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要，絕對要
至少現在學校放假了，我還活得好好的，希望他們能換一個沒那麼粗魯的班導。我站在市場邊，手指摸著項鍊，掃視頂著大太陽的人群和散發出各種香味的攤販。好了，夠了，過去就算了，專心。
我把注意力轉到背後，有個白癡躲在右後方，自以為在垃圾桶後面藏得很好。如果他有好好保持乾淨的話，說不定我還不會注意到他。
雞蛋、薄餅、夾豆和雞肉。我默唸晚餐的材料，一邊梳開頭髮的熱度，一邊左右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拿來揍人的道具。等那股越來越重的臭酸味離得夠近時，我突然回頭、朝那張嚇呆的臉衝過去。
「哇哇哇開玩笑啦，迪菲杜──」我在味道飄過來之前閉氣，在他轉身逃跑的時候踹他屁股，把他的慘叫埋進沙地裡。
「不好笑，艾拉，一點都不好笑。」趁他爬起來前，我趕緊檢查涼鞋有沒有沾到艾拉的屎，我還記得那種噁心到極點的溫熱感覺。「你只要沒洗澡就休想碰我，我還要去買家裡的晚餐，不長眼的白癡。」
艾拉揉著屁股跳起來，他長滿青春痘的臉頰、油膩的瀏海和長睫毛沾滿了黃土，讓他原本跟流浪漢一樣的模樣變成了貧民窟的乞丐。他拉起領子擦臉、拍打襯衫和短褲，還算好看的五官皺在一起，看著髒兮兮的手心說：「哎唷我有洗啦，我還大老遠跑去港口那邊的澡堂去洗，妳怎麼踢這麼大力呀。」
我稍微吸了口氣，緊接著換成嘴巴呼吸，退了幾步說：「重點是你沒換衣服啊。嘔……我竟然還真的相信你了，我記得上禮拜你也穿這件，既然你有辦法混進澡堂，就順便弄幾套乾淨衣服啊。為什麼你又不穿鞋子了？」
「我就不喜歡腳被束起來的感覺嘛，誰知道弄來的鞋子有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裡面，而且小孩子穿的衣服最近缺貨了不然我也超想換的呀。」
「缺貨是因為你太噁心人家才不賣你吧，你才奇怪。還有，為什麼你要跟蹤我？你又在練習什麼亂七八糟的技巧了？」
「不是亂七八糟啦，下一份工作會用到，跟著別人不要被發現然後就有錢拿了，很棒喔。」
我挑起眉毛點點頭，走向一旁垃圾堆，抽出一支手臂長的棍子後朝艾拉逼近，對他張大的黑色眼睛露出笑容說：「真的好棒呢，棒到你都忘了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了呢，嗯？有工作的話要先怎麼辦？說說看啊。」
「啊……哎……不、不要，迪菲杜，很多人在看，我沒有忘記，我就是要來找妳一起做的，妳先把那個放下。真的啦，真的啦，我只是想讓妳開心一下，才沒有先跟妳說的，我也是昨天才聽到的，妳昨天都在家裡，妳爸也在，我不敢被他看到，而且妳們學校變成那樣，我看到妳躲在棉被裡面──」
「你又爬到我房間外面偷看？」我忍不住喊出聲來，然後才發現旁邊的人都盯著我們，看得我渾身發癢。
一位背著嬰兒的媽媽摀著嘴瞪著艾拉，幾個男人聚集在旁邊的雜貨店門口，對著我露出讚賞的笑容，更有一名老頭走過我身邊指著艾拉罵道：「臭小子，這種事情幹了不要自己承認，好歹你也弄得乾淨點再跟她說啊。這樣她不會看上你的啦。」
我丟掉短棍、一把擠開那老頭，拉著艾拉的手臂走進市場裡，直到水泵浦旁為止。他看我一句話也沒說就開始洗手，抓著臉說：「只用這個水我洗不乾淨啦，我衣服很髒啊。」
我拿起勺子往他頭上敲了一下，抓著他的手沖了沖，指著他掌心的擦傷說：「誰管你衣服怎麼樣，手不乾淨的話會感染啦，白癡。」
「那個口水抹一抹就好了妳不要這麼緊張嘛。」
「再說這種屁話我就揍你。手腳和臉洗乾淨，我要你幫我省點錢。」
「哎，難怪妳要把我拉過來。不會啦，剛才那些人不會再跟我們過來了，市場那麼大不會被發現啦。」一陣咕嚕聲打斷他的嘻嘻笑。
「唉……不然我買東西請你吃啦。」
「妳是不是因為把我弄受傷了又害我被不認識的人罵，所以才想要請我呀？」
我立刻舉起旁邊的水桶從他頭上沖下去，插腰看著他又叫又跳，像條狗一樣甩著身體，「不要得寸進尺了，再多屁一句我就把你按到水裡面給你喝個飽。」
「知道啦。」他轉乾頭髮和襯衫，倒出耳朵的水，迎著風說：「這樣也挺涼的，可是我衣服還沒乾就摸人家東西超容易被發現的喔。」
「你可以在衣服乾的時候跟我說工作的事情，別以為我忘了。」
「那就……」他左看右看，拉著我走到一攤賣香料後方的矮牆，一屁股坐上去。「這裡有樹蔭還有陽傘，旁邊的味道又很香，重要的是今天只剩聽不太見的老闆，老闆娘沒來我們可以放心講沒關係。」
那位被各種辣椒、大蒜和自製醬料包圍的老爺爺癱在藤椅上，與其說是在做生意，還不如說是在睡午覺，他的呼吸淡到隨時可能停止。這也過太爽了吧？真討人厭。
艾拉解開釦子把襯衫披在牆上，我看著慢慢滑下椅子的香料老闆說：「所以工作是怎樣？」
「跟蹤外國人然後告訴瑪嘉那的聯絡人，就這樣。」
「在哪裡？什麼時候？薪水多少？喂，這種事情不要我一直問，你真的皮在癢是不是？」
「明天大概九點多在貧民窟附近啦。奇怪妳今天好兇喔，雖然平常妳就很愛動手動腳了可是──哎呀呀呀。」我在他手臂上用力捏了一把。
「到底可以賺多少？」
「一、一個人一千啦，只要找到一個老外我們一人就可以拿一千美金啦，很痛很痛。」
我放開手，在牆上抹掉他的汗，「這麼好賺？和阿恰雷卡有關係嗎？」
「誰？」
「昨天和瑪嘉那在我們學校開打的國際緝毒組織啦，你不是消息很靈通嗎？少在那邊裝死。」
「我真的不知道。最近瑪嘉那突然變得神經兮兮的，我只聽到他們老大最近找了很多新來的人，港口那邊也有好多武器運過來，可是誰都不知道他們想幹嘛呀。」
「多明白啊，就和外國人開戰，把他們趕出德羅卡，天下太平。」
「可是超奇怪的呀，」艾拉湊上來小聲說：「平常老外的事情都交給曼麻司塔為什麼這次瑪嘉那要自己來？而且還是反毒的老外……」
我遠離他換了口氣說：「可能是想爬回之前的地位吧，邀功之類的。也好啦，要是他們再繼續爛下去就要被處罰了，到時候說不定連出門都別想了，那個打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手指翻著項鍊，望著人來人往的市場，雞蛋、薄餅、夾豆和雞肉……
一陣大風吹來，旁邊的陽傘突然砰的一聲倒下，嚇得我幾乎掉下牆。我揉著額頭罵了一句髒話，艾拉再次靠過來說：「妳還好吧？」
「再怎麼差也比你好啦。」他皺著眉、眼睛直眨、張著嘴又不說話，我按著拳頭說：「你想說什麼就說，不要一直等我問。」
「妳在發抖啦，天氣明明就很熱的說，該不會是感冒吧？」
我低下頭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舉起手掌說：「對啦，我昨天嚇壞了，你要笑就笑，反正你都爬到我房間看過了。」
「我不會笑妳啦，還是妳要說看看？講出來會比較好一點這我有經驗。妳、妳不講也可以啦，不要這樣看我……」
「我以為自己死定了。」我看著手上的項鍊，回想那股把我按在地板上的驚悚，「剛開始大家都在尖叫，我躲在牆角，看著離槍聲最近的窗戶，等到有個老師在教室門口被殺掉之後，就沒有人敢發出聲音了。我一直很怕牆壁會垮掉，這樣我們就沒有掩護了，不過，我大部分都在想爸爸有沒有事情，好險高年級的班離得很遠。
「後來看了一下時間，才發現整個過程大概十幾分鐘就結束了，爆炸的味道很難聞，血的味道也是，但最恐怖的地方在最後。」我雙手撐著牆頭，看著腳下的雜草，停了幾秒鐘後說：「很安靜，說不定是因為耳鳴的關係，當時好像有人按下靜音一樣，要不是我還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心跳，我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當爸爸把我抱起來的時候，我差點就尿出來了。」
艾拉陪著我沉默，接著悄聲問：「他有受傷嗎？」
「他沒事，如果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看得出來他很擔心。我之前還以為他的表情也跟著寧姊下葬了。」
我們再次安靜下來，幾分鐘後，艾拉撈起襯衫穿上說：「妳要我幫妳偷什麼？」
雞蛋、薄餅、夾豆和雞肉。「就四顆雞蛋吧，其他東西被你摸到了大概也只能丟掉，別被抓到就好。」說完我就跳下牆，穿過人群走進五顏六色的市場裡。
一路上我像在夢遊似的，怎麼樣都沒辦法專心在買東西上面，幸好平常市場逛久了，老闆們都知道我要的東西，只是雞肉販大力剁刀的時候我還是聽得跳起來。買完之後，我回到石牆旁，剛好目睹香料老闆滑到地板上，他小聲抱怨了幾句，摸一摸長滿老人斑的禿頭，繼續用相同的姿勢打起呼來。這傢伙怎麼不回家睡算了？煩死人了。
我搖搖頭從購物袋中拿出夾餅，嚼得比平常都還久，雖然我努力分辨牛肉夾餅的滋味，但從昨天到現在我完全吃不出食物的味道，本來又香又辣的點心只在嘴裡留下一團強烈的口感。我舔舔手指，嘆了口氣。
一股帶著屍體腐爛的臭氣吹過我左耳。
我想也不想就一拐子往後頂，忍住噁心跳下牆，不顧艾拉的求饒猛踢他的肚子，非常用力踢。「你、下次、敢再、這麼做、我會、宰了你，變態。」
「開、開玩笑而已對不起啦。」
我喘呼呼瞪著這團縮在地上的破布，一袋雞蛋放在牆邊，顯然艾拉搞這齣搗蛋之前就猜到自己會有什麼下場。我撈起袋子數了數後，把另外一個夾餅丟給他，重新坐上矮牆說：「明明就知道會被揍……你真的學不乖耶。」
「很好玩啊，妳的樣子超好笑的。」艾拉傻呼呼的笑臉被我揚起的手肘打住，他連忙說：「沒、沒有啦，我是說，剛剛問了不好的事情想幫妳分心一下嘛。而且我幫妳多弄了兩顆蛋，開心一點啦。」
「先回到工作的事情吧，我還沒問完耶。」
「妳都講成那樣了我還以為妳不想去。」
「你吃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好好的食物放進你嘴巴裡面就變成餿水了。這麼賺的工作一定花了你不少錢打聽，你會因為我不去就不去嗎？」他本想張嘴，看我閃得遠遠後才搖搖頭。「對嘛，你看你連午餐都買不起了。」
「可是可能會有危險呀，薪水這麼高兩個集團又在打架，我是沒關係啦，看妳有沒有辦法而已。」
「少在那邊沒關係，這個是跟蹤人和找人的任務耶，你這個走路不長眼、全身臭得要死的白癡怎麼可能自己來？還有，阿恰雷卡好歹也是敢來德羅卡搞破壞的組織，人家沒有笨到邊唱歌跳舞邊走在路上，一定很會躲啊。瑪嘉那一定找了不少人做這份工作，你這麼遲鈍沒辦法跟人家比啦。」
「哎……我不太懂，為什麼會找很多人？」
「你自己說貧民窟附近的，喂，光是干皮爾山丘就多大了，不找多一點人是要其他人做到死是不是？」
「所以妳要去嗎？」
「要，絕對要。」我撥開頭髮勾到耳後，舔舔虎牙，低聲說：「我只差兩千五了，阿恰雷卡絕對不會派人單獨行動，我姊有教過，至少要四個人行動才保險。這表示我只要找到一組人錢就夠了。」雞蛋、薄餅──啊媽的，現在不是管這個的時候。
「不用勉強吧，這個月我也做過很多瑪嘉那的工作應該還有其他機會。」見我搖搖頭，他哎了好大一聲，「妳怎麼知道的？」
「他們之前都只是在準備而已，那些躲來躲去的小打小鬧就算了，既然他們昨天把衝突公開──打到學校了還不公開？不然是要炸醫院喔？」我決定不看艾拉，他的臉實在太欠揍了，會打斷我暢通的思路。「既然公開，表示正式開戰了，就算他們之後放出什麼工作機會，我也絕對不會去。」
「可是明天的不也是──」
「昨天槍戰開始之前，我們班導衝了出去，他很像是收到某種指令，加上我爸說有幾個高年級的學長姊也跟我們班導一樣，我不相信沒有學生死掉。」我壓下煙霧中的回憶，盯著市場說：「先不說販毒集團，國際緝毒組織絕對會把這種事情看得很重，所以我不覺得他們之後會馬上打起來。唯一的可能，就是阿恰雷卡想蒐集情報，或是幫之後的行動鋪路之類的。我猜，瑪嘉那是想要偷偷除掉他們，但是人手不夠，才提供這個工作。而且由我們這種年紀的小鬼當眼線的話，被懷疑的機率很小。」
艾拉果然又是一臉呆滯，我從鼻子噴了口氣，聳聳肩說：「有風險沒錯，但人數可以稀釋掉危險性，對，我會去。」
「等一下，那妳爸那邊怎麼辦？雖然我不是很懂妳剛剛講的那一大串是什麼可是這有辦法說服他嗎？應該說是，妳會跟他說嗎？」
「會啦，再怎麼說他還是我爸爸，而且現在我知道他也會有表情了，只是我得先花點時間想一下怎麼說比較好。跟他討論事情很累。」
他跳下牆問：「那明天早上八點我在碧雅酒吧等妳？」
「沒問題，對了，如果你明天沒有換一套乾淨的衣服……」我握起拳頭，直到關節咯咯作響。「我會把你打扁，然後自己去。」
他吞了口口水直點頭，我輕輕笑了一下便邁開大步，開始思考該怎麼對爸爸開口。
此時此刻，杜可可娜正躺在白朗峰的厚雪之下睡得跟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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