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別離總是痛苦的。
永別了，我賤賣節操和名譽換來的一萬元獎金。虧我事先打著分三千給學姊，剩餘暗槓自肥的如意算盤。誰料一小時前，獎金卻慘遭狙擊陣亡。
我打開錢包，哀怨地盯著僅存的四百元嘆氣，不曉得夠不夠付計程車錢……目前跳表三百五。
「哇！小欣你看！是海耶！」
後座學姊像個初次遠足的小學生，自上車後便難掩興奮的不停朝窗外大叫。
「小姐妳真識貨。咱們澎湖的海，峇里島跟帛琉哪比得上啊！」
談到故鄉景色，身材福態的司機大叔挺起啤酒肚豪邁大笑。希望一會他發現我錢不夠時也能燦笑面對。
我右手托起腮幫子跟著望向窗外。
遠方不尋邊際的海平面湛藍得令人捨不得移開視線，灑落海面的日光粼粼閃爍，彷彿墜落地球的浩瀚銀河。如此美不勝收的夢幻海景，也難怪大叔敢自誇。
－－陪我回家吧。
為了尹紅葉一句話，我狂噴九千五百塊勇闖台灣海峽，踏上這座離家百公里，人稱菊島的美麗海島－－澎湖。
「是說你們怎會挑這時候來玩呢？冬天可是旅遊淡季，再過一陣子就得整天吹冷死人的海風呀。」
大叔話一出口，車內旋即籠罩起陰鬱的低氣壓。我拉回視線對上照後鏡，恰巧與學姊目光交會。以眼神無聲交談後，一致飄向尹紅葉身上，老樣子一身漆黑的她正對著窗外發呆。
注意到我從照後鏡偷瞄，尹紅葉抬起鴨舌帽下的死魚眼射來殺氣。身體緊緊裹在羽絨外套裡，圓滾滾的模樣像極了發怒的河豚。
相較於熱情南台灣的高雄，四面環海又缺乏天險阻絕海風的澎湖縣，冬季氣溫絕對不輸北部。即便穿著羽絨外套，驟降的體感溫度與足以瞬間吹成流浪漢髮型的強勁海風，對我這南部孩子而言簡直折磨。
「到囉，一共四百。」
好里家在！
下了車，便見三點鐘方向豎立著一座造型奇特的大型石雕。那是顆貌似柿子，卻又像柳丁的水果。果身上寫著『歡迎來到菓玉村』的標語。
沿著村中道路走了好一會後，我們在名為保安宮的廟宇前暫作歇息。
以廟宇為起點，右側延伸出兩條由澎湖特有的咾咕石堆砌起，兩側約一公尺高的矮牆小徑，左手邊則是染透遍野枯黃的遼闊草地，牛群們正慵懶地甩動尾巴，頗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外風貌。
喀答喀答－－
突然間，呼嘯耳際的風鳴混入了某種規律聲響，接著廟宇的龍型金爐後方，走出一名腳踩木屐，穿著仿日式浴衣的連身服飾，體格嬌小的長髮女性。
女性以緩慢優雅的步伐走近。微微下垂的眼角與嘴角淺淺笑意，給人個性溫和的第一印象。儀態端莊的女子在我們兩步前停下，輕啟的粉色薄唇發出輕柔嗓音：
「兩個月不見，似乎胖了點呢。」
該怎麼說呢，若拿變裝大賽上的扮相來看，女子儼然是成熟＋氣質版的尹紅葉吧。是她的姊姊嗎？
就在我持續猜測著兩人關係時－－
「媽媽才胖了吧。」
尹紅葉脫口而出的稱謂，險些讓我噴出早餐喝的豆漿。
她是尹紅葉的媽？
儘管尹紅葉是粒矮豆，好歹也是粒十八歲的矮豆。但眼前這名女性不管橫看豎看，頂多二十幾歲吧！從學姊反應看來，同樣是嚇得差點叫出來吧。
「這兩位就是妳電話中說的朋友嗎？」
「「伯母好！」」
吞下驚嘆的我跟學姊齊聲問好。
「很有活力的孩子呢。我是綠樹的母親尹玉，我們家綠樹平日受兩位照顧了，這兩天請好好欣賞澎湖的美景吧。」
伯母捧腹微傾上身，猶如日本時代劇的茶屋老闆娘。
「「麻煩您了！」」我們再次齊聲。
「兩位默契真好，是情侶嗎？」
「情、情侶什麼的！人家我……」
「不是啦，我們只是學伴－－啊嗚！學姊妳踩到我的腳啦！」
「哼！」
「年輕真好呢。」
伯母姿態優雅的摀嘴輕笑。真搞不懂，母親渾身散發著古典美人的閑靜氣質，為什麼女兒卻是暴力矮蠻人呢？
「遠道而來想必累了，先回寒舍暫歇片刻吧。」
說完，伯母轉身前行。我們重新提好背包準備跟上。然而前腳才踏出，後面卻傳來尹紅葉這麼一句：
「提醒你們一件事，從現在到離開前……都用尹綠樹叫我。」
「為、為什麼？」我問。
「還有，少管閒事。」
尹紅葉十指扣緊背包肩帶，悶著頭從我跟學姊中間快步穿過。
＊＊＊＊＊＊
在伯母帶領下，我們來到一座彷彿跨越時光隧道，不禁令人聯想至古代顯貴宅邸的復古四合院外。尖斜式的屋簷以淺紅色瓦片堆疊成型，裝飾著龍紋雕塑、吉祥花磚的拱門緊閉著，兩側長達百餘公尺的玄武岩牆面，以約三步寬的距離挖開龜甲狀的鏤空窗框。
能夠親眼觀賞充滿懷舊氣息的古風建築，不只是我感到新奇，學姊也早就耐不住興奮抓起相機猛拍了。
這時，我發現門旁立著由縣政府設置的古蹟告示牌。我省略掉介紹文直接看往重點。
－－菓玉古厝，縣定一級古蹟。
「伯母，您是打算先帶我們逛古蹟嗎？」
「算對一半吧。」
伯母回以意味深遠的神祕微笑後，上前推開半邊門扉。等等！告示牌寫著非開放時段請勿進入耶－－啊嗚！誰踢我屁股！
「笨狗，還不快走。」
「喂，妳不阻止伯母嗎？現在不是開放時段吧！」
不妙，學姊跟進去了！
「啥？」
尹紅葉挑高右邊眉毛，抖了抖手指要我把臉湊過去，然後指向門額。
「看那邊。」
上頭似乎刻了什麼字……尹氏？
該不會……？
拉回視線，尹紅葉的死魚眼近在呎尺。
「這是我家，豬。」
為了強調重點字，尹紅葉特地圈圓嘴型。可惡！台灣海峽的黑水溝一定是這傢伙過海時染黑的啦！
走入宅邸，率先迎接的是周遭擺滿盆栽，猶如小型植物園的方型庭院。庭院中央由柵欄圍起的八角形花圃栽種有七里香、月桂、茄苳等樹種。最深處是與拱門相同，壁面爬滿龍紋圖騰的主廳，以及另外延伸的三條迴廊。
「那、那位是？」
學姊忽然一聲驚訝，像隻受驚的小狗躲到我背後。
順著學姊目光看去，便見花圃內有位男子正在澆花。男子穿著無袖汗衫與沾滿泥土的棉質短褲。髮型是隨處可見的平頭，身高體格也無特別亮點。
然而，男子令學姊心生恐懼的原因，是他從右側臉頰連至肩膀，大面積嚴重潰爛的皮膚，還有……整隻消失的右臂。
是工友嗎？
雖然是尹紅葉的家，但畢竟是法定古蹟，大概是政府委派的管理員吧。
「老公，我們回來囉。」伯母揮了揮手輕喚男子。
等等！是哪裡搞錯了吧？
既然伯母稱他為老公，表示他是尹紅葉的爸爸嗎？絕非我想說什麼失禮的話，但兩位怎麼看都不配啊！
聽見聲音，伯父撇來餘光，然後放下手邊工作走了過來。隨著距離漸近，可以清楚看見他半毀的臉右眼突出，彷彿一用力拍他的後腦勺，眼球就會咚地掉落。
不過，伯父的左眼卻花不到一秒就向我證明他是尹紅葉的爸爸，簡直跟某矮子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死魚眼。
「綠樹，記得跟爸爸問好喔。」
伯母細聲叮嚀尹紅葉。尹紅葉緘默點頭。聽伯母的意思，難道他們父女關係不好嗎？
一等伯父往我們面前站定時，尹紅葉立刻開口問候：
「爸－－」
「妳跑哪去了，午餐還沒準備呢。」
伯父低沉且沙啞的嗓音，活像是奇幻電影裡的惡魔。或許連聲帶也受傷了吧。
「我去接綠樹跟他的朋友，這孩子昨晚不是打電話說要回來嘛。」
「去煮飯吧，順便叫爸起床。」
語畢，伯父自顧自地掉頭離去。他眼神只在我跟學姊身上停了半秒不到，而對於許久未回家且主動打招呼的女兒則全盤無視。
「好了，別放在心上。」
察覺氣氛變得尷尬，伯母旋即摸摸緊抿雙唇，失落全寫在臉上的尹紅葉。交代尹紅葉帶我們去客房休息後，伯母進入位於東北側的迴廊。
接續尷尬氣氛，我們三人在零互動的沉默中，由尹紅葉引領前往客房。
客房位於庭院西側迴廊。相較於主廳氣派演搶眼的龍紋花磚，西側迴廊採用象徵高貴的牡丹花磚。拐過第一個彎，尹紅葉指著迴廊上四扇木門，要我們隨便挑一間。
「先休息吧，待會我再帶你們去飯廳……」
尹紅葉掛著顯而易見的沮喪神情，落寞背影消失在迴廊深處。
整理行李空檔，我傳了封簡訊告訴金龍我出遠門的事。記得今晚的比賽項目是校園捉迷藏。雖然金龍雞婆替我報名，但只能棄權了。
比起捉迷藏，我反而擔心能否趕上明天下午的無差別水槍格鬥。我與金龍老早協商不論勝敗，都要死攻可愛的學妹們。
喔，金龍回信了。
『說好的學妹濕背秀呢？我水槍買了耶！』
『我盡量趕回去啦，不然錢我出嘛。』
『那我去你存錢筒拿三千喔。』
『你是買燙金水槍喔！』
『是三公升超遠速射型。』
『我買單。』
金龍果然是最靠得住的變態。改天再去他寢室把錢摸回來。
咦？學姊打電話給我？
「喂？」
『開擴音鍵聊吧。』
我把開啟擴音的手機立上床頭櫃。話筒不斷傳來疑似衣服摩擦的聲響，害我不禁聯想到學姊悲劇性的……別亂想，學姊很可憐的！
話說回來，學姊原本想報名參加水槍大賽，但最後被我好言勸退。若她參加比賽，鐵定是重點標靶吧。在這道德淪喪的時代，喜好貧乳的變態可不在少數。
『感覺小紅葉跟她爸爸關係很差呢。』
「我想跟女扮男裝脫不了關係吧。比起這個，我更在意某件事。」
『什麼－－啊！口紅滾走了－－不要跑不要跑！嗚哇！好痛！』
聽這聲音，八成是腦袋撞到桌角吧。
「沒事吧。」
『嗚咕……是說小欣在意什麼？』
「學姊有注意到嘛，伯母稱呼尹紅葉為綠樹。」
『也許是伯母不曉得我們知道小紅葉的事吧。雖然小紅葉要我們別多管閒事，但很難不去好奇呢。』
「是呀……但在此之前得先搞定我的報告才行。先聊到這，我去廁所。」
＊＊＊＊＊＊
是我想太多嗎？
依學姊看法，伯母的確可能認為我們不知道真相。倘若喊出女兒名字，會招來不必要的猜疑。至於伯父，儘管目光交會短短半秒不到，卻不見他有一絲敵意。常理而言，討厭女兒的父親多半會對女兒的朋友抱持同等態度。
難道說，伯父是為了掩飾尹紅葉的秘密，故意表現得冷淡嗎？
這也不對，當伯母要尹紅葉向父親問好時，她雖是點頭答應，但臉色的不安與恐懼是貨真價實的。
再者，伯父和伯母的交談神情十分自然，一點也不像是刻意壓抑情緒的演技。假設伯父並非演技，那父女關係想必是惡劣到難以修補的地步了。
－－後天晚上八點，我將親自拜訪妳的父母。
或許，今晚即將到訪的恐嚇信主人，能解除我的疑惑。
不對不對，我想這麼多幹嘛？臭矮子不是要我們別管閒事了。
解決尿急後，我沿著迴廊來到庭院，前往花圃另一端的迴廊準備來場小小探險，順道拍些可能拿來寫報告的照片素材。
對於注重對稱美感的中式宅院，東西迴廊設計自然是如出一轍，差別只在於花磚改為人稱歲寒三友的松竹梅。跨越迴廊盡頭的門檻，隨後引入眼簾的絕美光景不禁讓我忘了呼吸。
放眼所見盡是淡紫，約庭院半數面積的溫室內栽滿了按理是春季綻放，不合時節卻生氣蓬勃的風信子，彷彿童話夢境般的紫色王國。儘管隔著溫室玻璃，總覺得能在海風中聞得些許清淡香氣。
突然，我的目光被某樣東西給吸引住。好奇心快速膨脹同時，我大步踩上溫室旁的石板踏階，直往那與其說是煞風景，不如說根本不應該出現的東西前站定。
我試著走入其中，原地仰望一圈。
若說溫室是夢幻仙境，此地無疑就是壞巫婆的領地－－一座連地板都燻得焦黑，外觀僅剩鋼骨支架與部分斷壁的廢墟。姑且不論是否曾發生火災，為什麼要保留如此不堪的建築殘骸，破壞風信子花園的美景呢？
實在令人好－－
「痛啊！」
就在我集中思考時，腦袋被從後方重重敲了一記。痛得抱頭蹲下的我立即轉身捕捉兇手真面目，便見有個光頭老人正高舉拐杖，準備拿我的腦袋當木魚。
發揮青春肉體優勢，我側身躲過劈砍而來的兇器。豈料，老人以不符合年齡的俐落轉動手腕，把落空的拐杖迅速右斜拉起－－
「臭老頭……你……」
我像個遭到一擊必殺的武士緩緩低頭，凝視來不及奪下拐杖的手。我捧著慘遭重創的男人第二生命慢動作屈膝，然後倒地。
腦海怎麼浮現小學畢業時的場景？記得當時大家哭得超傷心呢。
咦！是老師耶！
但……為什麼是我國中的導師！我又怎麼在高中的教室裡！
是我第一天住進六宿的那天！
靠北，是人生跑馬燈啊！
「臭老頭你幹啥！」
趁我無力反抗之際，這死禿驢開始像拍棉被似的抓起柺杖朝我猛揮。
「哪來的野孩子！對長輩沒大沒小！」
「罵別人野孩子跟使用暴力的你沒比較有涵養啦！」
「住手！」
一聲尖銳的正義之音響起。接著在我躺平望天的視野裡，一高一矮的人影靠到身旁。是學姊跟尹紅葉。
「請您住手！」
尹紅葉出手奪走拐杖，並跟學姊一同護在我前方，沒想到平常總是讓我喊救命的傢伙竟然出手救我。
「爺爺您在做什麼！他是我學校的學長！」
「學長？」
「是的，我們打算以菓玉村為主題做報告，因此邀請兩位學長姐來家裡玩。他叫林雨欣，這位是袁槭楓。」
尹紅葉微慍但不失拘謹的語氣向老頭……修改，是尹爺爺介紹我們。得知彼此身分的我跟尹爺爺互看一眼後，同步咋舌別開目光。
原來身高跟死魚眼是世代血統！
「小欣，有哪裡痛嗎？我幫你揉揉。」
「痛是痛……但不太方便。」
經學姊一問，我下意識瞄向替我驗證人生跑馬燈確實存在的男性驕傲。
學姊跟著挪動視線。
然後－－
「下流！」
臉色秒速刷紅的學姊狠甩左掌，讓我的人生跑馬燈多轉了幾個影格。
「我沒有要妳幫我揉啊……」
「發生什麼事了！」
這時，踩響木屐的伯母來到現場。儘管面露慌張，步行姿態仍不忘優雅。她上前將我扶起，並朝尹爺爺投以責難眼神。看來我人生跑馬燈的哀嚎是傳遍整座大宅了。
「爸爸，你怎麼亂打人呢！這孩子臉怎麼腫成這樣！」
伯母伸來右手，柔軟的肌膚觸感輕撫著我腫成紅龜粿的臉頰。
即使明白她是位十八歲孩子的媽，我依然害羞得臉皮發燙，胡亂游移的眼角餘光依序入目故作鎮定想撇清罪責的學姊、臭老頭一枚、以及表情生動呈現『殺無赦』，想必認定我正在對她母親發情的尹紅葉。
「誰叫這小子鬼鬼祟祟，名字聽來像個娘們似的，難怪那麼不耐打！」
「臭老頭釘孤支啦！請你體驗一下人生跑馬燈！」
搶在我鐵了心踐踏敬老尊賢的道德前，現場三名女性趕緊聯手架開我們，改由雙方幼稚的互噴口水戰。
送了我一根皺巴巴的中指後，臭老頭噘高嘴唇瀟灑離去。
「有哪裡痛嗎？伯母幫你揉揉。」
「您好意我心領了……」
這一揉下去，您家寶貝女兒肯定送我去投胎。
創作內容
兩儀誓約、連理之夏（完結）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