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5_20:23】
依奴舉起鋼索發射器,朝寺廟二樓的護欄發射,接著踮了兩步踏上牆壁,迅速地翻轉身體,在陽台上降落。
他往桔梗發展區眺望過去,正好撞見能源局的支援飛彈像流星雨一般落下地景象。火光在四周圍綻放開來,錯落在廢墟和市街之中。
緊接著,掃蕩作戰開始了。
照明彈被打上天空的瞬間,能源局的部隊發動了克圖格雅的引擎。
以自律戰車為首的能源局部隊,採用最原始的步行展開入侵。然而擴散的速度非常快,且部隊分支也相當多。
依奴稍微掌握了部隊的走向。
——不只是閻融爐,這座寺院也已經被當成目標了,有兩支小隊正在緩緩靠攏過來。
現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赫恩從這座寺廟帶走。
依奴從身後的軍火儲倉內,抄起衝鋒槍、彈藥與幾個重要配備,熟練地掛在身上後,拉出鋼絲從二樓降落地面。
「象牙!跟上來!」
他高聲呼喚,並且朝寺院深處奔馳。
沿路上所有人已經開始了作戰準備,但剛用完晚餐就遭遇敵襲,大家都有點失措。
他來到主殿堂後方的走廊,正巧撞見了從後半部走出來的赫恩。
「我們要離開了。」依奴將防風外套罩在她身上,
「一邊穿上一邊跟我走,別停下腳步,戰爭已經開始了。」
「嗯。」
赫恩並沒有多說什麼,盡可能地迅速將手臂套進袖子裡,但笨拙的她還是差點在走廊上跌倒。
依奴領著她來到主殿旁邊的馬棚,裡面停放著今天中午才剛修好的摩托車。
他將赫恩抱上後座,接著自己也跨上座位,發動引擎並抓緊了龍頭。
「象牙!在密道出口等我們。」
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發號施令後,就催下了油門。摩托車在引擎的高聲嘶鳴中狂奔出去,果斷撞碎了馬棚旁邊的護欄。很快的就來到一條斷路邊緣。
依奴並沒有就此停下,他將車體打橫,沿著山丘側邊的岩壁迅速下滑,摩托車的側甲板甚至和岩石擦出了火星。
「抓緊我。」
依奴改變了輪胎的滑行方向,從倚靠岩壁的姿勢彈起,讓車身凌空落下。
摩托車重重地降落在一條隱密地山道上,刮出一道深深地剎車痕後,依奴重整車勢,開始在這條密道上奔馳。
赫恩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部,甚至能隔著依奴的外套,感受到他纖瘦的體格。
即使車身的劇烈晃動令人暈眩,她還是竭盡所有的力量扣緊十指。
依奴用眼角餘光,從林葉的的縫隙之間確認戰場的現況——能源局給他們的時間不多,高盧的援軍要立刻前往防守也需要些許時間。
他不能抱持僥倖的心態,能多爭取半分半秒就不能放棄。
他抬起頭,側著臉高聲大喊:「幫我調查市街,找找看有沒有安全出口。」
赫恩遲疑了片刻,她將臉湊近依奴的耳朵,在呼嘯而過的狂風之中說:
「依奴,你在對我說話嗎?」
「我在向象牙下指令。不過赫恩,如果看到什麼異狀也請告訴我。」
「知道了。」
赫恩帶著疑惑低下頭。話說回來,從剛剛開始,象牙就一直不在附近,依奴似乎也沒有等牠。依奴所說的發號施令,到底是什麼意思?
夜風漸漸強了,赫恩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更加抱緊了依奴。
「赫恩,會覺得害怕嗎?」
「害怕?」
面對依奴突如其來的詢問,她愣了半晌。
「我不曉得具體的現況。但是,不愉快的感受,現在的確非常強烈。」
「我啊,現在覺得非常害怕。」
依奴低沉的嗓音被狂風切碎成破片,聽起來比平常還要虛弱。
赫恩突然覺得這個背影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堅定,彷彿被什麼壓抑著,因為過分的壓力而出現了裂痕。
「在這個國家、這個我曾經停駐過,不對,應當說這是個塑造我的國家,雖然我逃走了,我從這座都市離開了八年的時間,但是,我卻回來了。」
「依奴?」
「我真的很害怕,這個都市竟然也發生了戰爭,就好像……像在迎接我回來一樣,好像我根本無法從廝殺中逃脫一樣。沒錯,簡直像宿命一樣。」
赫恩無法看到少年的表情,但她隱約感覺到,那副漠然的臉,此刻一定也籠罩著不安的神色,因為依奴的話音是那麼的不安,感受不到絲毫冷靜。
這座都市,對他來說究竟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
「赫恩,這次不一樣了。我不能放任自己被命運左右,絕對。」
自依奴口中飄散而出的片詞,就像是呼出的白色霧氣般空虛,卻逞強地逐漸拼湊成原本那塊冷漠的鎧甲。
赫恩無法再多說什麼,她將身體緊貼他的背,感受著依奴虛弱的堅定。
照明彈侵略性的尖銳光芒,從密林的縫隙之間貫穿,相映形成的漆黑陰影使人混亂。整個世界彷彿中了毒,被染成詭異的色調。
在摩托車衝出樹林的瞬間,依奴鎖起剎車並將車身放橫,後輪在泥地上畫出一弧飛濺的刮痕。他轉向挑了一條相當狹窄的巷道鑽了進去。
動作就像對地域相當熟悉,避開了大路,直接從捷徑切過市區。
從這裡開始街道變得很混亂,不但廢棄建築與棄置的大型垃圾難以通過,現在還多了許多被轟炸的坑洞,要在瞬間判斷出路幾乎不可能。
「從右邊過去,替我檢查右邊的詭雷是不是還在!小心別死了。」
依奴一面駕馭摩托車,一面對著不明的方向下達指令。
他們與敵人的距離,已經近到能聽見自律戰車前進時的隆隆聲。但兩方之間相隔著數條窄街,無法目視對手,甚至不知道哪個拐彎就會碰頭。
依奴抬高車頭,蠻橫地踏破了某家菜攤的木架,然後騎上大路。
四周依然有來不及撤走的一般居民,孩子與生病的老者蜷縮在角落,似乎已經沒了逃亡的力氣。此刻卻無人能有餘裕對他們伸出援手。
被尖銳建材貫穿的屍體或燒焦的死者,零落地癱倒在四周,依奴盡可能地無視這些慘狀,去觀察地面上自律戰車走過的痕跡。
接著,他再次抬起頭,就像在對月亮探問情報一般沉默了片刻。
「這幾個地區已經被鎮壓了。」
依奴將摩托車開進樓房間的陰影中,低著頭喘息著。
就在咫尺處,可以聽見自律戰車的鍊鋸切開鋼鐵的刺耳摩擦聲,或許只隔著一條街也說不定。
旭夜應該已經出動自律戰車了,這樣一來又能替他們爭取更多時間。但那堆舊式的、缺乏保養的走私貨究竟能發揮多少戰力?這點他和倫斯一樣質疑。
另外,研究生部隊的行動沒有那麼早。因為規劃反擊方案必須耗上一小段時間,所以在這段空檔裡,就讓桔梗區內的暴力集團充當犧牲品,製造戰場上的混亂。能源局的謀策者會不會因而被拖延,一切就都是運氣問題了。
但是,帶著赫恩逃離,就連半秒鐘都非常寶貴。
「不過別擔心,還有一個區域被漏掉了,只要穿越這裡就能找到庇護所。赫恩,再忍耐一下子。」
「我無所謂……依奴,還好嗎?」
「沒問題,我很好。」
一面用低喃似的語氣說著。
他輕輕握住赫恩放在自己腰部的手,就像要將溫度傳達過去一般。
少年重新發動了摩托車。被爆炸聲與建築物的倒塌巨響所掩蓋,這是個無人能看清對手面目的戰局。
依奴駕車奔馳在錯綜的巷道之間,迅速地變換行徑方向。
令赫恩不解的是,無論廢墟的阻礙多麼遮閉視線,依奴往往能在關鍵時刻繞開,避免和能源局接觸。好幾次都驚險地與自律戰車的行徑錯開。
她隱約感覺到,依奴似乎掌握了整個區域的粗略狀況。
就連幾分鐘前飛彈造成的通路障礙都能完美地迴避掉。
但是,究竟是用什麼樣的方法?事先調查?或者光憑直覺?
赫恩還來不及弄明白,災難就這麼迎面襲來——
道路右側的舊時代電訊塔,由於鋼骨結構被炸彎,似乎結構已經達到了支撐的極限,在淒厲的扭曲聲中朝路面坍倒下來。
「糟糕!」
依奴為了避開通訊電塔,死命地鎖緊剎車並且偏轉車身。
然而摩托車的衝勢已經不可能在這麼短的距離內停止,在下次秒針擺動之前他們就會被擊中。
漆黑的鋼架就像帶毒的野獸鉤爪般,迅速地掠向地面。
——依奴放開了把手。
他用腳狠狠從摩托車上蹬開,攔抱著赫恩朝一旁翻滾出去。
摩托車失去平衡後立刻側倒,像陀螺般不停打轉著滑行出去,在鐵塔癱倒的最後一刻,從下方的些微縫隙穿了過去,撞上街道的另一頭停了下來。
接著,大量的碎片揚起,包括鐵塔震出的火星與建築物的裂塊、瓦礫。
嗆人的煙塵一時間模糊了整條街道的景色。
在無法定焦的視線之中,赫恩感覺自己被手臂拋了出去,她下意識地屈起身體,在粗糙的路面上翻滾了幾圈後,平安地倒在一根路燈下。
即使隔著厚重的防風外套,沒有足夠肌肉能緩衝撞擊力的纖瘦體格,讓赫恩恍惚了片刻,等到顫動的視野平靜下來,已經是數秒之後。
坍落的鐵塔扭轉成詭異的形狀,不但自身的崩解擋住了去路,也連帶撞毀了好幾棟民宅。破裂的牆面中裸露出鋼筋,彷彿被拆解的軀體。
大量的廢物散落一地,只剩下細石和塵埃翻滾著,發出零碎的聲響。
「依奴,依奴?」
她艱難地站起,攙扶著路燈柱,讓不聽使喚的雙腳支撐住自己的體重。
「依奴?你在……哪裡?」
赫恩的話音虛弱的就像喘息聲一般。
她踏著不穩的步伐,跨越瓦礫石塊,差一點就被尖銳的碎片劃破小腿。
抱著恐懼的心理,往鐵塔癱倒的方向尋找過去。
依奴還在,還活著。
只不過,少年的下半身被壓在兩塊梁柱交疊的夾縫之間,外表看起來有點寬度,似乎還能稍微活動,但在瓦礫之下雙腳恐怕被夾緊了。
赫恩快步跑了過去,跪在依奴身邊查看他的狀況。
除了腰部以下,並沒有足以出血的傷口,只是──
「雙腿還有知覺,沒事的,」
依奴用乾涸的聲音說,從語氣聽來,恐怕被壓住的雙腳相當痛苦吧。
就在這時,街道末端出現了一具漆黑的身影。
被照明彈的白光所籠罩,構造宛如鬼神邪魔的自律戰車「克圖格雅」。
「赫恩!快點閃開!躲到建築物後面去!」
依奴咬著牙,揮舞手臂想把赫恩推開。
然而,赫恩只是緩緩站起,佇立在依奴身前。
彷彿要用纖弱的身體來保護依奴,她凜然地毫無動搖。
「克圖格雅」的機械結構發出雜碎地嘶鳴聲,裝置於前端機械手臂上的鍊鋸開始運轉。細小的刀刃開始在軌道上旋轉,撕扯著灼熱的空氣。要是被那種能拆除建築物的武器稍微劃到,就算是頸椎也會被瞬間削斷吧。
赫恩彷彿夢囈般,嘴裡似乎輕聲念誦著什麼。
但自律戰車的引擎聲很快就掩蓋了所有的雜響,白色的銳刃朝她衝刺過來。帶輪的四足捲起飛塵,震動著已死的大地,殺氣騰騰地展開攻擊。
「赫恩!」
依奴的瞳孔收縮,肺臟裡的氧氣被抽空。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無蹤,整個場面,唯獨赫恩瀕臨死亡的瞬間異常清晰。
然而,那個畫面彷彿在瞬間就被構築了。
「——停下來。」
讓人誤以為是夢境的寧靜空白,如透明的海潮般包覆了依奴的恐懼。
然後,融化、崩解,殘留下足以混亂意識的迷惑。
赫恩純白無瑕的長髮,被沖擊帶來的震風吹起,宛如展開的羽翼一般飄揚著。在那嬌小的身軀前方,自律戰車簡直像是鋼甲組成的小山丘。
鍊鋸緩緩停了下來,飽含惡意的刀刃,現在只能停在赫恩的面前分毫之外距離。
只要赫恩稍微探出頭,就能張口銜住利刃的程度。
甚至連赫恩呼吸出的氣息,都在金屬刃上凝結出白色的薄霧。
這份詭異的寧靜、奇妙的平衡,讓人不禁冒下冷汗。
「不用再前進了,休息吧。」
這句話就像開關,「克圖格雅」主體上方的紅色攝像頭,發出電力衰弱的低鳴之後,就黯淡成無神的灰色。四足也失去站立的能量,讓整台積體垮了下去,無論是氣勢或者高度,馬上就矮了一截。
潰散、退敗、順服,該用什麼樣的語詞來形容?上一秒還生氣蓬勃的智慧型機械機構,竟然就這麼癱倒在原地。
街道回歸沉寂。
「那是什麼?赫恩!妳是怎麼辦到的?」
噠噠噠噠!
少女的腳邊跳起碎石與土塵,粗魯地截斷了他們的對話。
自律戰車失去訊號後,聞風而來的士兵立刻湧上巷口,然而他們似乎沒有辨識出眼前的貴重目標,而是當作普通的敵人開槍了。
赫恩立刻躲藏在戰車殘骸後方。敵軍的掃射淋在堅韌的鋼甲上,彈起炫目的火星。
「給我退下!」
依奴往瓦礫堆中伸手奮力拔出衝鋒槍,用牙齒咬住槍機拉開,迅速還以顏色。
突如其來的近距離開火似乎嚇了赫恩一跳,她掩住雙耳,還無法習慣火藥在耳畔發出的爆炸聲。而依奴咬著牙,儘可能用單肢的臂力壓制槍口的彈跳。
衝鋒槍鎮壓式的濫射造成了效果,巷口的敵軍暫時放棄了突進,在掩護體後面吆喝、穿梭著,似乎正在請求增援。
「該死!對面真俐落。」
依奴扔下空匣的衝鋒槍,抽出煙霧彈拋了出去。
煙霧彈在空中迴旋著,讓白色的濁霧佈滿空間。可視距離瞬間被縮短到數公尺內。這種情況下,沒有戰車的敵軍應該不會輕舉妄動。
失去方向感的赫恩則慌張地站了起來。這時,她突然感受到褲管傳來一股拉扯的力量。
「依奴……不對,象牙?」
突然間現身的白色大狼犬嚙咬著她的褲管,似乎想要拖動她。在瀰漫的煙霧之中,咫尺處傳來了依奴的聲音:
「赫恩,跟著象牙走!我很快就會跟上!」
「怎麼、怎麼可能!不能丟下你!」
「相信我!立刻離開!」
「但是……」
「放心吧,我會找到妳的!我會趕到妳身邊的!」
依奴的聲音相當堅毅,重重擊打著赫恩的胸口,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催促著她邁開腳步。
「那麼,我要走了。」
她懦弱地輕聲說,並非想要傳達給依奴,只是講給自己聽。
「依奴,請你一定……一定要跟上來。」
在象牙的引領之下,赫恩突破了籠罩街區的煙霧,從陰暗的捷徑間脫離了戰場。留下被廢墟困住的依奴,與逐漸接進的能源局追兵。
與此同時,天空中捲動的烏雲開始降下細雨。
【12/25_20:30】
「這可糟糕了啊……」
旭夜靠著吉普車的車沿,臉部表情有點抽蓄。
「畢竟是打仗嘛,你沒法安排對方的行程啊。」
倫斯一面駕駛,一面反手將望遠鏡扔給旭夜。
貧民窟就像個巨大的火爐,就連傾倒焦黑的建築物都彷彿燃燒的黑炭,寒冷的冬夜之中,只有這塊領域陷入了灼熱的煩惱之中。
但讓旭夜憂心萬分的並不是這幅光景。
雖然有著大量的火力支援,但是貧民窟本身的武裝團體還是不可能跟自律戰車抗衡的。
眼前已經不是他可能控制的局面,那些衝動的人們應該已經提起武器瘋狂地往前線湧去了,想當然爾那是無謂的犧牲。
另一方面來說,在這裡折損大量兵力的話,之後的首都進攻行動也會變得相當不利。
他其實很驚訝,能源局居然就這樣放手進行掃蕩。
清剿了他們又能得到什麼?
這裡早已是個渾沌之地,沒有什麼能源局需要動用武力搶奪的東西了。即使是為了赫恩,這樣滅城的陣仗也太過誇張。
若有人能僥倖活過今夜,對能源局的仇恨肯定會更根深蒂固吧。
駐守在這裡的少數游擊隊正在緊急疏散著無辜居民。倫斯開著車載旭夜前往人口最多的區域,雖然目前看來已經非常不樂觀了,但旭夜堅持至少要有人去了解狀況,即便冒著與能源局交火的危險。
「旭夜,」倫斯嘆了口氣:
「說真的這已經不是你能參與的部分了。我把你往外圍載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現在應該盡快向高盧求援。」
「如果我現在能棄他們不顧地離開,那我當初就不會逃離能源局了。倫斯,即使是多一條街區也好,我也想——」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別哭了渾蛋。」
「咦……什麼?」
旭夜的聲音嘎然停止,他呆愣了幾秒,才真正回過神來。
望遠鏡中的景色早就模糊不堪了。
他放下鏡筒,才查覺到自己甚至無法看清楚任何東西。
淚水比想像中還要多,不停泛流下來。
原來我已經哭了啊──
明明努力了那麼久的時間,甚至讓至親之人喪命也要繼續完成的新能源都市夢想。八年過去後,現在的他卻只能看到這樣的光景。
這顆心浸泡在絕望之中太久,就快要窒息了啊。
「幽黎,對不起吶。我沒有你想像中的能幹……也沒有想像中的堅強。」
「……」
倫斯沉默不語著。僅僅是個傭兵的他,此刻還是別說話為妙。
與此同時,天空突然開始落起雨來。
上游地區的暖鋒已經逐漸轉移了。這場雨是來代表冬季結束的。不過要天氣回暖的話,還得花上幾個禮拜。
所以接下來會是冬天最難熬的時段──濕氣和寒氣會同時騷擾這個國家的居民,很難過得舒適。
「真懷念高盧,那裡的南部就連冬天都是暖和的。」
倫斯為了緩和氣氛而隨口說著,吉普車快速駛過被雨水潤濕的地面。
這時,旭夜和倫斯同時注意到了某個場景。
「倫斯!右邊!」
「我知道!」
吉普車從斜坡騰空而起,漸起劇烈的泥水花後,朝街道的正中央突進過去。
倫斯用粗壯的手臂,一邊抓緊了方向盤,另一手抄起突擊步槍開火。正在交火中的敵方部隊反應不及,一瞬間就有兩人倒了下來。
「滾開!滾開滾開!死一邊去!」
「倫斯,你把敵人逼退,我去救依奴!」
旭夜從後車廂跳了出去。他踉蹌地奔跑了幾步,來到受困的依奴身邊。
而倫斯靈巧地駕車從另一條街逼近能源局的小隊,展開截擊。由於這個小隊已經失去自律戰車,而且殘存的士兵只剩四人,倫斯能夠免強地用車上的機槍壓制。
不過大概是心急了,為了追擊逃竄的敵軍,倫斯駕駛著吉普車被對方引誘了過去。但相對的也讓旭夜周圍的狀況安全下來。
旭夜將依奴的身體狀況檢查一遍,好在沒什麼大礙。
依奴仍然是冰冷著一張臉,過長的瀏海被雨水浸濕後貼垂在臉上。
「等我一下,從外面的角度很好搬開。」
「麻煩你了。」
「赫恩怎麼了?她沒事吧?」
「放心,我讓象牙帶她去『那裡』了,正在路上。」
依奴一面說明,一面從擴大的縫隙間爬了出來:「不會有人找到那裡的,很安全。」
「讓象牙帶她去……」
旭夜似乎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點了點頭:
「果然把赫恩交給你是對的,真是多了層保障呢。」
「也只是看得比別人遠些罷了。」
依奴將礙事的瀏海撥起,並且戴上貝雷帽固定:
「我絕對不會讓她被捲入這場戰爭,你應該很明白才對。」
「那麼我們也別在這裡閒聊了,你快去守護你的公主吧,小騎士大人。」
「別說得那麼肉麻,我是領薪水辦事的。」
「……說得也是呢。」旭夜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依奴翻過電信塔的廢墟,到另一側去牽起摩托車。接著便駕車揚長而去。
看著依奴離開,旭夜大大鬆了一口氣。
他從懷裡掏出通訊儀,準備和倫斯說明會和地點。
接著,一道滾燙的光芒橫越了他的視線。
砰!
「唔啊!」
他從喉嚨中發出驚愕的抽氣聲,並且迅速後退兩步,翻身躲到電信塔的廢墟後方。
剛才那是槍擊沒錯,所幸準頭不佳。要是被打中,恐怕血已經從腦後噴濺出來了吧。
旭夜迅速滾到旁邊的掩體後。這是個正確的動作,因為接下來有大量的機槍子彈往他的躲藏之處轟來。
抵達現場的居然是另一架克圖格雅。
完蛋了。
一瞬間,旭夜甚至有了拿著手槍衝出去拚死一搏的念頭。
就在克圖格雅發出隆隆聲逼近時,身旁的建築發出巨響。一輛舊式的機動兵器憑著厚重的裝甲,從民宅裡衝破牆壁飛奔而出,並且硬生生地朝能源局的新式撞上。
遭到攔截的克圖格雅後退了幾尺,從機甲下方伸出了電鋸,往汀達羅斯笨重的軀體切割下去。
兩台自律戰車以狼狽的姿勢纏鬥在一起,雖然突來的援軍奮力保持著平衡,但汀達羅斯在那支鏈鋸下撐不了多久。
【旭夜!旭夜你聽得見嗎?】
「艾瑪利?」旭夜連忙拿出對講機:「你派出了自律戰車嗎?」
【現在不用也沒辦法吧?別想什麼把秘密王牌保留到進攻戰之類的想法了,我們現在要盡全力活下來!】
「不,我只想說妳做的很好!老天啊我剛剛差點就掛了!」
【現在情況真的很糟糕!再過五分鐘我就要從神殿撤退了!這個地點已經被發現了,能源局的部隊實在太恐怖啦!】
「喂喂!冷靜點!」
【我很冷靜!】
艾瑪利一點也不冷靜地用高音量說:
【神殿這邊的主控室如果沒有人繼續盯著,待會汀達羅斯就會失去操控變成廢鐵,你趕快趁著我們的自律戰車還能動的時候撤退啦!】
「我也是這麼希望的啊!」
【你到底在哪裡?高盧的游擊隊接到我們被攻擊的消息,準備直接派遣支援來救他們自己人了!但那至少還要一個小時,在這之前給我撐住啊!】
「沒、沒辦法啦……」
在這裡等上一個小時,我看連墳墓都挖好了。
旭夜懦弱地回應後,切掉通訊器。
他小心地探出頭確認情況,正好看到兩台自律戰車交戰的最後一幕。
克圖格雅的鏈鋸成功將汀達羅斯的左側整個削了下來,但它本身的攝像鏡頭也被汀達羅斯的機械爪捏得粉碎。
就損傷狀況來說,是克圖格雅的壓倒性勝利,但沒有攝像器對自律戰車來說形同半殘。最明顯的證據是,即使旭夜幾乎將上半身探出掩體,自動兵起也沒有將機槍重新指向他。
這時,遠方一輛能源局的吉普車緩緩駛近。
從車上走下來的人影讓旭夜的呼吸慢了半拍,接著露出非常可怕的表情。
夏克斯.蒙克斯。
「晚安,我睿智且優柔寡斷的老友,旭夜.阿奇波爾多。」
聞聲,旭夜也起身走出了掩體。
兩人之間相隔著斷裂的鋼骨架構,在沉默的分鐘對峙了片刻。
久別重逢帶來的並不是喜悅,或許對雙方來說這樣的會面都太過於倉促。
最後,是旭夜首先張開口打破沉默:
「你身邊竟然沒跟著一大票軍隊呢。已經克服政治家的貪生怕死了嗎?」
「我這不是帶著自律戰車嗎?當年能源局還在使用『汀達羅斯』時,你還親口稱讚過我『才能用在亂七八糟的地方』呢。」
「呸,那才不是稱讚。」
「對科學家來說只要才能得以發揮就是幸福吧。沒錯,即便因為自己的才能而走向滅亡,那依舊是幸福——就像幽黎.阿奇波爾多那樣。」
「你是以惹我生氣為前提在說這句話的嗎?沒用的。」
「別露出責備我的表情,」
夏克斯的語氣中沒有半分玩笑的味道:
「對於幽黎的離去,我也同樣感到惋惜。你的敵意從來就是你自己的幻想,我自始至終都是用平等的眼光,以同為科學家的立場與你相處的。旭夜.阿奇波爾多,」
他向旭夜伸出了蒼老的手掌:
「即便到現在,我依舊敬佩著你。沒錯,當年邀請你加入局內議會的念頭,至今也從未改變。我讚嘆你的才能,希望你能站上應該屬於你的位置。」
「議會?」
旭夜狠狠啐了一口:「你是說披著工人黨功績的屍皮,自以為只要冠上名字就會成為正義的英雄,以血腥將世界塑造成他們所想要的樣子的那群糟老頭?」
開什麼玩笑!
就是因為那些人掌控著政治、掌控著科學,才會發生今天的戰爭!
「那個議會現在擁有力量,旭夜.阿奇波爾多。你想要拯救眾人、想要改變世界也只有在那之中才能辦到。」
夏克斯沒有被對方的慍怒影響,他像個勝券在握的談判家,語調平順而冷靜:
「我曾經邀請你一同加入勝利者的陣營,但你回絕了。你決定用雞肋的、微不足道的個人身分逃進廢墟之中,極度有限地拯救著少數人的性命。你這並不是在救助他人,只不過是自我滿足罷了。沒錯,這就是你身為科學家最不足的唯一缺點,你沉溺在自己的人道當中,卻做不出權衡利益的決斷。」
「我絕對不想讓一個帶著自律戰車輾進貧民窟的科學家這樣說嘴!」
旭夜激動地指著身後熊熊燃燒的廢墟,幾乎是嘶吼著說:
「給我看清楚,這就是現在的你!夏克斯!你已經老到能接受屠殺整座城市的戰爭了!你已經對身為人的底線麻木了!但我還沒有!我看著這一切,心中依舊能感受到痛楚!這就是我優越於你們的地方!」
「原來如此,在你眼中我像怪物一樣可怕吧。」
夏克斯死板蒼老的表情上,突然浮現了一抹詭異的笑容。
「我特地來見你,可不是只想和你進行這種青春期問題等級的辯論。我必繼續執行我心中認定的正確,所以得糾正你。」
旭夜啊旭夜。
我是怪物沒錯,但就是怪物們建立了這個國家,保全了大量人的性命。
甚至達到前所未有的富庶。
仰賴著這些怪物,才得以倖存啊。
「老友,赫恩曾跟妳提過她的能力所能到達的極限嗎?」
「什、什麼意思?」旭夜怔了怔。
「看樣子是沒有呢。你一定是得知了赫恩有看透萬物向量,以及精神操縱物質的能力,希望他治療貧民窟的病患,所以策劃了劫持吧?真是兒童般天真的慾望呢。」
「少給我拐彎子!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赫恩有沒有提過,她注視著都市時會頭暈?」
夏克斯已經收下了笑容,語氣冰冷地說:
「赫恩的腦海中,殘存著黑色聖夜中死亡的人們的聲音。」
正確來說,包括了死於爐光侵蝕症候群的人們死後的聲音,她也能聽見。
那麼幽黎.阿奇波爾多的聲音,應該也正迴盪著吧。
赫恩沒有自己的記憶,她所做的夢是那些死去的人共同的夢。
要說她是整個災難本身、災難的具體化、災難的餘韻也沒錯。
這就是赫恩的特殊體質,真正的極限。
「赫恩的全身,流動的都是『死血』。她的身體與其說是被徹底感染,更像是直接將接受閻融石的游離幅射視為理所當然而誕生的軀體。她能夠感應、操作能量,也能夠將能量的軌跡保留在腦中。經過了長期的研究,局內依然不確定赫恩腦中的那些聲音究竟是不是『活著』的,唯一能肯定的是,死者們靠著赫恩,以超越我們現有觀念的方式繼續存在。」
「你到底……」
旭夜睜大雙眼,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我和你都心知肚明,黑色聖夜根本就不是赫恩引發的,那就是極其普通的反應爐失事,身為開發者的我們早就想像過那種情況,只不過沒能完全阻止罷了。相對的,赫恩則是承受了一切,她大概不是人類吧,而是閻融爐的巨大毀滅之中,誕生的新型態生命。」
「夏克斯!你究竟想將赫恩利用在什麼地方?」
「我沒有利用她,只是一昧希求著她的引導啊。」
夏克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身在貧民窟中的你也相當明白,爐光侵蝕症候群會殺死病患,但其中有人卻獲得了人類標準以上的健康。這樣的變化居然是可遺傳的。代表靠著閻融石的游離輻射,人類的演化能在三代到五代之間轉變為完全不同的形態。」
而局內議會接下來要執行的計畫,就是促成這次昇華。
要讓人類往下一步走。
如果能夠有更強的身體、更優秀的適應力,這個國家就能繼續強大下去,無論面臨多大程度的能源戰爭都無須懼怕。
不再是那個迷惘又卑微的種族。
那麼做法呢?
——再次引發黑色聖夜。
「這一次的規模將遍及全國,每一座閻融爐都會強化反應到超越臨界,讓所有國民受到幅射沐浴。只要將民眾撤離到安全範圍,就能避免直接猝死的狀況,但是全員都毫無例外都會感染『爐光侵蝕症候群』。」
「瘋了……那群老人真的瘋了……」
旭夜低聲詛咒著,他根本還無法完全吸收夏克斯的話,然而對方卻逕自地解釋下去,對於旭夜恐懼的表情毫無反應。
「被淘汰的人會死去,但優秀的人能夠活下來,並且以全新的姿態成為這個國家的公民。這個國家又會往完全的烏托邦更進一步。」
非常棒。
迅速又高效率的進化,美好到令人落淚。
其他物種需經歷萬年,我們只要一世紀左右便足夠。
「旭夜.阿奇波爾多,你能想像嗎?那些一點也不脆弱、強盛而勇敢的人類將重新佔領這塊陸地。我們這些先代的歷史就要被隱沒、被遺忘。說實話,石油時代結束之後,我們早就是應該滅亡於戰爭中的老舊種族了。」
但我身為舊人類的一份子,沒辦法欣然接受這樣的淘汰。
想必其他人也是。
所以,我希望讓赫恩引導我們的生命。
「赫恩的存在已經超越科學觀念了,她不會衰老也不會生病,即便走入新的世紀,以她的特殊體質與能力,也會是相當領先的個體。我現在無法將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你,但赫恩是我的……能源局的希望。」
死在這個黑暗的時代,太悲哀了。
剛剛不是說過了嗎?即使死去,赫恩的腦海之中也會留下我們的痕跡,就算已經虛弱到腦波的程度,依然是存在的狀態。
希望能由她乘載我們的意志,帶著我們進入那個世紀。
赫恩必須參與國家感染計畫。
「對能源局、對議會來說,赫恩是否能繼承舊人類的意志其實可有可無,感染計畫依舊會執行下去。所以這次掃蕩作戰,是我向議會提出強烈要求才得以執行的,參雜了百般理由,終究我的目的只有帶回赫恩。」
非得要找到她不可,就算我心知肚明──這份堅持能源局只會用發動戰爭來實現。
就算把工人黨,甚至整個貧民窟輾為灰燼,赫恩依舊超越了這些代價。
「這是我聽過最荒唐的事情!」
旭夜從迷惘轉為激怒,忿恨地回應:
「這個國家從頭到尾就是被你們恣意玩弄著!什麼進入新時代?這根本不是站在人類的利益為出發點所想的計畫!這種屠殺毫無未來可言!」
「這點我欣然承認!掌控著這個國家的能源局,是頭無可救藥的狂獸!我們都會死去,應當活下的人則重獲新生!我做的不過是祈求屍骨尚能完整。告訴我!赫恩在哪裡?」
「我不會把赫恩交給你這種人!繼承人類的歷史?向能源局屈服的你,也是同流合汙的狂人罷了!我反而要請求你,夏克斯!跟我一起對抗能源局吧!讓高盧的游擊隊占領首都,停下這荒謬的鬧劇!」
「沒用的,就連前來的游擊隊也會在閻融爐的崩潰之中被炸死吧。你還有什麼手段能阻止能源局改造時代?旭夜.阿奇波爾多,我們的日子結束了!快點搭上名為赫恩的方舟!我們要在女神的守護下前往新的世界!擺脫生物性的軟弱,迎接自由的時代!」
「時代時代的煩死了!給我對現在的人們抱持一點期待啊!混蛋科學家!」
旭夜發出了幾乎是哀鳴的怒號,抬手將手槍指向了夏克斯。
然而這個舉動觸動了身旁的克圖格雅,自律戰車立刻架起機槍,對準了旭夜準備開火。
就在旭夜纖細的身軀要被子彈扯碎的前一刻,一輛吉普車從巷中直奔了出來。
倫斯伸手一把將旭夜撈上車,緊急地要調轉車頭逃逸。然而克圖格雅已經開火,大口徑的子彈擊中車尾燈,爆散出片片碎屑。
只見倫斯突然反手一抽,拾起放在身邊的發信器,扣下上頭的按鈕。
「你就給我把命留在這裡吧,瘋子!」
原本頹倒在旁、報廢的汀達羅斯,發出了尖銳的電子警報聲。
——接著,僅剩一半的機體發出了轟然巨響,火光掩埋了視線中的一切。
我盡可能畫了依奴的角色形象圖。
依奴的名字從這篇作品開始寫起就沒有變動(很多角色都改過),單純就是取了日文「犬」的讀音,設定上是名拉丁裔的少年。
沒有平靜的童年、老練而且習慣於殺人的童兵,基本上是這樣的角色。
在過去的某個版本之中,還曾經有依奴身為旭夜的革命部隊的教頭角色,指導貧民窟的少年軍用格鬥術這樣的劇情。
為了讓這個角色能夠更讓人感到親近,我追加了喜歡摩托車、熱可可這樣的設定,希望讓這個年紀尚輕的小男孩更加有血有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