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昆汀與四個城市的代表簽好合約後的第十三天。
霞族人將精心準備的貨物放到苔熊車上,有醃製的肉類與各式毛皮、珍稀的草藥、木材與礦物、繽紛新鮮的水果,通通都是烏蘇卡贈予的恩惠。
昆汀滿意地點著所有貨物並用顫抖的手寫著手中的羊皮紙清單,他歪歪扭扭地寫著剛學會不久的字母,這些數字的字母對他來說意義深重,代表著往改革成功邁出的一步。
「爸爸,我找不到任何一顆綠藤雞的蛋,真的沒有。」
「可是清單上有啊!我看看……」昆汀回應也正在幫忙準備貨物的庫絲塔,並瞇起眼睛研究羊皮紙上的詭異符號。「確實有啊!有三籃,都在妳叔叔的車上妳去看看。」
「這裡沒有蛋只有……唉,你應該自己來看看這三個木籃子都裝了些什麼。」
「親愛的,我現在沒有空,妳直接跟我說好嗎?」
「這裡有三籃噁心的蜥蜴尾巴。」
「什麼?什麼蜥蜴尾巴?」
「我看應該是攀葉蜥的尾巴……還有一些是穴蜥的……連翼蜥的都有!我看所有能在谷底找到的蜥蜴的尾巴都在這裡。」
「我的風啊!奎克現在在哪?庫絲塔去把妳叔叔找來!」
沒多久庫絲塔就拉著昆汀的弟弟來到即將出發的車隊邊。
「怎麼了哥?聽說你對我的貨物很有意見,我跟你說我已經竭盡所能地蒐集了,我可以用風之名發誓,我肯定已經抓光這個伊卡恩卡附近所有的蜥蜴了,就算如此也才好不容易湊滿這三籃。所以你到底對我的努力有什麼意見?」
「奎克,這些蜥蜴尾巴要用來做什麼?用途是什麼?」
「你怎麼會問我呢?應該是要拿來賣的吧?誰知道買這些東西的人要用來做什麼。」
「我要的是綠藤雞的蛋,沒有人會想買這些尾巴!」
「明明貨單上就寫著蜥蜴尾巴,我還再三跟你確認過。」
「我給你的貨單明明就沒有蜥蜴尾巴。」
「剛才庫絲塔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準備好了,我就知道我把貨單帶在身上絕對會有用處,喏,你自己看看這上面是不是寫蜥蜴尾巴?」
昆汀接過奎克遞來的貨單,皺起眉頭瞇起眼專心看著。
「這……怎麼會這樣?這不是我寫的吧?」
「這麼醜的字不是你寫的會是誰寫的?難道是我寫的嗎?」
「你根本不會寫吧?」
「我是不會寫,但我寫起來一定沒有你這麼醜。」
「不不不,這個字明顯不是我寫的,你看……這筆跡根本就不一樣。」
「嗯……你說的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醜的要命的字其實比你本人寫的還漂亮一點。」
「對吧!那是我寫的。」庫絲塔從一旁竄出,手裡還拿著整籃新鮮的綠藤雞蛋。
「親愛的,我要的是妳手上的那些蛋,而不是這些沒用的尾巴。妳蛋放在車旁邊先把尾巴拿下來吧。」
「我才沒寫錯!我反覆確認好幾次,就連我在射箭的時候都沒有我檢查時來的專注,你拿給我看看,我才不相信……」庫絲塔搶下昆汀手中的貨單,兩眼瞪著上面的塭駱字母看,「我看下次你們還是不要飛好了,眼睛這麼不好遲早會撞到樹,這些字這麼清楚寫著『綠藤雞的蛋』,你們到底是怎麼看的?」
昆汀跟奎克互看一眼,庫絲塔的父親隨後嘆了一口氣。
「庫絲塔,妳……別跟我說妳又沒去上課了。」
「說什麼呢?」庫絲塔乾笑幾聲,將眼神從瞪視著自己的父親身上移開,「當然有,我們學了拼音,學了這些字母,還學會如何拿筆,我還用了一根蠢蛋的羽毛當筆桿,做了一支蠢蛋筆。」
昆汀又嘆了一口氣。
*
「安庫魯剛剛說了什麼?」庫絲塔瞪著坐在蠢蛋旁邊的我,問道。
安庫魯現在狀況很好,跟原本那個瘋言瘋語的神靈完全不同。他一樣附身在蠢蛋身上,利用自己的力量修復蠢蛋的身體,他說他要把蠢蛋轉化成自己的化身,這樣就可以拯救這隻可憐的夕暮鳥。
創造化身的技能是只有身為生靈的神靈才能做到,生靈創造出來的化身普通的人類也能看見。生靈在創造化身時都會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地神聖,可能體型會更大更壯碩、花紋會更鮮豔更浮誇,全都是為了突顯自己的獨特。
「就是說以前的事情。」我回答。
「才怪,以前的事才不會讓你笑成那蠢樣子!你應該去河邊看看自己的臉有多蠢。」
「才剛剛講到妳跟妳父親第一次準備去塭駱交易的地方,還有提到一些有關『蠢蛋筆』的事情。」
「唔……」庫絲塔難得地紅了臉頰,紅暈讓刺青看起來更紅了些,「安庫魯說了什麼?不對,祂不是要跟你說我爸爸是怎麼死的嗎?說那些蠢事要做什麼?」
「從頭講起比較清楚,況且也很有趣不是嗎?」
「哪裡有趣?要講我自己講,不用安庫魯費心提起那些糗事。」
「妳又不說。」
「我說就是了嘛!」
「怎麼突然這麼慷慨?好啊,所以妳真的沒有去上塭駱語的課嗎?還有那些蜥蜴尾巴最後怎麼了?」
「祂也說得太詳細了吧……」
我挑眉看著害羞的谷尊。
「好啦……我……不是我的錯,是那個老師太無趣了,整天叫我們抄寫抄寫抄寫,抄到我的手都快斷了!那些字母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況且有好多長的一模一樣的字母,只是多了一個點或是顛倒過來就變得不一樣,誰記得住啊?」
「所以綠藤雞蛋倒過來寫就會變成蜥蜴尾巴嗎?」我笑著說。
「我哪知道,反正那時候我寫的就是綠藤雞蛋沒錯,管他字母正不正確……好啦,可能是不正確才會被看成是蜥蜴尾巴。」
「肯定是妳寫錯吧?」
「你管那麼多幹嘛?就算不會寫字我還不是當上谷尊了!」
「是是是,谷尊大人。所以後來呢?」
「後來我們把一錯再錯的貨單搞定之後,月亮早已經在頭頂上了,大家都滿心期待明天的到來。但沒有人知道一切都不是想像中那樣美好,只有無盡的悲劇在等著我們……」
*
昆汀丟下沉重的木箱並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攤位。雖然這裡在市集最偏僻人煙最稀少的地方,放眼看去那些正在閒逛理毛的花貓都比人類還多,但總比沒有好。
這裡是一切努力的起點但絕對不是終點。
「庫絲塔,妳那裡好了嗎?」
「喔……老爸,我不確定,在我眼裡已經很好了,可是叔叔他還是叫我重擺。」
「妳擺的東西跟妳編的辮子一樣糟,甚至還更糟。我要妳把這些水果堆好,妳到底是怎樣才能把它們疊的跟那些看不懂的藝術品一樣的?」
「你剛才才說我疊得不夠美,現在又嫌我疊得太藝術?」
「我只是叫妳擺得美觀一點,要不然那些城市人怎麼會多看我們幾眼呢?我們只是又土又蠢的鄉巴佬,住在峽谷裡啃樹根玩泥巴的一群人。」
「奎克,我以為我們討論過了。」
「大哥,我只是……唉,在他們眼中我們是怎麼樣的人你也知道的,就是……好啦我知道了。」
「別擔心,所有的事都已談妥,合約也簽了。倒是你還有其他更需要擔心的事,曼茱沙看起來很需要人幫忙處理她的衣服,你再不幫幫她的話,她生起氣來你可不好受。」
奎克一聽馬上看向他妻子負責的攤位並面露難色,曼茱沙正一個人苦悶地把各種獸皮衣掛在木假人身上,奎克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之後,才嘻皮笑臉地跑去他妻子的身邊。
「老爸,叔叔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老實說我也很擔心。就算我們打算跟對方好好相處,但他們不見得也會這麼做……真的會順利嗎?」
「前面幾次會談妳都有參加,那妳應該也知道我們都講好了不是嗎?沒有獵霞、沒有傷害、沒有紛爭、沒有歧視,這是和平的第一步,這是個能脫離與死亡共生的機會。」
「老爸你說得對,我不該動搖的,這才是唯一能拯救族人的方法,不能在這裡就怯弱。」
「還真有谷尊的樣子。」
「才沒有,我沒有爸爸這麼偉大。」
*
「他誇讚我很有谷尊的模樣時,我很高興。雖然我當時根本沒有想過我真的會成為谷尊,但被那樣偉大的父親認同時,我真的很高興。」庫絲塔靠坐在蠢蛋腳邊說:「如果當上谷尊的代價是我父親的死亡,那我寧願不要當什麼爛谷尊。我當上谷尊只是為了幫我父親報仇,我需要權力與力量。」
「我聽妳說過。」
「我不懂,為什麼先人犯下的罪要我們後人來承擔呢?從我父親當上谷尊之後,我們已經沒有再殺過任何人了。我出生到現在經歷的每一場獵霞祭都沒有出現過屍體,這樣我也還是要被冠上殺人魔的頭銜嗎?」
「繼續說下去,結果發生什麼事情了?」
安庫魯插嘴說:「結果就是一場鬧劇,虧我還這麼相信卡拉跟法翁的保證,雖然那時我是很想直接用狂風吹飛那些人,但我的族人還沒有放棄,所以我必須守護他們堅韌的心。」
「結果……唉……真沒想到我有一天還會向人提起這件事,而且還是跟一個呆頭呆腦的外地人說。」
「妳不跟我說也沒關係,安庫魯會跟我說,如果妳不介意他繼續抖出妳任何糗事的話。」
「我跟你講,庫絲塔小時候是很可愛的,別看她現在這樣的怪脾氣,那時候她跟蠢蛋玩耍的時候我都看在眼裡,多麼天真無邪啊!讓我都想多給她吹吹風了。」
安庫魯依然是利用蠢蛋來與我對話,而庫絲塔聽不見他的聲音,雖然看起來好像是蠢蛋在說話,但實際上還是安庫魯的聲音吧,在庫絲塔眼中只看得見她的鳥正異常地開合鳥嘴。
「反正我也沒有什麼糗事可以說。」
「是嗎?可是安庫魯剛剛才提到妳小時候跟蠢蛋玩耍的事情,聽起來挺有趣的……」
「為什麼會說到那裡去!別再說了!那些事一點都不有趣,你不需要知道,完全不需要!」庫絲塔的臉又更紅了,她焦躁地撥弄自己的頭髮。「倒是你什麼時候才會問到我父親的屍體在哪裡?別再說那些有的沒的。」
「說故事的時候都要有個順序,照著順序講下去自然就會講到了。」
「照著順序說才不會講到我跟蠢蛋玩的事情!算了……反正後來就是完全沒有客人沒有生意,每個城市都一樣,不只是塭駱,歲伊、皮佞、拿丕次都一樣。」
庫絲塔深呼吸一次後繼續說。
「如果只是沒生意倒也還好,我們也知道大家都需要時間去適應,不管是我們這邊還是對方都是。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