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氣沉悶潮濕。
那陰霾密布的天空在夕落以後,依舊留下一整片的暗紅,望著卻令人感到害怕。
當那青白色的街燈亮起,也許能好過許多吧?
但冷冽清寒的街道映入眼瞳,卻又詭異得使人冷汗直流。
縱使如此,也是個穿起外套過於悶熱、穿著汗衫太過寒冷的古怪天氣。
少年正好高中二年級,十七歲的年紀,體型卻還單薄孱弱得像是條風箏骨架。
似乎勉強讓那雙帆布鞋掛著,才不會被風吹走的感覺。
他仰望逐漸黯淡的天空,才放下那隻為了遠眺、而舉在眼眸之上的右手。手腕放入口袋,那臂彎更顯得瘦弱如枯枝。
面容則沒有一絲血色,但是寫滿不爽、不快樂的情緒,好比一張畫上憤慨眉毛和怨念嘴唇的白紙。
但那臉蛋,還保有一絲年少時期該有的圓潤,做出了些許平衡。
他名為護光佑,平凡無奇的名字、搭上少見的姓氏,也是種矛盾、但有所保留的記號。
第一次自我介紹的時候,總會令旁人驚艷。
但相處久了、熟識以後……。
「光佑,作業借我抄,好嗎?」某位同學對他這麼說。
「……」而他沒有任何反應,可能他也不會寫。
「光佑,放學以後,要不要一起打球?」另一位同學這麼提議。
「不要!我已經不喜歡打球了!」光佑終於有了反應,但是拒絕了。
「光佑,你怎麼看起來那麼憂鬱啊?」某位女同學發出疑問。
「關你屁事。」光佑反嗆一句,但他不知道那位女同學為什麼會臉紅。
「光佑……你真的很無趣呢!每一次想跟你說話,但你的反應就像是一隻幽靈。」某位同學嘟著嘴。
「對!所以不要煩我。」
最後,沒有人會願意待在他的身邊,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到底為什麼呢?光佑那個年紀不會知道,無論是生理或心理的變化,還是家裡的詭異氣氛。
就算如此,那外在環境正在一點一滴的改變,扭曲成並不熟悉的模樣。
就算想忽視逃避,也躲不過心底的莫名慌亂。
但他沒有說出來的理由和方法,也沒有可以求助的對象。
或者,不認為有人會提供幫助。
也可能,他根本就忽視了問題,等待那心底的沙塵風暴自己停歇。
而光佑也無所謂,仿如就這樣活著吧!不妨礙任何人,直到默默死去的那一天為止,也許還不會有人知道。
畢竟一絲印象也沒有,也是種獨特而超脫於世的傷感。
就這麼一回事,名字有個光,實際卻像是影子。
也如同風,不屬於任何人所有、也不受任何束縛。
而那沉滯無人的街道,也許就是夢中的片段。
寫實且無情,無法在逐漸孱弱的精神安慰自己。
「喵!」那輕輕的一聲叫喚,劃破入夜前的平靜。
隨少年好奇而回頭,看到一群貓咪。
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也許就抬頭仰望天空的那一瞬,也或者低頭喘息的那一秒,就那樣出現,但不是幻影。
光佑記得,自己曾經很喜歡貓。
「貓好可愛喔!」他憶起年幼時期的自己,似乎這麼說過。
他蹲下來輕撫貓咪的頭顱和下巴,想起自己的童年、母親,還有很多事情。
「對啊!貓咪很可愛呢!」光佑的母親林芽梓,當時也是親切反應。
光佑還記得,自己的童年隨著那隻流浪貓咪而逐漸長大,直到國中二年級,十四歲那年。
那年的家裡,氣氛變得很奇怪,但是還有一隻值得在意的小貓咪,所以倒還無所謂。
那時跟班上同學的關係,也還正常得很。
當時的光佑,在面臨平凡與不平凡的交叉點,再跨一步就不能當個平凡孩子了,所以勉強著穩定自己。
隨著回憶,街道也出現幾抹虛影。
年幼的護光佑,雖說天生就有雙壞人般的眼眸,但微笑起來,卻還顯得可愛迷人。
而現在的光佑,則站在一旁觀看過往的自己,那群貓咪也是。
其中一隻黑色貓咪,恰好跟回憶裡的那隻一模一樣。
「嘿!我媽媽又不理我了!最近總是這樣呢!」小光佑向貓咪抱怨。
黑色皮毛的那隻貓咪,只是啃咬著飼料塊和幾片雞肉,沒有多餘反應。
小光佑看那貓咪的肚子胖了一圈,好奇著伸手,並語帶嘲諷,「你啊!最近是不是胖了一點,吃太好了喔?」
貓咪皺眉,感覺到被人冒犯,於是威嚇著伸出利爪,並狠狠咬了小光佑一口。
「幹嘛啦!找死喔?」小光佑開口,更加故意著抓搔黑貓的肚子。
看那孩子沒有縮手,黑貓用力往小光佑的前臂狠狠抓下,頓時血流而出。
「喵!」牠接著快速轉身,跳入陰暗的巷道中逃之夭夭。
花錢買食物養貓,還要當貓咪的出氣筒,小光佑摀著傷口抽噎著,難過得走回家。
「媽!我被那隻貓咬了!牠還抓傷我呢!」小光佑向他的媽媽哭訴。
「哪隻貓?」芽梓正在準備晚餐,她擔憂著望了小光佑一眼,再觀察那隻手臂的傷勢,馬上替他消毒包紮。
「那隻妳說『不能取名,否則會捨不得』的貓咪。」
「都說不能取名了,你還養著牠嗎?」芽梓嘆口氣,但她知道是哪隻貓。
「我把那句話當成名字了,當然有感情了啊!」
「哪句話?」
「『不能取名,否則會捨不得』,就是這一句。」
芽梓想了半天,不小心笑了出來。
這一笑,讓她加重力道,於是小光佑哀嚎一聲「唉呦!輕一點嘛!」
「還要我輕一點?」芽梓搖搖頭,無奈說著,「你啊!妨礙我做晚餐啦!不然都不要吃飯,吃貓罐頭好了!」
「貓罐頭好臭、口感也軟趴趴,又不好吃,我才不要!」小光佑邊說邊吐出舌頭,看來已經吃過了。
「人跟貓的味覺,本來就不一樣了。」芽梓細心解釋,「況且貓罐頭對貓咪而言比較健康,鹽巴放太多,會造成貓咪的肝腎負擔,還會讓牠掉毛生病。」
「真是難照顧,什麼都不能吃,連巧克力也不行!」小光佑繼續吐舌頭,「當貓也太可憐了,只能吃那些不好吃的東西!」
「沒辦法,動物的習性嘛!」芽梓無奈,她記得有買過書本,學些照護動物的知識,但可沒叫這個孩子身體力行。
「明明從牠很小的時候就照顧著牠,到底為什麼?」小光佑摸著手上的繃帶,透過繃帶輕摳傷處,感覺沒有那麼痛。
「為什麼呢?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芽梓望向廚房已熄火的瓦斯爐,正想把心思放在晚餐上,所以顯得不耐煩。
「沒有啊!我什麼都沒做!」小光佑大聲抗議,沒提到摸貓咪肚子的事情。
「不!你一定有做過什麼!不可以說謊喔!」芽梓皺了眉頭,而小光佑終於閉嘴,乖乖回到客廳。
又是延續那一日,幾個星期後的某一天。
來自回憶裡的小光佑走進客廳,笑得很開心。
「媽!那隻貓生小孩了!你看,好可愛喔!」小光佑抱著一隻黑白斑紋的小貓,向母親開心說著。
芽梓正看著電視,顯得有些冷漠。
她望向那隻小貓,輕聲開口,「我知道了,因為那隻貓懷孕了,心情才會那麼糟,抓傷了你。」
小光佑偏頭猜測著,「可是媽媽有了小孩的以候,心情不是應該要變好嗎?」
「那要看……是不是自己的小孩。」芽梓望向電視機,無奈著笑了笑。
光佑聽不懂,只想抱著小貓,坐到媽媽的腿上一起看電視。
「把貓還回去吧!牠媽媽一定會擔心。」芽梓輕輕把光佑推開。
「我想要養!這一次要養在家裡!」小光佑努力爭取,不斷跳著,「我要好好教導牠,叫牠不要咬人!」
「不行!你不能拿走別人的小孩。」芽梓對小光佑微微笑著,輕輕甩手,「除非牠媽媽不想要了,否則你不能亂來」。
「……」光佑有些不甘心,但還是把小小貓還回去。
也許,這樣就能看到天倫之樂的場面吧?
無論家裡,還是小小貓和貓媽媽。
小光佑這麼期待。
不過……
當時的隔一天以後,那隻小貓就死掉了。
小小的身軀淌著血,軟趴趴的倒在街角的垃圾桶邊,身上有撕咬的傷口和貓爪痕。
光佑不太確定,但直覺是那隻貓媽媽下的手。
「媽!那隻小小貓死掉了。」小光佑抱緊那隻貓孩子的屍體,向客廳裡的母親哭訴。
一個孩子抱著血淋淋的小生物軀體,衣服沾滿了血跡。
「把牠丟掉!」芽梓不願多看一眼。
「可是!牠好可憐呢!」
「對!很可憐呢!」芽梓的口氣相當冷漠。
「是妳要我還回去的,都是妳的錯!」小光佑大聲抗議。
「我的錯?怎麼會是我的錯?我有叫你養貓嗎?有叫你撿牠的小孩嗎?」芽梓狂吼。
「我不管啦!媽媽要負責啦!說不定放到明天,牠就活過來了啊!」
芽梓忍不住,給了小光佑一巴掌。
「……」
也許芽梓因此而懊悔,但那傷感,也只閃過臉龐一瞬。
「好了,想怎樣都是你的自由,不然不要回來了。」芽梓繼續丟出無情的話語,露出嫌惡的表情,「……你啊!就因為隨便抱走別人家的小孩,才會害牠死掉啊!你知道嗎?」
小光佑有些委屈,「所以,如果我抱走以後,就不把牠還回去的話……牠就不會死掉了,對嗎?」
芽梓嘆了一口氣,聲音平緩許多,「牠最後還是會死,因為我不想養,也不希望你白費心機。」
說完,芽梓到儲藏室裡找到一把小鏟子,丟在小光佑的腳邊,「捨不得丟的話,就把牠埋了吧!不過要埋在遠遠的地方,可不要埋在院子裡,好嗎?」
小光佑握緊那把鏟子,緊緊抱著那隻小貓的軀體,走了好久好遠。
而光佑跟著回憶裡的自己,找到一座偏僻而施工中的空地,才在一棵樹旁隨手挖掘,立上一塊磚頭寫上幾段紀念般的文字。
但他忘記埋在哪裡,也不可能祭拜些什麼。
很久以後光佑才知道,有些動物會因為孩子沾染異族的味道,從而棄養或殺戮。
就算光佑知道這個道理了,也只覺得這樣很殘忍。
那座空地在黃昏裡模糊,而光佑走著,來到他的國中學校。
想起來了吧?
從那之後,光佑跟母親,還有班上同學的相處就急轉直下。
原來,有人看到他抱著貓屍走在路上。
於是那些家長們,把光佑說成心智扭曲的怪物。
「那個小孩很古怪!你可不要跟他說話。」某位家長開口。
「那個人精神有病,不可以接近他。」另一位家長回應,望向自己的小孩。
「那個傢伙不是人,絕對是魔鬼。」那位小孩跟班上的同學警告。
終於,曾經是光佑朋友的某人,說出這麼一句話:「光佑殺了那隻貓,不知做了什麼法術喔!你們大家可要小心,要離光佑遠一點!」
家長的擔憂變成事實。
雖然是他們私底下的詛咒應了驗,並不是光佑天生有問題。
年幼的小光佑,望向現在的光佑,用唇語傳遞那一句話:『想起來了嗎?』
光佑搖搖頭,覺得這樣也無所謂,因為他不討厭離群索居的生活。
感受以後,這種安靜,其實也是種享受。
學校消失了、空地消失了,曾經的某個屋子,年幼的光佑和母親也消失了。
回到那條街道,並望向那群貓。
雖說光佑現在不喜歡了,但也沒有厭惡到會將其驅離。
他又想起母親時常這樣抱怨,說那夜裡啼哭的聲音很令人受不了。
「明明很小的時候,就是喜歡才會照顧,但很奇怪的,有一天就不喜歡了。」光佑自言自語以後,又再一次搖頭。
覺得怎樣都好,根本不重要。
也許,當時抱著屍體的模樣,已經深深印在母親的眼裡,才會讓一切感覺改變。
早知道,就離貓咪遠一點,不必愛也不必恨,早一點放下這些情感,還可以更加自在呢!
離開回憶,依舊那條停滯在夕陽之下的寧靜街道。
回頭望向那些貓群,光佑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那些小動物流浪街頭,總是需要點吃的東西果腹。
看了看手中的塑膠袋,裡面裝著他方才買的麵包和餅乾,以及一罐果汁。
記得嗎?什麼時候買的呢?
光佑搖搖頭,他不知道,完全不記得了。
但他隨手捏下一小塊麵包,順勢放到一隻黃色皮毛,雜有棕色斑紋的貓咪面前。
「吃不吃?」
貓咪輕聞那塊麵包,但沒有馬上吃掉,反而抬頭再叫了一聲,舔了舔自己的鼻頭。
「不想吃嗎?」光佑面無表情,「不吃就算了,我可沒有其他東西喔!」
這隻貓咪不打算吃,但是貪婪著望向少年手中的袋子。
「既然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光佑說完,順手將那一小塊麵包抓起,並拋到一旁的電線桿下做堆肥。
那群貓還是跟著光佑。
而光佑回頭,望向其中一隻小貓咪的身上,還有血紅色的斑點。
很像,跟那隻沾滿血腥,不幸死去的小貓有點像。
「這樣也好。」光佑自言自語著,在那隻小貓面前蹲了下來。
那隻貓咪專心舔著前腳,就好像想把掌上的血紅舔掉。
「如果你真的是鬼,就一直跟著我吧!」光佑面無表情的開口,「不過我平凡無奇,就跟你一模一樣。」
那隻貓咪抬頭,回望光佑的樣貌有些無辜可愛。
隨著光幼起身離開,那隻小貓的影子也淡了……就像忘記怨恨,又或者無所謂了。
在轉身離去的瞬間,跑著消失蹤影。
這裡不是現實,而是夢中的街道。
但光佑沒有意會到這個事實,只是摀著喉頭猛咳嗽,被那嗆住氣管的錯覺束縛著。
仔細一聽,遠方還有滴滴答答的聲響,也許在倒數著什麼,也或者只是無關緊要的錯覺。
跟死去的貓咪不同,光佑有雙一望就忘不掉,充滿怨恨的眼神。
可能就是這樣,才保護著他不受更多侵害和騷擾。
但怨恨的代價,就是無法忘記仇恨,而會不斷回想,直到找到某一天的那場『真相』為止。
怨恨的感覺,也像是牢籠上的裝飾,會將人類的心靈層層鎖上,逐漸變成一只蠶繭或蝶蛹,封印著也許死去的殘骸,無法有起風飛翔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