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_11:22】
此處是夏克斯的圖書室。
佇立在不知為何敞開的電子門前,赫恩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房間內部的情景。還是如往常般單調冰冷的模樣,層層疊疊的書櫃就像厚實的城牆,浸染在陰影之中。
看到一旁移動書架上擱著的《艾克希爾神話》,她不禁黯淡下雙眸。
「赫恩,我們時間不多了。」
「嗯。」
她點頭回應守護在旁的依奴,並且從房間裡退出來。
就在她打算將感應門闔起時,剛伸出的手掌卻停滯在半空中。
「嗚!」
赫恩彷彿遭受電及一般,僵直全身地愣住。
即使依奴回頭叫喚著她的名字,她也毫無動靜地低著頭,睜大雙眼陷入沉寂之中。此刻走廊後方已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量追兵近逼咫尺。
「赫恩!」
依奴抓起赫恩的手臂,在敵軍的的掃射降臨之前,千鈞一髮地將她拉進轉角後面。
「喂,怎麼了小毛頭?還不快點跟上!」
「倫斯!別停下腳步,我沒問題!」
依奴靠著牆角,大聲回答領先在前的倫斯。
追兵匯集的速度越來越快,為了盡快和旭夜會合,倫斯也沒有等待他們的空閒,獨自朝樓上繼續突破。
游擊隊似乎已經進逼市中心了,外頭傳來非常劇烈的交火聲。直升機在研究所四周圍盤旋著,聽聲音判斷應該有四台。
如果通過走廊時身影被直升機捕捉到,機身上的火神砲就會毫不客氣地掃蕩過來,但持續追趕在後方的敵人讓他們不得不冒險。
能源局的援軍和他們只隔著一條走廊,僅僅是瞬間就可能被突破的距離。依奴有點狼狽地一面用手槍還擊,一面抱著失神的赫恩往後退。
「赫恩,妳還好嗎?感覺到什麼?」
「……譚雅。」
赫恩突然用力拉起依奴的手,逕自領在前頭朝上行樓梯奔跑,依奴怔了片刻,才踉蹌地緊跟上去。沒料到剛踏出腳步,隔著牆壁外的天空,突然掠過直升機的螺旋槳震響。
不妙,會飛得這麼近,只有一種可能。
「等一下!赫恩,前面很危險!」
赫恩毫不理會周遭的變化,只是如同被操控一般執拗地沿著階梯狂奔。她來到上層樓的走廊,不加思索地讓自己纖瘦的身影暴露在毫無掩蔽的廊道上。
「不要過去!那條走廊
依奴的話音瞬即被巨響掩蓋過去。
兩名全副武裝的能源局士兵,從直升機上牽著繩索,撞破窗戶降落在走廊上,一前一後阻攔了赫恩的去路。
敵人的來向已經不只有走廊的前後了。
突破所花的時間太多,他們已經開始從側邊窗戶侵入。兩名士兵甩掉身上的玻璃碎片,抬起腰間的突擊步槍瞄準了赫恩。
然而,他們扣下扳機的動作並沒有跟上依奴瞬間反應的速度。
他將赫恩拉到身後,反手抬起手槍朝上開火。
前方的士兵從下顎被擊穿,整個頭顱高高抬起,鋼盔也脫離掉落。在屍體還未完全垮落前,依奴用身體使勁一頂,將屍體朝第二個士兵身上推過去。
後方的士兵遭到這麼一撞,失去平衡地後跨了半步,半個彈莢的子彈全打在天花板上。
幾秒的空檔已經足夠讓依奴掌控場面,他熟練地將射線對上士兵的面額,刺耳的爆鳴聲中,士兵的魂魄已經隨著退膛的彈殼飛散。
才剛解決兩名士兵,從窗外的天空中就了落下大量的機槍子彈。在直升機的追擊下,他驚險地用身體護住赫恩,將她揣進足夠堅固的掩護後方。
兩人俯蹲在角落,疲憊地喘息著。
「赫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她微冒著汗,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輕輕張開顫抖的雙唇:
「必須快點去……譚雅那裡……」
「譚雅?是昨天晚上的軍官?」
「……嗯。」
赫恩恍惚地抓緊了依奴的手,用呻吟般虛弱的聲音低喃:
「譚雅她……」
§
——這是哪裡?
譚雅用手臂伏貼著硬冷的牆面,踏出顫抖的腳步緩緩前進。
尖銳的冷氣侵蝕著這副軀體,四面八方伸出寒冬的指爪,不停從她身上一片一片剝下殘存的體溫。
似乎所有的關節都錯了位、所有的肌肉都在痙孿。就連稍微驅動雙足向前都變得困難無比,任何一個跨步都讓胸口的淤血上湧。自她嘴裡冒出的鮮血已經浸濕了整個胸前,深色的軍服半染成皺縮的灰褐色,散發出一股帶著腥臭的鏽鐵氣息,她就像正在被放血的牲畜般,若以似無地抽蓄著。
譚雅搖晃了一步,突然失去了牆面的支撐,而往側邊重重摔落。她倒進某個房間裡,痛苦地蜷縮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唔唔──」
這是哪裡?
她的記憶與判斷力還停留在受到槍擊的瞬間,但彌留的求生本能催促著她遠離危險的地方,拖著嚴重的出血緩慢地前進著。
譚雅吐出帶著血絲的氣息,嘗試轉動眼球看清周遭的狀況。
這裡是赫恩的臥房。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用單臂勉強抬起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十指間的觸覺了,只能估量著伸長手將自己往前拖動。
好冷……
原來血液的溫度這麼高,抽離身體之後,身體很快就變得冰冷了。
至少,再一下子。
很快就好,讓自己再稍微前進幾公尺。
再一點。
她從未這麼渴望地祈求過,甚至連奈歐死時都沒有這麼可怕的感覺。
拜託。
拜託了,再一點點。
「……唔……嗚嗚……啊啊……」
她從悶塞的喉間發出哀鳴,被撕裂的肺部已經奄奄一息地無法順利舒張,只是持續隨著她的虛弱喘息而滲出鮮血。
譚雅收起雙腿,弓著背部俯趴,用肩膀與頭部將自己的上半身撐起。發顫地伸出右掌,將眼前的窗簾拉開,然而這一下卻用力過猛,簾幕被她的體重拖動而垮了下來,零落地掉在一邊。
不過,蒼寒的天空伸展了開來。
「哈啊……哈啊……」
眼前的落地窗映出了都市的景色,就如同那一晚。
並沒有什麼被改變,對吧。
譚雅俯跪著,感受著佈滿整座都市的硝煙,以及恐慌混亂的氛圍。
真是狼狽不堪啊,還說什麼高科技的都市呢……
就連最基本的、讓人感覺到安逸的功能都沒有不是嗎?
到底是什麼錯了?
為什麼她一直以為能夠永恆持續的事物,卻反而是脆弱不堪的呢?
甚這連……甚至連這片曾經與赫恩共同目睹的風景……也面目全非了。
究竟還有什麼是會被留下的呢?
要到什麼程度,神明才會停止環繞在她身邊的掠奪呢?
譚雅.凱普萊特,突然露出了一抹疲憊的微笑。
「…………啊啊……」
差不多……
差不多,就只能到這裡了對吧?
雖然還遠遠不夠,但自己應該已經前進好長一段距離了……對吧?
我已經很努力了,至少……替自己好好奮戰過了……
「……唔……嗚嗚……」
無論是嘗試去守護自己所愛的事物……或者將失去的希望奪回……
雖然一項也沒完成,但奈歐一定會摸摸自己的頭,說「做的很好」吧。
「……對不起…………」
譚雅微微張著雙唇,拼湊出這幾枚脆弱的字詞。
但是……連自己的聲音也快要聽不見了……
只有淚水的溫度還是滾燙的,肆無忌憚地劃過她的面頰,模糊了髒汙的血跡……現在總算能稍微原諒哭泣的自己了呢。
從此以後,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從未想過的問題,此刻卻迴響在腦海中,融化在漸趨冰涼的體溫裡。
如果能看到……應該很棒吧。
如果……稍微能觸摸一下那樣的幸福,應該很棒吧。
「……對不起……奈歐……」
身為軍官,我真是個笨拙的傢伙呢。
無論交託什麼樣的任務給自己,都還是要時刻操心著。就連你不在之後,我也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女孩,一點成長也沒有……
還是會像這樣……哭著鼻子道歉呢。
我果然……太習慣於依賴了……
一直以來——
謝謝你包容我這個毫無用處……卻過得相當快樂的傢伙……
能夠原諒我嗎?我還能肆無忌憚地和你說話嗎?
吶,我還能再看到……你露出無奈的笑容嗎?
「 雅 譚雅 」
她感覺自己的身軀被某個力量托起,似乎輕輕靠在溫暖的懷裡。
遺憾的是感官已經不管用了。
她無法將那個人與天空的顏色區分開來,也沒辦法將那人呼喊的聲音和風的呼嘯分辨出來。
沒錯,那已經是自己無法取回的東西了。
不過……有著這麼瘦弱的手臂,恐怕也只有那孩子了吧?
「 譚 醒 睜開 我 這 」
已經快要聽不見了呢。
「為什麼……」
她模糊地張口,露出笨拙的微笑:
「為什麼赫恩……總是在我穿軍服時出現呢?」
其實我很會打扮的,才不是只有制服能穿呢……
話說回來,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好好裝扮赫恩啊。
要讓妳穿什麼,才能顯得可愛呢?
果然女孩子還是適合洋裝對吧。
要找到適合赫恩膚色的顏色呢。
「呵呵……偷懶太久可是會被罵的呢……」
不過……
「能解開那套拘束服……真是太好了……就像妳討厭我的軍服……我也不喜歡赫恩穿著拘束服……的樣子……」
但是我們相處的兩年以來,妳永遠只能穿著那套服裝。
直到妳脫下那層束縛,我卻再也無法與妳相見了。
我們之間的關係,或許對妳來說是件壞事呢?
赫恩,妳討厭和我相處的時光嗎?
拘禁了妳的,會不會就是我呢?
所以,才想要逃出去嗎?
「……我沒有……後悔過喔……」
赫恩。
這一切。
直到今日,即便是事態演變成如此,即便即將死去。
赫恩。
守護妳、陪伴妳、希望妳能幸福,我沒有後悔過。
從來沒有。
一刻也沒有過喔。
「赫恩……人是能夠愛……也能被愛的……」
她用夢囈般的輕盈語氣,微笑著低喃:
「赫恩的話……一定也能辦到的……那是無論誰都有的權利。那是無論……身分多麼卑賤……罪惡多麼……沉重……也不會被奪走的權利……」
至少……像我這麼沒用的軍官,最喜歡的就是妳了。
不是由研究數據論證出的理由,也不是受什麼人的指派,就算妳拒絕也不行,就算妳無法理解也沒關係。
而且,就算到了這最後一刻我也曾後悔。
「——謝謝妳……與我在囚籠中相遇。」
§
赫恩將臉埋在譚雅的肩膀上,緊抱著她已經毫無生息的軀體。
依奴佇立在旁,沉默地將此刻的哀悼留給赫恩。
不知從何時開始,外頭已經沒有直升機的聲音了。
然而天空依然被光芒佔據,盤捲旋繞的濁黑積雨雲凝聚成固體,即使在狂風中依然毫無散去的跡象。
從研究所四十樓的此處向下極目眺望,被軍隊淨空的市街以及穿梭巡邏的裝甲車隊,這幅光景無論如何,都無法與『繁榮』或『安寧』之類的單字扯上關係吧。
終於,赫恩緩緩地將臉再次抬起。
她的雙頰上掛著細微的淚痕,但豔麗的鮮紅瞳孔中,悲傷的熱度似乎已經逐漸褪去。
取而代之,是抹著沉重絕望的深沉眸色。
未曾真切去體會悲愴、哀働的情感。
她原本是個既無法叫嚷,也不懂得痛哭的少女。
此刻這份陌生的情緒,卻幾乎要將她的胸口擊穿。被撕裂的常識逐漸自我拼湊成完整的模樣,她已經……無法再用任何一句「不知道」來逃避了。
這種感覺,比預料的還令人痛苦。
所以,再也不要繼續了。
「依奴,我要讓它停下來。」
「……」
「不能再有人……為了這場仗而犧牲了。」
「那走吧,赫恩。」
依奴溫柔地將少女拉起,牽緊她發顫的手掌。
「到頂樓去,然後,讓我們從這一切中解脫。」
旭夜將步槍放在身側,靠著牆壁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裡是樓梯的終點,緊閉的大門後面,就是研究室的樓頂了。
「還真狼狽啊,竟然只有我一個人走到這裡。」
他苦笑著感嘆,但心情可一點也輕鬆不起來。無論揭開門扉後會是什麼樣的結果,要是栽在這裡,之前的努力就全都變成小孩子的遊戲了。
他抽出彈莢,用口袋裡的備用彈藥將莢內填滿,重新扣回槍身上,拉動槍機讓第一發子彈上膛。
幾乎在機關部發出「喀喳」的清脆動作聲的同時,他掃腿將門重重踢開。
碰!門板急遽崩垮,外頭的強風貫了進來。旭夜低下身體,架起突擊步槍衝了出去。
但他並沒有前進多遠。
眼前呈現出來的景色,逼使他失神地緩下了腳步。
「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他恍惚地抬頭低喃著,甚至垂下了手中的步槍。
寬廣的頂樓,被布置成宛如劇場般的模樣,四周圍高起猶似觀眾席的漸升高檯,並且在最外圍裝飾著奇妙的石柱。
在這個劇場的最中心,一塊直徑三十公尺左右的平坦廣場上,僅僅佇立著兩個人影。然而人影並非令旭夜驚訝的原因。
最為不可思議的,是六道光芒匯集而來的凝結點。
在那個點上,張開了一道由光芒所建構的巨大城門。
之所以會下意識地用「城門」來描述,是因為那塊光體的平面上,有著神殿聖堂的華麗紋飾,如同光之扉。
由於光線過於強烈,旭夜無法清晰辨識門面上的刻紋,但從那扇門傳出的巨大壓迫感,恐怕是伊蘭人寺院的數千數萬倍。敞開的門扉足足有五尺寬它凜然聳立的模樣,甚至讓人懷疑,自己是否有資格以站姿立於它面前。
但這究竟是什麼?
「歡迎你的到來,老友啊。」
夏克斯轉過身來,用蒼老的聲音喚回旭夜飄散的注意力。他顯然對旭夜的慌張失措相當得意。
「隨便看看吧,用參加成果發表會的心情也沒關係,靠過來和我們一起欣賞這件美麗的作品,怎麼樣?」
「少開玩笑了!這到底是什麼裝置?」
「——是神的通道。」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沉著聲音回應:
「這是救贖人類真正的通道,要引導我們躲避災難的方舟。」
眼前的身影緩緩轉過身來。
旭夜感覺自己的腦部就像被冰椎貫穿般,凍結在時空之中無法續行。
毫無預警的、不可理喻的畫面,竟然就這麼迎面襲來。所有的反應神經都被驚愕殺死了,徒留下坑坑洞洞的肉軀。
那是應當死亡的幽黎.阿奇波爾多。
他不但呼吸著、活動著自己的肢體,甚至還向自己開口說話。
「幽黎!」
「別搞錯了旭夜,你眼前的這位是議會的首領,並不是你所認為的『弟弟』。」
「什、什麼意思……」
「幽黎.阿奇波爾多接受了議會的邀請,在死後加入了議會。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沒辦法用人類的庸俗名諱稱呼的男人,是過往研究院眾多智者們融合後的姿態。運作著這副軀體的並不是你弟弟一個人,而是議會的『整體』。」
「幸會,我就是能源局的最高位決策者,」
輪椅上的男人發出迴盪且低沉的聲音說:
「旭夜.阿奇波爾多,很高興能與你見面。另外,對於令弟貢獻的身體與智慧,我也誠摯向您道謝。」
「少開玩笑了!這根本……這根本……啊啊啊啊!」
旭夜發出了可怖的咆哮,他狠抓著自己的頭髮拉扯,完全無法正常地使用語言,只能像頭狂獸般怒吼著。
他脫力地跪坐下去,渾身不住顫抖,從頭髮後露出的雙眼泛著血絲。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
「我們在尋求解脫。」
議會之首的聲音平靜而冰冷,他有條不紊地說:
「人類能夠擺脫這種軟弱姿態的方式,能夠不再依賴著微薄的資源、可憐地互相爭奪著的未來,從戰爭中走出來,成為一支心靈平靜的種族。」
「不要再跟我講這些虛妄的空話了!我已經受夠你們這些舊世代的統治者,掌握著權力玩弄著整個國家,然後裝出一副清高的姿態了!」
「你在高盧與貧民窟躲藏的八年間,曾經與外國聯繫過嗎?」
「什、什麼?」
旭夜被七席之首突然的提問嚇了一跳,愣著沒反應過來。
「我們做了,而且從來沒有放棄過。從閻融爐這種新的能源被開發出來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希冀著與其他尚存的國家聯絡。我們也希望不只是這個國家能夠得到救贖,而是整個人類的文明可以復甦。」
我們已經結束了戰爭,而且開發出了新的能源。
還將都市往更加美好的方向推展。
陣痛之後,成功超越了石油時代,人類可以繼續往前邁進了。
「但是,當我們在漆黑虛無的天空之中尋覓資訊時,能夠攔截到的只有一封一封的戰報。沒錯,外面的世界還在打仗,這個星球上還存在著其他人類,而他們的殺伐擄掠,從石油時代之後就沒有停止過。」
那是覆蓋了幾個十年的戰爭啊。
原先這個世界上人類最多的時候,似乎有八十億……還是九十億人吧。
延續了三代的戰爭沒有讓這些人滅絕,他們依舊存活著。
而且,依舊止步不前。
「你們……攔截到了其他國家發出的訊息?」
「是啊,旭夜.阿奇波爾多。你能想像哪有多麼寂寞、多麼絕望嗎?我們活在寧靜的暴風眼之中,然而四周依舊是地獄,大恐慌從來就沒有結束過,人類真是悲哀的種族。」
「那為什麼……為什麼要設計感染計畫?你打算讓這個國家的人類物種進化之後,發動戰爭強行征服其他國家嗎!就像你們對高盧做的事情一樣,打算用恐怖統治平息戰爭嗎!」
「物種的進化並不是我們放在首位的重點,旭夜.阿奇波爾多。人類無論再怎麼強大,無謂的戰爭都會繼續下去。我們要做的,是創造神。」
你知道艾克希爾神話吧?
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神了。
如果妄稱神的名諱,我們甚至會同伴譏笑為膽小、懦弱。
人類才不需要神的統治與領導,由自己決定自己的價值,靈魂是自由的、並在無數的考驗中變得粗糙卻強韌。
但這樣的生存方式,是不完全的。
為什麼我們總是在抗爭、掠奪?
為什麼我們無法從征戰殺伐、猜忌懷疑、弱肉強食中脫離出來?
因為我們在失去神的同時,也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諸神並不愛我們,而唯一懷抱著愛的女神海莉卻已經死去消逝。
人類失去了互愛互信的機會。
「無法愛人」固然可怕,但「無法被愛」讓人更加絕望。
無法被愛的話,人類就永遠是孤獨的,是一支如孤兒般脆弱的種族。
我們需要把神取回來。
「赫恩是我們對於『神』的理想雛型。她全身都流著純粹的死血,能夠引發閻融石的共鳴,甚至能藉由能量深入到人的思緒之中,赫恩的存在就是我們無法觸及到的、屬於『神』的領域。我們原本希望赫恩能夠成為神,作為這個國家的領導者帶領我們度過這個只有戰爭的年代。」
「你說讓她成為神……要怎麼做到?」
「將女神的血還給她。」
議會之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女神將鮮血賜與了我們,因此殞落在這片大地上。不過只要將鮮血還給海莉——用閻融爐的光輝獻上生命,她就能夠取回原本的身分,赫恩的神性就能再次完整。旭夜.阿奇波爾多,不要認為這是神棍般的發言。夏克斯對你說過吧,在她的腦海之中,還存在著那些在黑色聖夜死去的人們的腦波。」
赫恩腦中存在的犧牲者越多,她就越有成長。
黑色聖夜的死亡人數,只能讓她以小女孩的形式出現。
她是由死者們匯集而成的,無父母、無原形的新生命。
取回了神性之血的女神。
「如果為她獻上整個國家,海莉就能回到我們身邊了吧。屆時赫恩(HAL)這個名字便重生為海莉(Hallem)。成為我們真正期待的那個名字,成為新人類的領導者。死去的人們也不會消失,而是做為女神的一部份繼續參與歷史,超越現在人類的極限。」
「既然如此,你們已經失去赫恩了,為什麼現在還要繼續這個計畫!」
「這次的閻融爐暴走,完全是經過設計的。民眾被撤退到不至於立即死亡的範圍,感染爐光侵蝕症候群後,依然會存活著。」
議會毫無溫度地陳述著:「既然如此,就有足夠的時間接受他們的腦波資料。旭夜,現在你所看到的,我身為議會之首的姿態,其實已經非常接近赫恩了。我全身都流著死血,雖然性命垂危,然而並沒有死去。再加上將無數科學家們——包括令弟在內的強大腦波植入腦海之中,的確有助於我的精神,能夠像赫恩那樣感受閻融爐能量流動的感覺。」
這次的閻融爐暴走,可不是由能源局的主控室負責啟動的。
操控台現在就坐在你眼前。
這股能量形式,這扇開啟的門就是我對閻融爐的感應,是精神能量與都市中閻融爐輻射共鳴的現象,光是與其對話著,天空便被光芒所充滿。
只要我繼續運作感應,就能引發閻融爐的臨界運轉,然後超越建築結構的承受度、引發大規模崩潰。
這就是現在的我。
以人類力量創造出來的,接近神的存在。
亦是赫恩的預備品。即便赫恩被奪走,也會由我來繼承神的職責。
感染計畫結束後,就由我們逐一接受感染者們的腦波。
最後,讓我成為近乎神的人類,繼續領導能源局。
「雖然是不太完美的替代方案,卻已經足夠滿足我們對神明的嚮往了,旭夜.阿奇波爾多啊,這項計畫已經無法被阻止了。說到這裡你還感受不到我們對未來的期待嗎?讓我鎮重再向你說一次,
「我邀請您加入議會(獻上你的腦波吧)。旭夜.阿奇波爾多。」
「開什麼玩笑!」
旭夜激動地揚起槍托,往議會臉上打去。而夏克斯的動作卻搶先了一步,他抽出懷裡的手槍,將旭夜手中的步槍擊飛。
「這裡沒有人在開玩笑,旭夜.阿奇波爾多。」
夏克斯嚴厲地說:
「這是最後了!由閻融石引領人類走向新時代的時刻就要到了!你所想像的未來,無論是和平或者富饒,在這座國家成為神的領國之後,那些願想就不會再被人類可悲的根性所束縛了。戰敗國的痛苦、戰勝國的罪業,最後我們都會成為一體,放下無聊的殺戮與復仇,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
「——但那並不是自由吧。」
一道清澈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旭夜轉身看去──出現在那裡的,是緊牽著赫恩的依奴。
在他想要開口說話之前,議會卻先開口:
「歡迎回來,高尚的海莉小姐。」
「不,我還是赫恩,是背負了黑色聖夜,因其而生的邪惡化身。」
赫恩凝視著那扇光耀之門,平靜地說著。
「議會先生,我想我是沒辦法領導人類的。無論人類進步到什麼程度,我都沒辦法告訴你們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從很久以前開始,直到很久以後,這件事情都不會改變,而且同樣的,」
她直視向議會之首。
「你也辦不到。」
「……」
「因為那原本就不是你該有的姿態。『被某種準則架著脖子活下去』這也不是人類該有的姿態,你們之所以會有美麗的藝術,慘痛的歷史,之所以因為失去摯愛而痛哭、因為受傷害而憤怒咆嘯,會愛,會恨,如此真切的你們,絕對不是由神明能夠駕馭的。」
即便能夠作為神明,我也不會愛你們。
但我希望以人類的身分愛這個世界。
「是這樣嗎……你不願意成為『女神』嗎?」
「沒錯,我不願意讓神重新出現。」
說著,天空之中的光輝開始激烈地閃耀起來。
議會之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似乎承擔了相當大的影響。
「我是不會反抗你的,赫恩。」
議會之首用混濁的聲音說:
「我是以你為理型創造出來的角色,我不會超越妳,不會否定妳亦不會與妳鬥爭。但是赫恩,我們人類與妳不同,我們無法欣然接受戰爭、死亡,沒辦法像妳這樣正視這些醜陋的缺點,也許今後會開始憎恨……現在遺棄了我們的妳。」
「沒關係,請繼續憎恨著神吧。」
赫恩說:「然後繼續探索如何度過明天、如何試圖去學會愛。你們一直以來都做的很好,這或許就是海莉所希望的,人類的未來吧。」
「……既然如此,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瞬間,樓頂颳起了強烈的風暴。
往外擴散的壓力操弄著空氣,讓在場的人都不禁低下頭去。
接著,原本由議會之首所掌控的,光輝的門扉,擴大了數倍,輪廓更加清晰,並且緩緩地揭開了一條縫隙。
僅僅是眨眼的片刻,赫恩已經透析、並且支配了這座門扉。
這就是赫恩應有的姿態,閻融石的完全支配者。
能量的化身、能量的本身。
「居然能更辦到這種程度……」
旭夜完全無法正視那道光芒,用微弱的聲音說著:
「我對閻融石……根本一無所知。」
「赫恩,如果闔上這扇門,妳將熄掉閻融爐、甚至連閻融石都會被妳否定。但是,那也是妳存在的依據、妳的意識運作的方式,與妳相似的我能夠感覺到,所以我了解,」
議會說著:
「關上門扉的話,的確能夠停下所有的閻融石反應,但妳也會因此逝去吧。就像失去神格的女神般,妳也會消失。」
妳打算為了我們的存續,再次否定自己嗎?
就像真正的海莉那樣?
赫恩寧靜地感受著整座都市的能源脈動,以及門扉的強烈氣息。擁有與他人不同視覺的她,眼中所見的門飛更加清晰、紋路也相當深刻。
那的確是一扇只會讓人聯想到神之國度的門。
而且還有熟悉的感覺……
她輕輕鬆開了依奴的手,稍微向前踏了一步,讓自己置身在這片四散能量的暴風廣場之中。
「赫恩!」
依奴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聽起來是那麼的緊張。她微微仰起視線,輕聲說:「依奴,別擔心,這就是我的存在價值。」
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或許就是為了此刻吧。
她轉過身來,用清澈的純紅雙瞳回應少年:
「稍微有一點安心了呢。找到自己該做的事情,已經不再徬徨了。」
「赫恩,妳想要踏進那扇門嗎?把自己的犧牲當作解決的手段?妳的立場呢?妳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呢?」
依奴用至今為止最激烈的語氣喊著:
「那是唯一的結局嗎?」
「這是浪漫。」
僅僅那麼一瞬間,或許只是幻覺。
她的面容上浮現依奴從未見過的,溫和的笑容。
赫恩置身於光芒之中的身影,此刻顯得更加美麗。
閃耀著光粉般的揚色長髮,飄揚在寒風之中,宛如微微開闔的高貴羽翼。
「這是我的浪漫。人類是浪漫的生物對吧?」
「赫恩……」
「別替我擔心,還沒有結束,」
赫恩來到門扉之前,伸出手掌輕輕撫觸光之壁,火星般的細小粉末飄散。
「依奴會保護我的,不是嗎?」
話音飄散在空氣中的瞬間,赫恩的身影就這麼隱沒在門扉之後。
那是瞬即間的消逝,連阻止都來不及。
§
被光所吞沒的少女身影,以及放肆飛散的光之碎片消失後,所有人都能感覺到,結局已經開始被撰寫。
四面八方傳來轟然巨響,如同遠古的獸類齊聲咆哮般,撼動著冬夜。
天空之中的光河倏然增強,從細河的程度增幅微怒濤的光之江海。
即使太陽被遮蔽,天空卻亮得直比白晝。
整個地盤似乎都在晃動,腳底下像是有什麼超規模的裝置在運轉般,星球正在用她本身的『生命』怒嚎。
神聖?美麗?這些詞語都不適用。
那不過只是單純的「存在感」罷了。
一切降臨得太過於迅速,原本剛硬無溫度的都市在熱烈的光芒照映下,就像全部跌入灼火的地獄中般炫目。
閻融爐開始盡全力釋放著光亮,以聖劍般的姿態凜然聳立,包圍著整座國家,用光芒構築出巨大的天網。
而位於這一切中央的門扉,開始逐漸膨脹。
門的幅度以驚人的氣勢擴展,連四周圍的地板都被吹起碎石,出現細微放射狀的裂痕。
依然位於頂樓的三人立刻退開,盡可能不被那股能量震盪波及。但就連圍繞在四周的台階與石柱都開始崩解,隨著盤旋而起的颶風潰散。
這座『祭壇』開始瓦解了。
連帶的,整座研究所也發出悲鳴,頂層部位的樓層就像鬆脆的砂礫般坍垮,樑柱攔腰跪斷,一層一層破裂。
就在這時,從下方升起了一台武裝直升機,迅速逼近屋頂上的眾人。
「還在愣什麼!快點給我上來!」
直升機的側門打開,靠在門框旁的,是身上綁滿繃帶的艾瑪利。而正在駕駛直升機的人則是倫斯。
「哈哈哈!沒想到吧?」
「你們腳下的大樓開始垮掉了,還不快跳上來!」
聞言,夏克斯、旭夜與依奴立刻踉蹌地接連跳上直升機。
旭夜站穩腳步後,轉身想要拉議會之首一把,卻發現他依然坐在輪椅上,距離直升機還有幾步之遙,用沉靜的表情看著自己。
「哥哥,你變成了不的了的傢伙呢。」
「幽……幽黎?」
議會之首的雙眸變得清澈,而且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就像過往那樣,就像那個愛著人類、期待著未來可能性的幽黎.阿奇波爾多。
「幽黎!快拉住我的手!」
「沒辦法的喔。閻融石被女神熄滅之後,我也無法長活了。這副身題其實早就已經死去了,是時候回歸自然法則了呢。」
「但是……」
「相當榮幸呢,能夠作為你的弟弟。」
「幽黎,別這樣……」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身為科學家,這不過只是另一次幽黎.阿奇波爾多『答錯了』的時刻而已,」
他伸出舌頭,俏皮地扮了鬼臉:
「你能懂得吧?答錯沒什麼大不了的,接下來請哥哥繼續幫我解題吧。」
抱歉,我必須先離開這個巨大的考場了。
「我活得真的很愉快呢,哥哥。」
隨後,他驅動輪椅的雙輪,再次回身仰望那道榮光的神之門。
然而那樣的背影僅僅維持了數秒。
頂樓結構從中央露出一道巨大的裂痕,從中折斷成兩半。
光輝四溢。
——華麗的祭壇終於崩潰。
§
「穩住身體,會晃得很厲害!」
倫斯高喊著,一面推動操縱桿。直升機在被飛散瓦礫擊中前,靈敏地拉升開來。高高飛離了崩塌的地點。
夏克斯靠在機艙的角落,從狹小的窗戶朝外看去。
那道依然懸浮在原地的門扉正貪婪地吸收著光芒。很快的,光芒之河突然中斷,急遽往中央收縮。閻融爐就像扔進冰水裡的燃鐵般,迅速失去鮮豔的顏色。
所有的閻晶石能量,都隨著女神的自我犧牲而被『吹熄』了。
這座都市再也不受爐的恩澤。
能源局期望重現的黑色聖夜,以犧牲最小的狀態結束了。
人類沒有被篩選,能量流也沒有暴走,僅僅是循著女神的離去而消失。
夏克斯露出了乾涸的笑容。
另一頭,依奴失神地坐在艙門口,遙望著祭壇崩垮的位置。
研究所的建築骨架似乎受到了影響,除了上半部的結構以外,恐怕其他部位也沒辦法支撐多久。軍隊已經從四周圍迅速退開,避免再承受多餘地傷亡。國家軍隊輸得徹底,場面由游擊隊控制著。
而那道門扉漸漸收縮成微弱的光體。
那是相當奇妙的景象,光憑目測根本無法解釋那種能量的形式,以及為什麼會被導向這種型態的結果。
這時,以光體正上方為圓心,濃厚沉重的烏雲開始退散。
雲層形成螺旋的模樣,天空被扯開一個大洞,以旋轉的方式往外擴散,溫和的冬日陽光就這麼肆無忌憚地侵入都市。
從高空看這到的景象更明顯,可以完整觀察到雲的形狀──
洞開的空間所投射出的,立柱般的陽光集束籠罩著高樓,清洗它殘敗而搖搖欲墜的模樣。
就在那樣的光景之中,閃過一抹美麗的銀白光芒。
依奴的雙瞳縮起,深深倒抽了一口氣。
「倫斯!」
他突然激動地抓著門沿,對駕駛席上的倫斯大吼:
「把直升機靠過去!快點!」
「什、什麼鬼……?」
「別問了!」
「喂喂別拉!我知道了啦!滾一邊去,交給我!」
倫斯熟練地駕馭著機身,讓直升機盤轉著旋翼逼近光柱周圍。
就在他打算近一步將機體往內靠近時,直射而下的強烈的光芒粗魯地刺入視線,一瞬間令他閃了神。
「嗚喔喔!」
直升機陡然一歪,機體再次歪斜偏轉出去。依奴已經沒有等待的機會了,他往艙門一蹬,朝天空中撲了出去。侵襲全身的風壓讓他的身勢偏轉。
少年飄凌在暴風之中。
沐浴著光線,他伸長了手臂,將任何一吋靈魂都向前延伸。
目標只有他眼前的那抹幻影。
——宛如天使翼翅般擴展,在風中擺盪的美麗銀髮,卻比任何事物都還要真切。順著撲跳的勢頭,空中的兩抹人影交會。
「……唔!」
依奴咬著牙,迅速伸手將赫恩抱進懷裡。
似乎聽見了水晶散裂一般清脆的聲音。
赫恩身上旋繞的金色光體瞬即碎裂成細砂般的粉末,在閃耀的陽光之中飄散而去。就像掙脫了什麼枷鎖般,恢復成少年所熟悉的模樣。
依奴緊緊地摟住赫恩,將她保護在臂彎之中。
兩人相擁著,朝下直線墜降,任憑撕扯身體的風壓不斷拉扯軀體。
他艱難地在狂風中睜開眼睛,抽出腰間的繩索發射器。迅速確認了現況之後,便專注地沉下眼神。就在兩人與研究所的殘骸擦身而過的同時,依奴抬槍往牆面上扣下扳機。鋼爪深深扎入混凝土的牆面裡。
但混凝土卻承受不住墜落的勢子,鋼索被拉長到極限之後,鋼釘爪所扣住的部位立刻崩潰,爪子在牆面上刮扯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落下的狀況依然沒有停止,爪頭已經完全抓不住不斷垮掉的混凝土,反而像鋸刀般不停爆出火星、持續拉出長長的碎裂痕跡。
依奴伸出雙腿,踩踏在牆面上,試圖減緩墜落的速度……只要速度降低,多半鉤爪還是能夠承受他們的重量。
雙腿被摩擦力衝擊著,感知很快就麻痺了。但速度的確有明顯的減緩……
現實卻沒有他想像的順利。
上方的建築開始崩塌了。
成層的研究所片片坍垮,飛出結構的巨大瓦礫塊就像冰雹一般毫無間斷地淋落。
兩人立刻化身為被雪崩追趕的登山者。依照這樣的態勢,就算能夠減速落地,依奴也沒有阻擋千斤重壓的技術。
星球的重力沒有留給他思量生路的時間。
碎裂與碰撞的聲響、鋼釘爪刮蝕的尖銳哀鳴、風的呼嘯聲。所有混亂的物件包圍著這次華麗的墜落。煙霧四起,壓成粉雪的建材瀰漫在整個空間之中,掩蓋視線所及的區域。
兩人的身影逕直地落入飛灰之中,瞬間消失無蹤。
所有的意識都,最終都被引力包容了。
§
不知道度過了多久的沉寂,四周圍只剩下細小碎粒持續墜地的彈跳聲。
煙塵漸漸被風吹開,從零落的瓦礫堆間退散──
糢糢糊糊中,浮現出輪廓的是一對相擁的人影。
「…………咳咳!」
依奴被細粉嗆得咳起嗽來,他狼狽地將臉抬起來,瀏海上還沾滿了粉屑。
鋼索發射器掉在腳邊,索繩早就從根部斷裂了,而鋼爪則不知道卡在哪一塊瓦礫上面……總之鐵定被壓爛了。
「赫恩,沒事吧?」
「嗯。」
從懷裡傳來細微的回應。
說實話,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降落的。倆人四周圍,離奇地沒有大型石塊掉落……不,還算是離奇嗎?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還能有更離奇的事情發生嗎?
他看著半闔著雙眼的赫恩,若有所思地陷入沉吟。
「赫恩,妳到底……怎麼回來的?」
「好像成功從『神』這個身分掙脫了……嗯,」
她伸出纖細的手掌,將拇指和食指彎曲起來,做了個相當微妙的手勢。
「稍微……的程度?」
「稍微?」
「總之,能再見到依奴好開心。」
「也對。」
依奴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將赫恩瘦弱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懷抱著。
天空已經轉化為湛藍。
冬末的陽光治療著混亂的殘景,以柔和的速度將溫暖還諸於都市。
要他回答是否覺得疲倦的話,絕對是相當疲倦的。
但畢竟是工作呢。
「依奴……」
「怎麼了?」
「接下來,你想要去什麼地方呢?」
【後日談】
對於進行了閻融爐運轉的完全阻止、甚至讓自身消失在能量的暴風之中,最後重新取回自身存在的過程,赫恩描述得很含糊。
似乎是連她都沒辦法解釋的事情。
她原本就不是完整的神明,要說的話,或許跟人類還要更接近一點,會輕易地被監禁、被束縛、被感動,她從最初便沒有以神為前提認同自己。
乾脆別用理性的科學,勉強去解釋這一切吧。
對經歷過這場事件的眾人來說,他們寧可相信赫恩真的是已經掌握了超人類力量的神明化身、或者是偶然之下人類對應新能源突變出的新形態……等等的奇妙「設定」。
至少,在她踏入那扇門扉之後,所有的閻融石都跟著熄滅了。
閻融爐無法再正常運轉,陷入死寂。
人類從閻融石的矛盾之中獲得了解脫。
無法繼續營運高科技城市的這個國家,事後也陷入了相當嚴重的混亂,持續了非常長的一段調適期,艱苦地熬過之後,在高盧臨時政府的指揮之下開始慢慢重建,尋找閻融爐以外的生活方式。
§
艾瑪利作為珍貴技術人員參與了貧民窟的重整,夏克斯則是在工人黨政府的收攬下,替軍隊進行研究,依舊沒有改變老本行,同時嘗試著聯絡外界。
而倫斯並沒有回到工人黨,而是再次出發前往高盧,參與當地的國家政權重建。
而旭夜.阿奇波爾多──這個結局對他來說已經算是最好了,高盧發動的戰爭沒有造成大量無謂的犧牲,能源局的感染計畫也沒有成功。貧民窟與戰敗國得已解脫。
他是個嘗試著當英雄,性格卻並不堅強的科學家。在艾瑪利強力、甚至是暴力地央求下留在貧民窟生活。
後續的發展,大約就不需要多加贅述了。
對於那些自由人,在他們厭倦流浪之前,暫時並不企求什麼歸屬。
他們走自己的路。
§
「會冷嗎?」
「沒問題的。」
摩托車奔馳在荒原的公路上。
雖然冬季已經結束,初春的風依然能夠讓人直打哆嗦。
「依奴,目的地是?」
「土耳其。照這個速度,應該可以趕上當地的春祭。據說一年前農田就已經可以正常收穫了,我想去看看。」
「土耳其有熱可可嗎?」
「要到可可豆的產地,可能還得再向南前進。」
「高盧呢?」
「方向不太一樣,必須沿著河流往西走幾天。」
「真廣大……」
赫恩將臉貼在依奴背上,迷濛地低吟著。
他們背後的景緻,是沉默死寂的舊閻融爐都市。即使隔著數公里,依然依稀能夠看見幾抹爐身的黝黑柱影。
但那樣的風景,可能再也不會映入他們兩人的視野中了。
此刻的天際已經沒有厚重的雲層遮掩,顏色柔和的晴藍一直擴展到公路消失的盡頭。
由於能源枯寂,這條原本繁忙的公路,也鮮少有人通過了。在道路邊,時不時還能撞見幾台鏽蝕腐爛的汽車。
即使人類的舊文明已經敗破到如此的程度了──
廣闊的綠茵之地,依然隨著春季的暖陽而復生,在道路兩側稀稀疏疏地伸展開來。
依奴稍微壓低了貝雷帽,享受這條持續延伸、毫無休止的行路。
就在這時,從背後傳來了某個溫柔的聲音。
「女神在眾人的圍繞中,輕盈舞蹈著,飄揚的衣帶化為雲彩。
染著青綠的橄欖樹下,牧羊的孩童,用五階笛吹奏出牧歌。」
「這是葳格琳神話的詩句?妳全都記得嗎?」
「我只讀到人類被拋棄的那一段。」
「沒關係,」依奴感受著風,以及她雙臂環抱著自己的溫度。
「和我講講那些流亡者的故事吧,赫恩。」
「嗯。」
赫恩輕輕張開雙唇。
──宛如吟歌般的輕盈嗓音,與低沉的引擎聲迴響著,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