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5_21:15】
作戰中途雖然意外地遭遇了舊式的自律戰車而陷入苦戰,但沒多久汀達羅斯似乎是失去了操控者,紛紛停止行動,可說是有驚無險。
結束了對閻融爐和寺院的清掃,確認了包括工人黨和旭夜的人手在內,已經完全沒有足以造成威脅的勢力存在後,奈歐按照原定計畫,指揮直隸部隊前往會合。
最重要的目標——搜尋赫恩還沒有完成,待討論之後他們還要進行下一階段的行動。
由於閰融爐周圍被炸藥和戰車摧毀的不成模樣,廢墟與屍骸堆積得難以當作匯集地點,只好臨時更改了目標。
新的集合地點是高速公路的缺口。
所謂高速公路的缺口,並不是指高速公路本身。當年被炸斷的公路,構造早就已經殘破不堪了。
這裡是連通其他區域的最近點,國家軍隊進行完鎮壓任務後亦在此架設了營地,如果沒有進一步的指示,損失相當大的他們待會就必須從這裡撤退。
能源局的吉普車隊與步兵穿過了廢棄的舊建築群……這裡是連貧民窟內的暴徒都不敢逗留太久的荒廢地帶。
每棟樓房看起來都只剩下骨架,似乎下一秒就會倒塌。
步兵們個個都不自禁地放輕腳步,深怕連踏地的震動都會震垮梁柱。
奈歐倚靠在車窗邊,環視四周。
橫貫視野、遮蔽天頂的高架公路形成碩大的黑影。
只不過,隔著布滿水珠的窗戶,沒辦法把全貌看清楚。
「……跟當年一模一樣。」
「長官,你參加過黑色聖夜後的掃蕩作戰嗎?」
身旁的駕駛員聽見他的低喃,如此問到。
「是啊,當年甚至還沒有能源局直隸部隊這樣的單位。負責鎮壓戰的特戰部隊之中,我率領了其中一支小隊。雖然最後全身而退了,但也因為那場戰鬥而染上了爐光侵蝕症候群。」
「但我聽前輩們說,當年因為鎮壓作戰而染病的軍官們,似乎全部都——抱歉我的說法有點冒犯,似乎都病死了?」
「無妨,你說的沒錯。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苟且活下來。」
是為了贖罪嗎?我的靈魂有那麼高尚嗎?
不過,無論幾次,我都會參與這樣的作戰,擔任能源局的走狗。
因為這種事情只有我能做得來。
盲目地相信著能源局允諾給我們的未來,然後欺騙著自己去守護那種和平,身為軍官的我唯一能為自己的國家做到的,也僅此而已吧。
奈歐感到胸口壓抑,侵蝕的部位又開始傳來痛楚。
他調節著呼吸,將視線轉向飄著雨絲的天際。
下雨真是麻煩……雨與寒冷,在他的軍隊生涯中從來沒帶來什麼好事。
不過若這場雨能將屠殺的血腥味稍微洗淡,他會好好感謝老天爺的。
指揮車在部隊的陪同之下,來到全軍的集合點。他們將沿路俘虜的舊式自律戰車集中到這裡,還沒有決定如何處理。
先抵達的部隊已經在原地待命,說是待命,不如形容成在高架公路下躲雨吧。
大部分的步兵都窩成一群,躲在不會被淋濕的地方整理裝備。
雖然這是不太好的行為,但奈歐打從心裡不願意責備他們。
夜已漸深,看來部下們都相當疲倦了。
這場以旭夜為對手的戰鬥,可以說是彌毆指揮過最心驚膽顫的行動。不但狀況不穩定、地形崎嶇陌生、加上有大量無辜平民置身戰場,士兵們必須花在這場戰鬥上的體力與精神力,恐怕是一般鎮暴行動的兩倍以上。
自律戰車的電量也快耗盡了,他們還得把回程用的電量計算進去呢。
真是夠了,他再也不想應付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作戰了。
「格理古,去幫我連絡各小隊長,我們要重整現在的隊形。工人黨雖然已經潰散,但我們也沒有餘裕這麼閒散。」
「收到,長官。」
「快去吧,敵人要來了。」
奈歐長吐了一口去,用雙手掌接住著隨白霧流失的體溫。
「那是……?」
他瞄見某個憔悴的身影經過視線,奈歐連忙推開車門,尾隨上去。
「譚雅!」
譚雅緩緩地轉過身來,發現叫喚自己的是奈歐,身子瑟縮了一下。她抿著雙唇低下頭,隱藏自己的視線。
但奈歐並沒有多加在意,他把譚雅的鋼盔摘下來,抓住了她的肩膀。
譚雅和其他士兵一樣,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處乾燥的地方,溽濕的頭髮散亂地沾黏在臉上,已經不見以往的朝氣。
「譚雅,妳還好嗎?身體撐得住吧?」
「……對不、對不起。」
她用微微顫抖的嗓音,低沉著聲音啜泣般地回答:
「奈歐,我果然……」
「別說了!做得很好。敵軍潰退,妳抵達集合地點,盡了自己的職責,妳很優秀!」
奈歐堅定地鼓勵她,希望能夠讓他振奮一點。不過眼前的譚雅就像脫了靈魂一般,隨時都會散落成一地的碎片。
譚雅所領導的分隊,抵達集合點的人數只有三人,自律戰車也完全損毀。
她應該經歷了相當恐怖的戰鬥吧。才剛被指派到戰場上,就必須執行這種比攻堅更陰暗恐怖的高壓力作戰,不夠堅強的年輕軍官根本承受不了。
但是,不能在這裡放棄。
「譚雅,讓我們結束這些雜碎,妳還要帶赫恩回去不是嗎?」
「……赫恩……回去。」
「是啊,我們要去把赫恩找回來。然後,親手把我們被奪走的和平奪還。譚雅,那不是妳參加這場戰爭的目的嗎?」
「……我……我要把……」
譚雅用手撫著胸口,用近似呻吟的聲音,咬著牙低語:
「我要把赫恩……搶回來。」
「沒錯,妳還有這份堅強的信念,所以我信任妳。譚雅,妳會是個精銳的軍官,不要被戰場給擊潰了。」
「我知道了,奈歐。」
譚雅輕輕撥開奈歐的手,像是要表現自己已經沒事,她重新抬起頭。
這時,軍醫從吉普車的方向小跑步過來。他向奈歐行了個禮,開口報告:
「長官!傷患已經後送到部隊後方,還有什麼要做的嗎?」
「沒有了,快點回去救治弟兄們。」
「是的!長官!」
語畢,軍醫轉身準備離開,但他卻旋即止住腳步,轉頭面對譚雅:
「抱歉僭越了!譚雅准尉!妳的氣色不太好,沒問題嗎?」
「沒事,我……應付得來。」
「我建議妳到醫務班去服用藥片,可以穩定妳的精神狀況。」
「我說了我沒事。」譚雅不耐煩地揮揮手:
「戰前的情緒檢定,我可是高分通過的,這樣還有什麼問題?。」
「長官,情緒檢定只是做保險罷了,以軍醫的立場,我建議妳還是……」
「真是夠了,我又不是傷患,我現在好得很!」
「譚雅,別這樣。」
奈歐將鋼盔還給她,制止了兩人進一步的爭吵。
「還是聽從軍醫的意見吧,稍微喘口氣對妳也是好事。」
「……是的,長官。」
譚雅張口還想要反駁,卻一時間找不到詞語,只好妥協。
讓譚雅暫時退到休息處,奈歐暗中鬆了口氣。
他轉過身去,將協助自己指揮的兩個副官叫到身邊來。
「格理古、拜斯,報告狀況。」
「是的,部屬在高架公路上的觀測手還沒有發現任何動靜,兩個方向的斥侯也沒有遇敵。另外自律戰車的修復已經快結束了,技師們說全部完成還需要大約十五分鐘,完全損毀報銷的只有兩台。」
「從旭夜那裡搶來的『汀達羅斯』已經送達,回收的狀況比想像中還要樂觀,那個……剛才總部下達了新命令,要我們全部帶回去。」
「什麼意思?是指舊式的汀達羅斯?」
「是的長官。這些汀達羅斯,是能源局派出去在高盧服役之中的一部份。推斷是被高盧的游擊部隊偷竊,輾轉送到這裡參加作戰的。能源局要我們把他們都運送回去。」
果然工人黨和高盧已經暗中聯絡起來了………
敵人的全貌究竟有多大規模?目前看來相當不樂觀啊。
「又多了一件麻煩事,」奈歐咂了咂嘴,
「這些汀達羅斯自己能活動嗎?」
「呃,技師們說舊式的零件和克圖格雅不相容。如果是嚴重的缺損,恐怕他們沒辦法現在就修好。」
「在這裡說明不清楚,帶我去看看,我必須對這個命令做評估。」
「非常抱歉,因為實在是無法運過來,而且沒有多的空間,他們把機體都留在留在另一側空地了。離集合點稍微有點距離。」
「無妨,去開車。」
「這邊請,長官。」
奈歐隨同管理技師團的拜斯前往停放「汀達羅斯」的位置。技師團正在高架公路的遮蔽下修復機體,由於四周打著燈,讓這裡成為最亮的地方。
接收過來的「汀達羅斯」總共有二十台,另外五台在戰鬥中被徹底破壞成廢鐵塊了,便留在原地沒有運過來。
奈歐端詳著笨重的老舊機型,皺起眉頭。
說實話,他完全不希望自己的部隊在這些搶回來的垃圾上瞎耗,耗神又耗力。
「……浪費時間。」
「我也這麼認為,長官,能不能拆解掉後就這麼丟棄在桔梗區裡?」
「很遺憾不行,命令就是命令,我們照原定計畫運回去。」
「什麼嘛,舊世代的破銅爛鐵。」
拜斯恨恨地踹了自律戰車一腳。
由於用力過度,他失去平衡地晃了幾步,才踉蹌地退回來。
突然,黑暗中的某台「汀達羅斯」,發出了一聲簡短的電子音。
——嗶。
拜斯走上前查看,就在他的手準備摸上機殼時,機體的攝像眼亮起紅光。
一台、兩台、五台、十台……所有「汀達羅斯」的攝像眼都發出了懾人的紅色光芒,彷彿邪鬼的陰毒凝視。
「血腥的民主黨軍官!現在付出代價吧!」
突如其來的,從他們上方的斷裂公路上,傳來了淒厲的嘶吼。
一名服裝破爛的工人黨黨員,手上拿著引爆的控制器,對腳下的奈歐發出最後的咆嘯:
「——工人黨萬歲!帝國萬歲!」
奈歐感覺到自己的血液被凍結了。
他伸手拉住副官的手臂,轉過身體往反方向跨出腳步。並且對還愣在旁邊毫無動作的隨從大吼:
「混帳!快往後──
§
「這是抗憂凝。真抱歉啊,我們不是亮晶晶的研究所,沒有暖氣也沒有溫開水。」
「閉上你的鳥嘴。」
譚雅接過藥片與裝滿水的鋼杯。
無論在何處,正規軍人似乎都對能源局的部隊抱著歧視……譚雅除了用惡毒卻空虛的詞彙來防禦之外,就只能以沉默遮掩自己的存在感。
她坐在矮小的折疊椅上,端詳醫官遞過來的物品。
在燈光之下,杯中的水似乎還飄動著雜質──恐怕是雨水。她顧不得那麼多,仰起頸子嚥下藥片,趁著那股味道在舌面上擴散之前,將水迅速灌進喉嚨裡。
冰冷的水沖刷著食道,刺痛著身體。她忍不住皺起眉頭,低頭大口喘氣。
「唔唔。」
她環顧四周,好在所有人都相當忙碌,要不然肯定又會被笑上兩句。
由於軍隊已經成功壓制了貧民窟,有餘裕與空間設立後線總部。
過不久,政府就會送來更多的物資與人力,清理、整備,然後控制每個角落。
陸軍醫官們搭起了數個簡易的遮帳,鋪上布墊,充當臨時的醫療區。
譚雅看著那些流著血臥躺的傷兵,她不自禁地黯淡下雙眸。
明明沒有受什麼重傷,卻得來到這種地方接受治療。
自己是和傷兵一樣的存在。
能力被懷疑、害得隊友失去性命,而且還喪失鬥志。
真實的自己,遠比想像中的還要懦弱。
「我真是優柔寡斷、充滿多餘的顧慮與憐憫……」
既然踏入互相廝殺的世界,以往多餘的情感就只會成為累贅。
不能再讓奈歐拉著自己走了,她必須獨自摸清未來的道路才行。
像是決定了什麼,她重新抬起頭來,深呼吸一口氣。
「譚雅准尉,鋼杯用完後,擱在那邊的箱子上。」
「知道了。」
她豁然從折凳上站起,正準備放回鋼杯,某個東西打斷了她的動作。
相當駭人的震動藉由地表傳達過來,就像遭到巨人的重槌狠敲,譚雅失手讓鋼杯掉落在地上,杯中剩餘的水濺灑一地。
「喂!那是什麼!」
「哨兵在幹嘛?敵襲嗎?」
「誰出去看一下情況?快聯絡指揮部!」
「搞什麼!」
震盪很快就消退下去,隨之響起的是四周圍士兵們的驚呼。
她轉身望去,高聳的灰煙突破了雨幕,在遠方升起。爆炸的方向來自於能源局部隊的伏擊地點,也就是高架公路的殘骸區。瀰漫的黑煙遮蔽了視線,完全無法確認狀況。但光是目測規模,就讓人難以產生好的預想。
「……那到底是──」
等到她回神過來時,自己的身體早已經邁開了腳步。
譚雅開始奔跑。
不祥的預感驅動著她的雙腿,踏過被潤濕的地面,譚雅一面踩過水窪,一面跨越障礙物前進。
敗破的廢墟在身旁掠過,迎面撲來的雨水模糊她的雙眼。
「哈啊……哈啊……」
肺部收縮著,冰冷的空氣正在肺葉間扎根。濺濕的褲管也釋放著寒意,試圖拖住疾行的腳步。
但譚雅沒有允許自己停歇。
她想要,回到那個地方。
彷彿早一點到達就可以挽救局勢般。
彷彿早一點到達就可以回朔時光般。
奔跑著──
但迎接她的、隨即映入眼簾中的畫面,卻是一切事物的──
整座結構碎裂成拼圖般的片片瓦礫落下。
掩埋了視線可及的所有物品,
包括了,
軍隊,
自律戰車,
烈焰,
熱風,
以及——指揮官。
譚雅跪坐下來,睜著雙眼,寧靜地迎接死寂的場景。
這是什麼?
她幾乎無法凝聚視線的焦點,晃動的視界交疊錯置。
是不是少了什麼東西?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自己漏看了什麼嗎?
好像沒辦法集中精神了,有誰能給她一點線索嗎?
明明不久前還在的對吧?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遺忘了,對吧?
「……」
對吧?不應該被漏掉的吧?
要怎麼樣才能把它找回來?應該找得回來,不是嗎?
他還在某個地方不是嗎?只要稍微往前走幾步……
「──啊……咯啊……」
剛剛那是什麼?
自喉間發出的,是自己的聲音嗎?
難道不是某種獸類的呻吟嗎?
「啊啊啊……嗚啊啊啊啊……」
沒錯。
那並不是自己的聲音……因為,那聽起來已經失去靈魂了。
在爆炸發生的最後一刻,夏克斯閃避進旁邊的民宅,從窗戶飛撞進去,總算躲過了奪命的風暴。他重新舉起手槍,從斷牆後方跑出來。但旭夜早已不在那裡,唯獨還能聽見吉普車迅速離去的引擎聲。
四周已經面目全非。
「自爆裝置是嗎?很像游擊隊會搞的伎倆啊……」
好不容易擄獲的能源局機種,要是再被奪回去就慘了,乾脆設定成自爆式,情況不對就炸成碎片吧──這種思維方式,和高盧那種已經毫無退路可言的國家非常相襯呢。
疲憊感籠罩在夏克斯身上,遠比雨水還要沉重數倍。
無論如何,現在必須回到能源局裡才行。
貧民窟已經被奪下了,但依旭夜剛才所說的,高盧的軍隊會來。
他倚靠在牆邊,喘息著拿出通訊儀,接通了研究室的訊號。從通訊線路的另一頭,傳來了低沉而且沙啞的嗓音:
「夏克斯博士,你心心念念的赫恩找到了嗎?。」
「沒有,不過……」
他逐漸放緩語調,盡量裝出冷靜:
「情況有變,必須準備應付接下來的變節才行。」
§
赫恩跟隨著象牙,穿過一條條已經空曠無人的巷弄。
然而爆炸發生的當下,赫恩停下了腳步。
她抬起頭,遙望向冒著黑煙的遠處,沉默了片刻。象牙回過頭來,拉扯她的褲腳催促她前進。
赫恩卻蹲下身,摸摸牠的頭:
「我想去那個地方,好嗎?」
「呼嚕嚕。」
象牙搖晃著腦袋,似乎非常不願意。
「不過,我有一種非去不可的感覺。帶我去那裡好嗎?」
「呼嗚──」
狼犬原地旋轉著,陷入了猶豫。赫恩等待了良久,牠才屈服地低下頭。
象牙領著赫恩往回走,偏離了原本的路徑。
爆炸地點距離這裡有一段距離,他們憑著步行,花了些時間才抵達。
赫恩跨越零散的瓦礫堆,小心翼翼地前進。
當時與依奴一同眺望風景的天橋,現在已經消失了。
整個結構包括了支柱,似乎是從根部被炸垮,落下的碎片像骨牌般擴散飛落,摧毀了這一帶的所有建築。
可以從殘骸之中看出剛才駐紮著許多軍隊,然而已經沒有任何軍人能從瓦礫堆中重新站起了。
僅僅剩下幾處燃燒的火堆,似乎不久就會被雨水澆熄。
她試著往更深處走去,然後,她發現了這片死景中,唯一生還的人物。
趴伏蜷縮在那裏的軍官,有著美麗的金色短髮,即使被大雨溽濕,依然是赫恩所熟悉的色澤。
「譚雅。」
她張開嘴唇,輕聲呼喚著。
然後,女性軍官緩緩抬起頭,朝這個方向望來。
「赫恩!」
譚雅激動地站起,她不可置信地僵直了片刻,才遲疑地踏出步伐接近。
但在這時,守護在赫恩身邊的象牙卻飛身撲去,朝譚雅發動了攻擊。
象牙的體積非常龐大,加上獸類的體型,僅僅是用渾身的體重撞擊,譚雅就被撲倒在地。狼犬齜牙咧嘴地狂吼著,散發出殺性的氣息。
譚雅很快就從驚愕中回過神,她從小腿側抽出短刀,白色的利刃在空中揮出一道弧線,卻只劃開幾滴雨絲。
狼犬迅速退開,將身形趴伏下去低吼著。
譚雅撐起身體,把戰術刀擺在身前,防禦著隨時會發生的接戰。
「不要再阻止我了……算我求你……」
她憤怒地咬著牙,幾乎能夠將下顎壓碎,用絕望的片語低喃。
「為什麼每個人……每件事都企圖從我身邊奪走什麼?為什麼我往往是失去的一方?我再也不要成為敗者!死也不要!」
「吼嗚嗚──!」
話音還未消散,狼犬就展開突擊。
象牙迅速逼近譚雅,張開屬於獸類的武器嚙咬,譚雅雖然向後退了半步,未能預測的攻擊範圍造成了差錯。
持刀的右手臂被狠狠鉗住,鮮血從象牙的口中滲出。
被劇痛所震撼的譚雅發出慘叫,她試著抽離受傷的手臂,但只是讓傷口變得更加破碎。狼犬的尖牙已經狠狠鑲在肌肉裡。
但這麼一來,象牙已經無法做出近一步的動作,也無法迴避其他攻擊。
下一秒,譚雅已經抽出了腰際的手槍,從下方頂住狼犬的身體,朝心臟的位置猛然按下板機。
瞬間,火光照亮了兩者的身影。
轟然巨響後,血花汙染了象牙漂亮的白毛,狼犬碩大的身軀失去力量,癱軟下來,再也無法構成威脅。
「啊啊……啊……」
譚雅痛苦地皺起雙眉,扯開狼犬的雙顎,讓血流不止的右臂得以解脫。她收起手槍與刀械,抱著失血的右手,低頭劇烈呼吸著。
雨水讓血迅速擴散開來,染滿了遍地的液體,在夜色中也只是一片漆黑。
好像快要習慣了——習慣血腥味瀰漫散佈在四周,以及慘不忍睹的場景。
她吃力地試圖讓自己回過神來,重新望向赫恩。
啊啊。
她還穿著,穿著我給她的軍外套。
——她是我的赫恩。
譚雅就像試圖掩飾什麼般,狼狽地、憔悴地硬是擠出一抹笑容:
「赫恩,總算是再見面了呢。」
「……」
「對不起……妳不喜歡我穿軍服對吧?再原諒我一次吧……拜託妳。」
譚雅蹣跚地靠近赫恩,舉起手想要撫摸她美麗的長髮,卻發現自己的手掌上沾滿了狼犬的鮮血。她失神地愣了半晌,才帶著沮喪的眼神,收回雙手。
她就像關節陳舊的人偶般,舉動遲緩而畏縮。彷彿還不太能相信赫恩的出現,她的雙眼毫無常日的朝氣色澤。
「赫恩,我們回去好嗎?」
「譚雅是來帶我回去的?」
「沒錯喔,」她虛弱地點了點頭:
「跟我來,我會保護妳……這一次一定會保護妳,再也
「不可以。」
赫恩輕盈的嗓音,讓時間彷彿停滯了數秒。
「我已經不能回去那裡了。」
「赫恩?妳在說什麼?為什麼……」
「譚雅,」
赫恩展開瘦弱的手臂,緊緊摟住了譚雅。她將頭埋在譚雅的胸前,感受著濕潤軍服下,依然殘餘的溫度。
「我想要和譚雅在一起,我想要回到那個時候。」
但是,
「那座都市是我的監牢。」
譚雅睜大雙眼,似乎還未能理解詞句中的意義。即使被赫恩緊緊懷抱著,她卻感覺到胸膛裡似乎有什麼,正在一點一滴流逝。
「那座都市就像君臨的神一樣,對這個世界恣意妄為,卻從來無法理解愛。譚雅,我已經不想回去那個地方了。」
對不起,妳會感覺到難過對吧?雖然這是我最後的決定,但我並也不想讓譚雅難過,兩種想法都是我的真心。
可是,如果跟著譚雅回去,我會失去機會,會無法從那個世界掙脫。
我不要用那種方式,和譚雅在一起。
「譚雅……妳在哭嗎?」
譚雅已經顧不得雙手的血汙了。她低垂著頭,就像試圖留住珍貴的寶藏般,將赫恩還抱在懷裡。
好瘦小,為什麼赫恩的身體這麼瘦弱呢?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滑落。
已經快要抓不住了,或許下一刻就要從眼前消失了。
即使這樣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胸膛中流淌著的那東西仍然停止不下來。
「譚雅,妳陪我俯瞰都市的景色,那時的我其實很開心,我不是孤單地面對著那片陌生又混亂的城市,我喜歡有妳在身邊的感覺。」
「拜託妳,不要離開。」
「雖然我不曉得『開心』精確的定義,但我好像可以感受得到。」
「別離開我,赫恩。」
「只是,我俯瞰所見的那座都市,在我眼中就像月亮一樣冰冷。」
「不要離開我。赫恩,拜託妳……」
她無助地呻吟著,用連自己都無法辨析的模糊話音苦苦哀求。感覺已經用鑿最後一絲一毫力量了,身體像要被雨絲擊傷了,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話語了,到此為止已經是極限了。
……究竟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隔著淅瀝的雨聲,赫恩帶著歉疚開口:
「對不起,我不能再回去了,譚雅,對不起。」
——轟轟轟隆。
摩托車強硬地頂開瓦礫堆,刺眼的車頭燈瞬間映亮了殘敗的雨景。
突兀插入場景之中的是一名少年騎士。他驅動車身來到赫恩身後,由於貝雷帽的遮掩,譚雅無法看清對方的模樣。
彷彿應和陌生者的到來,赫恩輕輕推開了譚雅的手臂,向後退了一步。
「赫恩!」
譚雅的呼喊聲被引擎所掩蓋。
不知道為什麼,她無法移動半步、沒有勇氣阻止眼前的場景發生。
似乎聽見了最後一塊碎片落地的聲音。
——或許直至此刻,才是她的內心分崩離析的最終局。
依奴低頭催動油門,伴隨著嘈雜的喧鳴,載著赫恩往廢墟的深處離去。
很快的,刺眼的車頭燈光芒就完全消失在複雜的街區之中。
夜色逐漸回歸寧靜,不再有言語、流血與溫度。
而譚雅.凱普萊特准尉沉默僵立在滂沱豪雨中的身影,一直持續到能源局的救助隊抵達為止,才喪失意識地跪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