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在天還未明的時候就醒來。不,我甚至根本就不確定我到底有沒有真正入睡。
我坐起身,迷濛地透過房間狹窄的百葉窗,遠望天際一絲白斑。
腦袋很頓,不管是從理性還是感性的角度,我都覺得昨天的事情像是一場夢。
跟我不一樣,彥希睡得很沉,絲毫沒有受到與她擠在同一張床上的我的影響。作為一個男人真不知道該感到榮幸還是悲哀。
我靜靜聽著身旁彥希均勻的呼吸聲,貪圖地看著她的睡臉,捨不得移開視線。
直到太陽完全升起,如果我再不下床就鐵定會來不及上班時,我才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
我翻身下床,極盡所能不發出聲響,走向浴室,意思意思梳洗一下,在我本來躺著的枕頭上留了張紙條,躡手躡腳帶上房門。
我先攔了輛計程車回到商圈附近牽我的機車。與昨晚人來人往的盛況對比之下,星期一早上的商圈和夜市空蕩蕩的,顯得有點寂寞。
我從便利商店買了一顆飯糰當早餐後就直奔公司,終於趕在遲到底限前打了卡,匆匆踏進辦公室。
我一邊盤算該怎麼替我的小遲到道歉,一邊走向我的位置,卻發現辦公室的氣氛跟往常星期一早上的死氣沉沉完全不同。
辦公桌空無一人,所有同事都聚在角落那台午休時用來打發時間的破舊小電視邊,七嘴八舌。
我湊上前,擠到正在吃小籠包的翔哥身旁。
「翔哥,早。」
「喔,阿文,早啊。」
「這是什麼?」
「小籠包,這間還不錯吃,最近發現的,要來一個嗎?」他晃著筷子。
「呃,不用。我的意思是……這是什麼情況?」
「喔,這個?昨天那件事啊。」翔哥將小籠包一口氣塞進嘴裡,口齒不清,「咦,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我不明究理。
「你沒看新聞嗎?報得很大耶。」
我搖搖頭,從昨天下午開始我就和彥希在一起,完全沒看電視,也沒注意新聞網站。
「有人打架啦,昨天晚上。」一旁的佑宇湊過來,興沖沖。
「說打架有點太輕描淡寫了吧?」翔哥一派輕鬆地說,「喏,廣告結束了,你自己看吧。」
他用下巴點了點電視機,又塞了一顆小籠包。
我望向晨間新聞的畫面,宣告節目開始的過場結束後,我的注意力立刻被斗大的下標吸引。
『黑道火拼!七死二十多人重傷,波及數名一般民眾,數人仍在急救』
「黑道火——」我啞口無言,瞇起眼睛,注意到畫面中的街道,「等等,那裡是……那不是在附近而已嗎?」
我瞠目結舌地望向翔哥,他點點頭。
準確地說,那裡是距離公司大約十五分鐘車程的小型商店街,雖然說不上鬧區,但商家林立,姑且還是可以算是一條人潮熱絡的路。畫面中拍到一間惹眼的連鎖家電賣場,門前巨大的吉祥物等身公仔算是商店街的地標之一,我現在家裡用的電風扇就是在那間賣場買的。
「七死?黑幫鬧事死了七個人?這未免太扯——」
翔哥舉起手指,示意我安靜,距離電視機比較近的同事將聲音調大。
『——根據目擊者指稱,昨日晚間七點四十三分,兩派人馬總共近六十人聚集在熱炒店前談判,疑似生意利潤分配談不攏而起了口角,一言不合下用早已準備好的有西瓜刀、伸縮棍等武器大打出手。警方根據監視器畫面表示,鬥毆行為至少持續至八點,除了熱炒店一片狼籍外,包含老闆在內的數名員工和客人也都遭到波及,共計十餘人受到輕重傷。至於參與鬥毆的黑道成員則幾乎全部受傷,七人死亡,且有至少二十人身受重傷,目前仍在搶救中。警方表示仍有不少參與的黑道混混仍在逃逸,警署發言人已經發表聲明,將會全力緝兇,目標是將參與鬥毆的六十餘人全數緝捕歸案——」
接著是一名中年警察的訪問畫面,除了報告剛才記者已經整理報導過的東西以外,也呼籲民眾如果發現疑似參與火拼的幫眾,務必踴躍通報。
我震驚地看著新聞,目瞪口呆。
雖然記者和警察的說詞連天海幫的「天」字都沒提到,但我幾乎百分百肯定,這件事絕對跟他們脫不了關係。
牽涉六十人,死了七個人還波及平民,這種規模的黑幫鬥毆前所未聞,不,到了這種程度真的能夠稱之為鬥毆嗎?我還真不知道。
本來我對於陳哥之前說的那些關於天海幫內部肅清的事還沒什麼實感,甚至可以說半信半疑,直到現在才真正感覺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距離龍王返台還有四五個月的時間,他們就已經鬧成這樣了,再過幾個月這座城市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哈,瞎扯,狗屁,都是狗屁!」
資深的老員工阿輝叔扯開嗓子大聲說,所有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看他,他正坐在角落的茶几旁嗑瓜子,臉上掛著看笑話的表情。
他一如往常穿著那身髒兮兮的公司制服,地中海禿的頭上是一頂進香團發的紅色鴨舌帽、脖子上掛著從來沒洗過的毛巾。他身上總是有股難聞的體臭,大多數的年輕員工都不大願意靠近他。
「『呼籲民眾幫忙緝兇』咧,講得這麼好聽。誰不知道他們最後還是會恭恭敬敬的送那些壞東西離開警局,搞不好還會幫他們付醫藥費哩,哼,這些條子·····」
「阿輝叔,你的意思是說,條子根本沒打算關那些混混喔?」年紀很輕的凱哲興趣濃厚的問。
「廢話嗎?天海幫的人,條子哪動得起?尤其是現在,只要多關一天,龍太子馬上就帶人去要人囉——」
「等等,他們是天海幫的人?『龍王』的那個天海幫?」
聽見這句話,年輕的同事們各個鼓譟起來,至於稍微有點年紀的則是皺起眉頭,不知道是因為聽見天海幫的反射動作,還是怪阿輝叔不該多嘴。
「阿不然咧?要不是龍王要回來了,他們哪會有這麼大動作?你以為那些黑道很喜歡打打殺殺喔?等龍王回來他們就沒好日子過囉,當然要趁現在還能自己解決的時候把該談的生意談一談、該算的帳算一算啊。」
年輕同事們一片譁然,七嘴八舌。
「我告訴你們啦,猴囝仔,你們沒經過龍王還在的年代,現在天海幫內部那些大人物都過太爽了啦,龍王回國最怕的不是別人,正是現在那些堂主幹部。我阿輝跟你們賭,接下來這種街頭鬥毆只會越來越多,不會少啦!」
「靠,真假啦阿輝叔,你怎麼知道啊?」
「開玩笑,你們當我這幾年是白混的喔?我跟你們說,我有一個朋友就在天海——」
「喂,你們很熱鬧嘛,現在是怎樣?開趴體喔?以為還在放假啊?」
阿輝叔還打算繼續大放厥詞,辦公室主任強哥卻已經走進來了,他皺著眉頭,做出驅趕的動作。
「如果是平常,讓你們休閒一下也沒關係啦,但這個禮拜事情多到靠北,拜託你們行行好。小許,把電視關掉,開工了,動起來動起來。組長們,十分鐘後來我辦公室開早會。」
主管威儀就是不同凡響,剛才還興致沖沖討論的同事們立刻閉上嘴,一轟而散。
回到位子上後,坐在我旁邊的嘉哲用手肘頂了頂我,一臉得意。
「欸阿文,我昨天晚上在現場喔。」
「現場?他們打架的現場?」我吃驚。
「嗯啊,準確說是在附近啦,我在舊鐵橋下面的球場打球,結果聽到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整個球場的人都跑過去看。超嚇人欸,到處都是血,還有幾個警察制服了一個準備逃走的小混混,那個叫什麼……擒拿嗎?」
我看著他臉上大無畏的欣喜笑容,難以置信。
當組長們進入主任辦公室後,我忍不住拿出手機。
根本連找都不用找,新聞網站、社群媒體、討論區、甚至是各個群組都正在鋪天蓋地的散播這件事,各種誇張的臆測和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像野火一樣到處流竄。
我吐出口氣,暗暗下定決心。
星期一慣例的早會結束後,組長們魚貫的從主任辦公室走出來。通常在這個時間,各組就會開始執行各自的工作,該外出的人也會準備出門。
「抱歉,翔哥,有件事我想趁著出發前跟你說一下。」
我趁著翔哥在飲水機裝水的時候走向他,低聲說。
他正拿著不鏽鋼保溫杯喝水,眼神詫異。
雖然時間有點趕,不過他還是擦了擦嘴。
「說吧。」
我將我所知道的關於天海幫的事情簡明扼要地對翔哥說,包含青玉堂堂主李孝遠打算整頓天海幫的企圖、還有我們組負責的媽祖廟實際上就是青玉堂堂口的事情。
我說完後,翔哥沈吟了一會,搔著他的嘴唇上沒玩刮乾淨的鬍渣。
「你是想說,媽祖廟那個案子,很可能會將我們牽連進去?」
「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影響,但以現在的狀況,我覺得總是保險一點比較好。」
「我明白。」他思索著,慢條斯理,接著抬頭看我,「你有什麼建議?」
我躊躇了一下,謹慎地開口。
「你覺得公司有辦法推掉這個案子嗎?」
「很難,這案子價錢很好。」他老實說,「我是可以跟強哥建議啦,但我不認為行的通。別說我們現在已經進行到一半了,即使現在剛接案就出事,我也不認為推掉是個明智的決定。」
我點點頭。跟我的猜想差不多。
「那我想,這件事最好還是由我們組裡來進行會比較好,但我認為至少組裡的大家應該知道實情,至少要確保大家明白我們正在跟誰打交道。」
翔哥點點頭,表示贊同。
「我們下次去媽祖廟是什麼時候?」
「好像是明天。」我側頭回憶。
他「嗯」了一聲,「我今天會找時間跟強哥討論這件事,你先什麼話都別說。」
「我知道了。」
我向他輕輕點頭,轉身走回自己的位子。
「阿文。」翔哥在後頭叫住我,我轉過身,「這件事你做的很好。」
他說完,拿著手上的保溫杯朝我舉杯。
我朝他報以一笑。
中午過後,在準備吃便當之前,我收到了彥希傳來的訊息。
『早。』
沒有貼圖,看來公主心情不太好,大概在氣我離開的時候沒叫醒她。
『妳醒啦?』
『為什麼不叫醒我?』果然。
『我看妳睡得很熟,我不是有留紙條嗎?』
『什麼年代了還留紙條,文哥你以為現在還是十八世紀嗎?』
她接著傳了張生氣的凱蒂貓貼圖,看來是因為我紙條上寫的『妳的睡臉很可愛』而原諒我的不告而別了。
『說真的,妳好點了嗎?』
『你指什麼?』
『如果還想哭的話,我下班後就過去。』
『等等,那是意外。』
『妳不用客氣呀。』
她傳了一張火大的熊大回來,看來她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認真的,彥希。』
我緩慢地打字,思索該怎麼表達。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跟妳在一起,妳不用一個人哭。』
這一次,她已讀了很久之後才回覆。
『謝謝。』
我忍不住微笑。
『不客氣。雖然妳的哭臉也蠻讓人心動的,不過嘛,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
我傳了一張研究網路付費方法很久才買到的饅頭人動態貼圖,放下手機準備吃午餐。
正當我拉開便當盒的橡皮筋時,手機又跳出通知。
『欸,文哥,晚上能不能一起吃飯?』
她的問法不是「要不要」,而是「能不能」。彥希知道我得去老陳上班。
要是好好陪她吃頓飯,勢必會耽誤到工作,大概得請假。
如果是幾個星期前的我,大概會柔軟地拒絕吧。
『妳等我一下。』
我起身走出辦公室,撥通陳哥的電話。
「喂?阿文喔?怎樣,這時候打給我?」
陳哥的破鑼嗓子通過手機傳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放心。
「陳哥,你看了新聞了嗎?」我決定先問這件事。
陳哥先是靜了幾秒後才嘆氣,悄聲說:「看了。」
「應該沒問題吧?」我問。
「老實說,我不曉得,很多事情需要了解。」他的用詞繞著圈子,弄得
我有點困惑,「這事先這樣,我們從長計議。你應該不是專程為了這件事打給我吧?」
我恍然大悟,他大概正跟老闆娘在一起。
「不是、當然不是。事情是這樣的,呃,那個,陳哥,不曉得我今晚能不能請假?」
我的要求似乎讓他很詫異,畢竟我這幾年來應該從來不曾這麼突然的請過假。
「當然可以啊,可是為什……啊,哦,嗯嗯,」陳哥的疑惑轉為賊笑,「沒問題,替我向蘇小姐問好啊。」
什麼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好。」我苦笑。
「等等,等一下,是文仔嗎?文仔要請假?喂,文仔!」
不曉得為什麼,那邊傳來義哥的聲音,現在明明不是老陳的營業時間。
「阿義這小子,好像是上次看到我老婆幫你改衣服,今天一大早就跑來找她幫忙。」
陳哥發現我的疑問,替我解答。我能想像他正皺著眉的樣子。
想不到義哥那傢伙居然真的這麼做了……難道他沒聽出來我上次建議他找老闆娘改衣服趁機吃豆腐只是開玩笑的嗎?
「文仔,你要請假?等等,別衝動,你再冷靜考慮一下。」
「放心吧,阿文,你好好去玩,這邊有阿義頂著。」陳哥鐵面無私地說。
「不是這樣的吧,老闆!少了阿文怎麼忙得過來啦!」
「謝謝你,陳哥。」雖然四下無人,但我還是必恭必敬地朝牆壁鞠躬。
「客氣啥?我早就要你多放點假了。」陳哥嘆口氣,「我要去市場了,先這樣,你上班加油啊。」
「好,陳哥再見。」
「喂,文仔!等一下,文——」
電話掛斷後,我立刻傳訊息給彥希。
『沒問題,我下班後去載妳?』
『好。』她回覆得很快。
『有什麼想吃的嗎?』
『嗯,有間想去的店。』
她這句話倒是讓我有點詫異,雖然我每次約彥希都會形式上這麼問,但她一向都沒什麼意見,最終做決定的都是我。這大概是第一次她給出這麼明確的目標。
『好,那晚點見。』
『嗯,晚點見。』
充滿愛心的動態兔兔。
【下一節】
光頭葛格走了,世界又失去了一個好人,願他一路好走。
天佑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