表現了相當程度的錯愕。
「話先說在前頭,我可不怎麼會跳舞。」應該說是非常不擅長,但顯然艾瑞絲完全不在意這點。
「無妨,沒有人生來就會。」
語畢,她像是等待著什麼似地直盯著他。
……
瞥見周遭幾對剛踏上舞池的男女,他似乎隱約明白了對方在等什麼。
……可真是完全沒體驗過的經歷。
他將餐盤放到身旁突兀冒出的影子上頭,隨後單手貼放胸前、躬身呈完美的角度,他伸出手、做出邀約,嘴角扯開一抹弧度,略沉嗓音在兩人周邊流淌,一剎便淡化於舞會紛擾之中。
「我可有幸與妳跳一支舞呢?」
魔女作勢沉思,半晌後將禮帽摘下並擱置幽靈頭上,妝容豔麗的面龐綻放笑靨之花。
「當然。」
過份纖細的手搭上同樣纖巧的掌,帕修特稍稍收緊五指,牽著魔女踏入舞池。一曲音樂恰巧奏至尾聲,在餘音裊繞逸散後轉為慢板,悠揚輕緩,少了幾分歡悅,更多的是貴族似的優雅綺麗。
他們被奇裝異服的人群包圍,在這群魔亂舞、虛假流散之地,兩個深隱真貌的人並不顯眼——他們變得平凡,一切偽裝都如此合理,完美溶解在狂歡氛圍之中。
諷刺的是,他們不需任何偽裝便早已埋藏了自身最初的模樣。
華麗外表簡直如多此一舉般滑稽。
微微垂下頭顱,帕修特望進舞伴清透昳麗的眸中,那雙明眸同樣凝望著他,眼裡專注得僅容下他的身影,他卻撇開了視線。
……真讓人不習慣。
怕是一輩子都沒法習慣吧,被人注目的感覺。
他總厭惡著成為焦點,哪怕注視著他的僅有一人,只願藏匿暗處守望一切,如影子那般。
「怎麼了嗎?」發覺對方沒有移開目光,他忍不住疑問。
腳下動作謹慎,生怕一個不注意便踩錯步伐。
「沒什麼,只是想起幾週前的經歷罷了——那時在另一個地方,嘉年華般的假面舞會,我與另一個人跳過一支舞。」她稍稍扯動他的手,指引他踏著陌生的舞步,「妳沒他高,但就氣質而言比他無害些。」
「無害?」捕捉到意義不明的用詞,他開口。一個不經意腳下便出了差錯,當下卻渾然不覺。
「那人——怎麼說呢,挺讓人感興趣的,但心理和作風方面讓人不敢恭維呢。」思及那場狂歡舞會的終末,彷彿鼻尖都還能嗅到硝煙、恐懼與哀號交織的氣息,令人作嘔。
要不是當時的她保有一分戒心,大抵是沒法全身而退的。
她挪動腳步,極其巧妙地迴避帕修特的失誤。幅度細微,除卻兩人外再沒人知曉錯誤發生。
「聽起來像是對瘋子的敘述。」他毫不留情地道出感想。
艾瑞絲失笑,「或許是吧。」那場舞會裡,沒有人不是瘋子,她大抵是唯一的例外。
沒有再多提及當天的事,兩人陷入一段有些微妙的沉默,樂聲依然鳴響不絕,帕修特按著記憶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不時在艾瑞絲輕聲提點下將險些出現的錯誤及時導正。
縱然之中仍免不了一兩回真無法挽救的失誤,卻也不至於引起周遭人注目——舞池裡人群眼裡往往只有自己舞伴,舞池外人群目光亦鮮少駐留於他倆身上。
不再交談的時間內,他們都懷抱著不為對方所知的思緒,與舞會氛圍大相逕庭的沉重心念。
或許他們彼此都知曉——不僅是這身裝扮,對方原先的模樣也絕非真實。
在偽裝外層披上更鮮明的華麗外衣,他們與最初的姿態愈發遙遠。
『在虛偽的世界裡,我們皆是詐欺者。』
欺騙著彼此,連同自身也一併矇蔽。
燈火流溢,記憶裡一閃而逝的字句突兀閃爍在持續流淌的時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