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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來做個假想演練吧。」
坐在長桌末端的男子朗聲說。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頭,萊納露出了些許詫異的表情,放下手中的筆。
眼前的長桌上擺著幾份關於機械的使用說明書。那是被稱為「槍械」的、一種使用火藥推進金屬箭頭的單兵武器。這種需要精緻金屬鍛造工藝的熱兵器,對精靈族來說幾乎是一門全新的知識。萊拉急於彌補這段龐大的資訊落差。又或者,只是想要消除心頭縈繞不去的焦慮。
說實話,她更希望能立刻回到前線作戰。
既然這些叫做「陸戰隊」的人自稱是精靈們的盟友,他們一定也能理解這份不安吧。
然而那名年輕的男性主講者,卻像是在故意吊她胃口似的,不急不徐地站起身來,將手輕輕放到講桌上。
「情況是這樣的,」
——喀喳。笨重的幻燈片投影機被啟動了,一幅簡略的市區地圖被投放在牆面上。房內的燈光相當昏暗,從儀器映出的光線同時也打在主講者的臉上,形成了輪廓深刻的陰影。那是張雖然年輕卻略顯滄桑、沒有什麼熱情的木然面孔。靠著襯身的軍服彌補了體格的纖細感,但還是無法掩飾他身高上的遺憾--至少以軍人來說,那還真是另人扼腕的身材。
「假設在座的各位,帶著部隊進入了這個地區,」男子在地圖上比劃著:「這時候你們觀測到在東北方向六百公尺遠處,觀測到敵軍的戰車正朝我方行進。」
這是戰車的圖片——他一邊說著,一邊切換手中的幻燈片,並且語調平板地解釋著——形號為『Gz.X短吻鱷(Alligator)』的戰車僅一輛。正面裝甲240毫米,配置128毫米主砲,後方有十二名隨車步兵,朝我方前進中。
「請問各位會採取什麼對應行動呢?」
「噗哧。」
他話音剛落,房間角落就傳來忍俊不住的嗤笑聲。萊納轉頭看了過去,稍遠的位置上坐著一名與少年相同穿著的女性「陸戰隊」。雖然很想知道「陸戰隊」到底是怎麼樣的種族,但一直生活在森林中的萊拉根本毫無頭緒。
「我的假設有什麼問題嗎,副隊長?」
「沒事沒事,只是覺得黑檀你還挺壞心眼的,開頭就來這套啊。」
女性的「陸戰隊」止不住笑意地說。她將雙手舉在胸前,做了個算了我沒意見的姿勢,示意台上的人繼續。
年輕的男軍官用粉筆圈出敵軍的位置,接著轉過身來,看向房裡的眾人。
「那麼,有人想發言嗎?」
「……」
周圍先是陷入了一陣死寂。片刻後,才有個聲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那個,黑檀先生?」
「請說。」
「你剛剛說了裝甲有『240毫米』厚,具體來說是多厚呢?」
「大約跟妳的鞋子長度差不多。」
「居然有這種厚度的鋼板……」發問的少女偏頭想像了一下,同時張開自己的五指在空氣中比量了一下。她的手背上覆蓋著稀疏的深色鱗片,額頭兩端則生著短短的犄角,突出瀏海暴露了出來:「呵呵,人類的用料還真是奢侈呢~這種武器簡直像是拿銀子貼成的嘛。」
「龍人果然就是這副德性,只會打量銅板的事情。」坐在她對面的獸耳女性輕哼一聲,露出 諷刺的笑容:「要不是為了發一筆戰爭財,你們這群膽小鬼也不會跟人類合作吧?」
「首先第一點,獸人族的小姐,我是堂堂正正地愛著金子。龍人可是有『牆外的戰爭害得父親都發福了』這樣的名言喔?妳自以為的嘲弄對我來說就是最高的讚美。其次第二點,」
龍人少女指著女性獸人的鼻子,輕描淡寫地說:
「既然我是膽小鬼,那是不是能請妳給黑檀先生一個好答案?」
「那還用說,解答就是近身戰。」
——磅!獸耳少女猛力地搥了下桌面,發出巨大的聲響。
「攻城車輛都很笨重!只要派遣四到六人組成的獸人小隊,爬到車上用鐵鎚和扁鑿敲開結構脆弱的地方,裡頭的人就只是待宰羔羊了!」
「妳那兩片招風耳是裝飾嗎?黑檀先生都說了有步兵守衛在後頭吧?」
「從對伍後方開始進攻就沒問題了,或側面突擊,」獸人露出得意的表情,兩只耳朵豎得高高地說:「面對拿著鐵砲和短刀的士兵,近距離戰鬥上獸人絲毫沒有弱勢!」
「側面突擊?坐在那裡的精靈姑娘暫且不論,妳要怎麼在不被敵人察覺之下,橫越這些錯綜複雜的街道,狂奔六百公尺?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哈?剛剛還是膽小鬼,現在怎麼變成戰略大師了?我說可以就是可以!我可是帶領過部隊作戰,從戰場走回來的人!」
「喔——讓黑山徹底淪陷、六個獸人村落完全消失的的無能戰犯軍官名單裡頭,原來妳也要算上一份啊?」
「這句話我可沒辦法當作沒聽到!」
「正好!真慶幸貴軍官雖然腦袋爛掉了,那對招風耳還能正常運作!」
兩人已經吵得從座位上抬起半個身體,互相扯住對方的衣領,幾乎隨時都要打起來。只有萊拉注意到坐在角落的女性「陸戰隊」,臉上強忍的笑容越來越憋不住的模樣。
這時,一直沉默著的矮人平靜地開口了:
「妳們兩個,真的看過坦克嗎?」
「唉?」「哈?」
周圍的視線聚集到矮人嬌小的身影上,但她只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說著:「這種叫做『短吻鱷』的兵器,在你們手上的資料裡有紀錄喔。」
「咦,真的嗎!」
「第六頁印著『陸戰隊』對敵人勢力的偵查報告,其中就列著『坦克』的項目。」
她指著繪製在紙頁上的鋼鐵巨獸的圖樣說:
「不管你們是商人也好突擊隊長也罷,應該都能從基本的數字上體會到一點什麼吧?」矮人少女推了推與幼稚的臉蛋不搭的圓框眼鏡,平淡地說:
「如果先看過這些資料的話,至少不會說出『拿著鐵鎚和鑿子爬上去』這種話。為什麼不先掌握足夠的情報後再發言呢?真是不負責任、不謹慎呢。」
「抱、抱歉。」
「果然還是說不贏數據至上主義的矮人啊……」
「還有,請看牆上的照片,黑山淪陷的時候,山谷裡可沒有出現過這種兵器。」
「那又怎麼——
「這表示對方根本沒有發揮實力。獸人小姐,對方在連『短吻鱷』都沒有推上戰場的狀況下跨步前進著,妳的國家就覆滅了,請冷靜下來想想這件事情。」
「唔……妳別老是罵我,也對龍人嫌兩句嘛。」
「一直不發話的精靈族小姐,我想冒昧地向您提問,」
矮人少女的雙眼望了過來:
「作為戰火爆發的第一線,蘇卡爾森林出現過這些東西嗎?還請妳告訴我們。」
「……」
萊拉咽下一口唾液,沉默了半晌,才用乾澀的聲音回答:
「是的,我見過這些傢伙。」
不。
才不僅僅是見過而已。
那樣的怪物,毫無徵兆地便踏進了精靈的領地。
成排成陣地進軍,朝森林的盡頭緩緩滲入。
沒有任何猛獸能比擬那份重量感。
折斷樹木、壓倒堡壘,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從未見過的鐵砲兵緊隨在一旁,手中的 「槍械」將滾燙的箭像暴雨一樣射出。精靈的戰士們紛紛被撕碎,破爛的身體流出大量的血水,把土地染成深色。
就算閉上眼睛,淚水還是不停地湧出來,刺鼻的硫磺味也讓人無法呼吸。我們只能縮緊身體、咬緊牙齒蜷曲在地上不停地發抖,否則從地面傳來的震動就會讓人發狂尖叫。
簡直就像被未知的黑暗迅速吞噬一般,我們根本束手無策。
族人們就這樣互相擁抱著哭泣著,然後逐漸消失在火焰與灰燼之中。
「這就是蘇卡森林精靈的結局。」
「……我為此感到惋惜,精靈小姐。」
「不,已經沒關係了。」萊納抬起低垂的視線,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說:「我才應該要感謝妳呢,矮人小姐。」
「嗯?」
「妳說的一點沒錯。我們不能僅憑著憤怒和戰敗的恥辱回到前線,但也不能沉淪在恐懼和悲傷之中。」
現在能夠做的——
為了已經死去,無法挽回的同伴而聚集在此,尚存一息的我們能夠做的事情,
「就是盡可能掌握知識、擬定戰略,將『敵人的戰場』奪回來,變成『我們的戰場』。」
「精靈族的小姐……」
「抱歉黑檀先生,我想發問!」
「請說。」
「關於應對坦克的方法,我方能夠應對的部隊規模是怎麼樣的?」
「這一點無妨,自由地說出妳的想法吧。」
「那麼,首先以遊俠騎兵作為前鋒,」
「遊俠?」獸人愣了一愣:「那種輕裝兵在鐵砲下根本沒辦法接近多少……」
「沒錯,所以就這麼保持距離,請各位看這裡,」她翻開資料本的空白頁:「以快速的作戰單位進行誘導,將敵人引誘到這個地區最長的街道上。」
為了追擊我軍的敵人,會因為不同單位之間移動速度的差距,導致陣型被拖長,變成脆弱的長縱型。
「這時候,以弓箭部隊從側面投射點火的箭矢,將附近引燃,擾亂並阻礙步兵的行動。這樣一來,敵人的單兵便無法凝聚,也不能集中力量保護坦克。」
萊納用筆在資料頁上簡單地畫出圖示。她的語氣頓了頓,環顧了下周圍的表情,才又接著繼續說。
「最後,用重型騎兵的陣列展開衝鋒,直接衝擊坦克。」
「喔喔!」
所謂的重型騎兵,那幾乎是陸上單位裡「最強」的代名詞。
不只是士兵的肉體本身,包括高大壯碩的馬匹也披上厚實的鎧甲,並握持能夠凝聚破壞力的 笨重長槍。
筆直地指著敵軍的心臟,劃破空氣發起衝鋒。重量、速度、堅韌度、生存力。彙集所有力量 的形式,將其實體化的話,就是重型騎兵。
簡直就像是神明的雷霆、正義的鐵鎚一般。
萊納在紙頁上果決地劃下一道細長的黑線。
「癱瘓掉坦克的傷害能力和行動能力,接著對這個街道展開包圍,就能取得勝——
「哈哈哈哈哈--!」
突來的笑聲打斷了她的話語。
坐在角落的女性「陸戰隊」,撫著額頭仰起臉來誇張地大笑著。
「抱、抱歉……噗、哈哈哈哈!騎、騎兵!黑檀你聽到了嗎?這位小姑娘想叫穿著反光背心的紐約騎警去逮捕戰車啦!喔我的老天,要喘不過氣來了哈哈哈哈!」
「小酒,不要笑得這麼沒品。」
「但你想像一下那個畫面,馬蹄叩嗑叩嗑地往前跑喔?啊哈、啊哈哈,這畫面太美了我不敢看,我要把這個笑話留傳給後代子孫嗚噗嘎!」
「行了,閉嘴。」
少年軍官將手裡的筆像飛刀一樣扔在她額頭上,然後深深嘆了口氣。接著他將幻燈片機關掉,轉過身來。
「萊拉小姐,妳曾經帶領過部隊作戰嗎?」
「嗯,呃?」
由於認真思考過後的作戰提案被「陸戰隊」完全否定,還沒能從混亂與羞辱感之中回過神來的萊拉,先是愣了好幾秒,才意識到對方是在跟自己說話。
「妳帶領過精靈族的軍隊嗎?」
「是、是的……你為什麼會知道?」
「因為妳所繪製的似乎是軍事用的簡圖,對於兵種運用也掌握得很清楚。最重要的是,妳的言行就像一名指揮官一樣。」
名為黑壇的少年,對她露出了不太容易察覺的微笑。
「若非是天生具有領導長才,就是在這個領域受過訓練。萊拉小姐,妳的才能令我印象深刻,感謝妳的回答。」
「謝……謝謝誇獎?」
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萊拉,神情困惑地點了點頭。
見她確實回應了,少年便收起了放鬆表情,將房裡的燈打開後重新坐回位置上。翻開手上的資料本。
「那麼接下來,我會為各位解釋『步槍』的原理與操作方式。」
「等等!」
她大夢初醒似地站了起來:
「黑檀先生,你提出的問題就這麼結束了?」
「還有疑問嗎,萊拉小姐?」
「當然有!您不打算給我們正確答案嗎!不告訴我們對付坦克的方法嗎?」
「給我逃跑。」
「咦?」
「躲藏、繞行、誤導、等待。用所知所有的方法,從那個狀況中脫離。」
黑檀用深邃的雙眼直視著她,一字一句,清晰且緩慢地說。
「從稱呼我為『長官(Sir)』的那一刻開始,你們所能夠犯下的最嚴重的戰爭罪,就只有『去死』這一項而已。」
——為了從不可能出現的戰場出現,這支部隊必須能夠在不允許撤退的戰場上撤退。
給我活下來。
「唔……唔嗚。」
——耳鳴逐漸消退下去了。
隨著可怕又混濁的暈眩感慢慢平緩,眼前的視線也從一片模糊轉為清晰。搖晃著的景物重新聚焦在一起,浮現出輪廓。
萊拉‧蘇卡蒂,使勁地撐著身體站了起來,接著露出苦澀了的笑容。
「真糟糕,居然回想起了……有點遙遠的回憶。」
她的嗓音像乾草一樣沙啞得可怕,事實上光是顫動嘴唇就很費勁了。全身的骨頭都在發疼,肌肉也時不時地痙攣著,好像隨時都要失去控制權似的。
「嗯?這是?」
一股溫熱的觸感沿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多半是耳朵流血了吧。
自己能夠站起來還真是奇蹟。
「啊哈……原來被坦克從耳邊開一砲是、是這種感覺、咳咳!」
遠方的劇烈炮火聲此起彼落著,像是淤泥一樣融合在骯髒的空氣裡。而從近處傳來的,則是一陣節奏有序的、履帶輾裂地面的金屬聲響。
狂風捲起的黃沙依舊肆虐著,使她不自主地瞇起雙眼。萊拉撥開凌亂的髮絲,勉強將視線投向街道的盡頭。
當時矮人族的米海爾說了些什麼來著?
Gz.XII『短吻鱷(Alligator)』K型超重坦克。
車身長12公尺,寬4公尺半,高3公尺半。
重量是245噸,大概等於300隻強壯的戰馬。
那傢伙,就在那裡。
在煙霧逐漸褪去的街道末端,從容而莊嚴地闊步而行,自飛灰中浮現出身影。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唉呀。」
萊拉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過來,發現自己的右手臂一直向前平舉著。掌中握著銀白色的半自動手槍,彈莢已經打空,滑套向後固定露出空蕩蕩的膛室。
「拿著手槍指向戰車的精靈族少女」。
雖然還不至於被列入神話,但這畫面至少能夠像個英雄一樣雕成壁畫吧。她一面想著這些無聊的事情,一面鬆手扔掉了手槍。
至於左手臂——
「隊長,活著嗎?能動了?念念看我的名字?」
「……別花力氣說笑了,萊拉。」
被她緊緊揣在懷裡的棺黑檀,用除了狼狽之外別無形容詞的虛弱聲音回應。
「不過如果再不把這對大胸部從我臉上移開,妳可能就得參加自己長官的葬禮了。」
「好好享受吧,可不是每天都有這種機會。」
「唉。」
他伸出手臂,往上搭住了萊拉的肩膀,踉蹌地站起身來。
「狀況呢。」
「米海爾已經收工了,龍狗雙人組也順利脫離至C6區外了。」
「小酒呢?」
「副隊長的話,早就在車子的地方等我們了。」
「很好。」
棺黑檀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閉上眼睛,隨即抬起頭來。
「要全力逃走了喔,萊拉。」
「Yes, sir.」
那是沒有被樂曲或史詩頌讚的故事。
——那些亞人們穿越了各式各樣的戰場,踏破無數未知的荒野,歌吟著自己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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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不過這部作品我想放鬆地當作休閒活動來寫。
會盡情地嘗試加入一些自己喜歡的元素,最後故事會變得很混亂也說不定。
其他的連載計畫也正在準備之中。
也許章節的更新速度實在比不上其他寫手,但依然請多指教了。
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