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天空的地方(15)

     這一刻，時間彷彿被凍結了。
      餐桌上的飯菜還冒著白煙，四周的空氣卻很冰冷。
       
      由依緊握著雙拳，手裡的塑膠筷微微彎曲。
      「怎麼了?妳要講什麼?」
      爸爸滿臉疑惑的問著。
      「我……」
      「等一下再說，先把飯吃完吧!吃完之後我們再慢慢聽妳說，好嗎?」
      媽媽溫柔的笑著。看見媽媽笑容由依的心情稍稍緩和了一些。
      「嗯……」
       
      「好了，儘管說出來吧，我和你爸爸都在這裡。」
      長方形的餐桌上現在空無一物。
      爸爸用身上的圍裙擦乾手，坐在由依的右手邊，媽媽則是坐在他對面，兩個人都面對著由依。
      由依深深吸了一口氣，拿出了進路調查表。
      「我想要和你們討論這件事情。」
      媽媽拿走調查表。原本寫在上頭的文字已經被塗得厚厚的立可白所覆蓋。
      「妳有甚麼想法呢?高中畢業之後是要繼續念書，還是去工作呢?」
      媽媽問著，從她的語氣就能聽出對由依滿滿的關懷。
      「我……畢業之後想試試山林保育的工作……」
      「山林保育啊。」
      爸爸意味深遠的點點頭，然後接著問。
      「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工作嗎?」
      「大概是爬爬山，保護一些動植物之類的工作吧」
      由依壓根沒想到會被這麼問，只能照著字面上的意思去猜。
      「大概?」
      看起來爸爸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
      「我覺得可以啊。如果這是妳自己想要的話。」
      「欸?」
      媽媽把調查表還給由依。
      「孩子的媽……妳也答應的太快了吧。」
      「有什麼關係呢。由依快樂就好啊。」
      媽媽豪爽的態度，讓爸爸有點措手不及。
      雖然沒有完全表現出來，由依現在的心情非常激動，因為更重要的還在後頭。
      「妳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畢竟這是妳的人生啊。」
      媽媽摸了摸由依的頭。
      「爸爸也是，我一定會支持妳的!」
      兩個人都面帶微笑。
      「還有一件事，想要獲得妳們的同意。」
      「嗯?什麼事?」
      「就是……」
       
      就和由依猜想的一樣，爸媽都非常的驚訝，一時半刻說不出話。
      由依垂下眼簾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指，緊張的搓著衣服邊緣。
       
      「不行，讓妳去挑戰聖母峰什麼的我絕對不能答應。」
      果然是這樣嗎……由依心裡想著。
      爸爸的反應完全在由依的預料之內。應該說，大部分的父母聽到自己的孩子要做這麼危險的嘗試，都會是這樣的反應。
      「就算過了兩年妳也還是個高中生吧?爬聖母峰和一般的爬山完全不一樣啊!妳知道那有多危險嗎?」
      「知道……」
      她望向媽媽，媽媽一句話也沒說，這令由依有些意外。
      「孩子的媽，妳怎麼不說話呢?」
      垂下眼簾的媽媽，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事情
      「由依可是我們的獨生女啊，要是她因為爬聖母峰出了什麼事情……」
      「先冷靜一點孩子的爸……」
      媽媽打斷了爸爸的話，深深吸了一口氣。
      「妳會突然想去挑戰聖母峰，一定有很特別的原因吧。」
      「嗯……」
      由依輕輕點頭。
      「高中開學第一天，我遇到一個人，一個想要碰到天空的怪傢伙。我一直告訴她『不管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碰到天空的!』但是，她還是堅持『只要爬上聖母峰，就可以碰到天空!』」
      由依邊說邊模仿著霙朝天空伸手的動作。
      「她還拿了一張照片給我看，那是從聖母峰頂往下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天空好藍，比我看過的任何一片天空都還要藍。山下的風景更不用說，完全無法形容的美麗。『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地方啊……』我這麼想著。所以我想親眼看看，站在世界最高點的風景。」
      媽媽點點頭。曾一度封閉自己的由依，現在卻說想要看看外面的風景。讓媽媽對這位怪人起了些興趣。
      「那也用不著急著去啊，妳可以等個十年、五年，這樣至少比較安全啊!」
      爸爸繼續勸說，說的話和由依當時說的一樣。
      「青春只有一次，我只是想要用這種方式度過我的青春。也許長大之後，我會忙著工作賺錢，然後有了家庭。在離開人世之前卻後悔著自己有著像白紙一樣的青春。」
      由依嘗試用霙當時說的說服爸爸。
      「所以妳想用這麼不愛惜自己生命的方式度過妳所謂的青春?」
      「不……不是的……」
      被爸爸這樣反問，由依突然說不出話來。
      「那不然是什麼?妳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那座山上嗎?妳說妳想去挑戰它?為了青春?這不是玩命不然是什麼?」
      「不是的……我又不是只有一個人!我還有登山社的夥伴!還有老師!」
      「還有老師?!妳絕對是被那群人教壞了……」
      「不……我沒有!」
      「妳被聳恿跟那些人一起去送死，不是被教壞不然什麼?」
      「不是的……」
      由依垂下眼簾，緊緊抓著衣服下緣。
      思緒不斷被爸爸的聲音翻攪，變得相當混亂。
      心跳以近乎瘋狂的快速跳動。
      淚水滴落在眼鏡上，模糊了視線。
      登山社的夥伴被爸爸說成這樣，讓由依很想用力拍桌子，然後一走了之。但是她忍住了。
      「真是笑話……天空怎麼可能碰到，還想拉著妳一起去死……」
      爸爸不加思索的把想講的話都吐出來。
      「好了啦……孩子的爸……」
      媽媽注意到由依的狀況，試圖阻止爸爸。
      「還有妳那些朋友，絕對是瘋了才會想去挑戰什麼聖母峰。老師也是!這所學校的人一定都瘋了!爸爸明天請假幫妳辦轉學，我們轉到隔壁鎮上……」
      案耐不住的情緒終於爆發，由依抑制住心中各種衝動，只是冷冷地站了起來，朝著房間走去。
      「等一下。由依!」
      媽媽的話就像由依耳邊流過的空氣，『磅!』的一聲被由依拒絕在門外。
       
      「露易絲，今晚可以睡妳家嗎?」
      「欸?這麼突然!」
      由依轉過身和露易絲面對面。由於她的要求太過突然，害的正準備吃午餐的露易絲不小心弄掉筷子。
      「抱歉，好像太突然了。我拿去幫妳沖一沖吧。」
      由依撿起筷子，拿到外面的洗手台沖水，稍微甩過之後還給了露易絲。
      「謝謝。」
      露易絲解開包在便當外面的手帕。自從她父母回國後就開始每天帶便當來學校了，雖然母親法國人，露易絲的便當卻很日式，跟班上的便當派沒什麼差別。
      「為什麼會突然想來我家睡呢?」
      話一說完，便夾了一口飯到嘴裡。
      「我昨天晚上跟家裡吵了一架，所以不想回去。就這樣!」
      由依語氣平淡的說，但內心還是非常不高興，她把這份怒氣發洩在她帶來當午餐的奶油麵包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反正他們也不會注意到我沒回家……」
      「不會注意到?!為什麼?」
      露易絲停下動作，她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嚴重。
      「我爸媽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們的作息幾乎是錯開的。
      「這樣啊……聽起來真辛苦呢。」
      「昨天好像是因為休假的關係，所以在家。」
      「由依為什麼會和家裡吵架呢?」
      「那是因為……我和他們說了聖母峰的事情。」
      由依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氣依然晴朗，
      「嘛，父母會反對這種事情是正常的，用不著吵架吧?」
      露易絲疑惑的看著由依。
      「是這樣沒錯啦……」
      基於保護朋友的心理，由依不太想把她真正生氣的原因說出來。
      「沒錯吧。所以還是跟家裡好好溝通吧，離家出走什麼的還是別做了。」
      「我知道了……」
      由依點點頭。第一次被露易絲這麼說教，感覺有點新鮮。
      她隨後一口氣把剩下的麵包塞進嘴裡，細細品嘗。
      「!」
      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的拿著白開水往嘴裡猛灌，最後一口氣吞下肚。
      「差點忘記……」
      她打開書包，從裡面拿出進路調查表。
      「我先去辦公室一趟。」
      話一說完便奪門而出。
      「路上小心……」
      露易絲說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今天的由依好像有點奇怪。
       
      「清原由依是嗎?請問她在哪一班呢?」
      「糟糕……我也不太清楚，只記得她是一年級……」
       
      「打擾了!」
      「由依!」
      「媽……媽媽?!」
      媽媽突然在辦公室出現，讓由依十分意外。
      「妳怎麼會來?難道說……」
      「不是的……」
      媽媽搖搖頭。由依稍微鬆了口氣。
      「昨天看妳那麼生氣讓我很擔心，所以就來看看。」
      「是這樣嗎……」
      由依把視線從媽媽身上移開。
      「妳也知道妳爸爸的個性就是這麼愛瞎操心，所以說了不少讓妳不開心的話。妳就別再生她的氣了。」
      「他明明什麼都不懂還這樣亂講話!」
      由依大吼，引起了老師們的注意。
      「發生什麼事了嗎?」
      美佳上前關心，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由依有這麼大的反應。
      「沒事沒事……只是她心情不好罷了。」
      「請問是您由依的家長嗎?」
      「是，我是她媽媽。」
      「您就是由一的媽媽啊。幸會幸會。我是由依的班導師。」
      「老師您好，感謝您平常對由依的照顧。」
      媽媽和美佳互相鞠躬。
      「我一直想和由依媽媽您討論由一的事情呢。方便的話可以一起到那邊，坐下來好好談談。」
      美佳指著自己的位置，表情非常親切。平常總是帶給人嚴肅的感覺，現在卻不太一樣。
      「嗯。麻煩您了。」
      「啊，老師這個……」
      由依把調查表交給了老師。
      「好的。」
      「那我先回教室……」
      由依向美佳道謝，準備轉身回教室。
      「等一下由依……」
      媽媽叫住了她。
      「等一下一起出去逛逛吧，我會跟老師請假的。應該可以吧……」
      「可以喔，完全沒問題。妳就好好陪媽媽吧。」
      「我知道了……」
      反正機會難得，就答應吧。
      「那我等等去再找妳。」
      「嗯……」
      由依轉身準備離開。
      媽媽向她揮揮手，不過她並沒看見。
       
      美佳讓媽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自己則是坐在麻友理的位置和媽媽面對面。
      「由依在學校很安靜，平常說話的對象也只有社團的成員，而且相處得非常融洽，對社團活動也很投入。」
      「是登山社吧。昨天有聽我女兒提起。」
      「沒錯，是上學期才剛成立的新社團，雖然只有四名成員，但她們可是非常努力哦。暑假的時候她們還登上了富士山呢。」
      「這樣啊。難怪她那天這麼早起。」
      「由依沒有跟妳提起嗎?」
      媽媽搖了搖頭。
      「我和我先生因為都在深夜工作的關係，親子之間很少碰到面。」
      「真是辛苦呢。」
      「昨天還因為社團的事情和我先生大吵一架。她希望可以跟著社團去挑戰聖母峰，被我先生說了一些有點難聽的話……」
      「老實說，妳先生會有這樣的反應很正常。像我也是跟家裡吵了好久才去挑戰聖母峰的。既花錢，又危險。」
      「老師您也挑戰過聖母峰嗎?」
      媽媽瞪大了眼睛，想不到眼前看起來平凡的老師竟然有如此成就。
      「只不過失敗了，對那座山盡是些不好的印象。」
      美佳意義深遠的閉上眼睛，過往的回憶在腦海中一順而過。
      「媽媽不反對嗎?自己的女兒要冒這種險。」
      美佳露出疑惑的表情。
      媽媽則垂下眼簾。
      「因為我很害怕，怕她又會像國中的時候一樣……」
      「令媛在國中的時候出過什麼事嗎?」
      「由依從國小開始就是田徑隊的，成績非常優異，常常拿全國賽的金牌回來。」
      「這真是厲害啊!」
      美佳非常驚訝，又覺得疑惑。
      田部井高中是田徑名校，照理來說應該是會被學校挖角進來，由依卻是靠一般考試考進所高中的。
      「是啊，那時的她比現在更開朗，笑容也更多。可是有一天……」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不用練習嗎?」
      「不去了……」
      「欸?為什麼突然不去了?」
      「……」
      「由依?由……」
       
      「我問她好幾次她都不說，直到問了教練才知道她在全國大賽上失誤，害的她們失去一面接力金牌。可能是打擊太大，她變得不愛講話，個性也越來越陰沉。現在她好不容易開朗了起來，我怕如果我阻止她，又會像以前一樣……」
      「原來如此……」
      這問題很棘手，美佳也不敢亂給建議，她開始思考。
      「不然就這樣吧……」
       
      「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媽媽坐在駕駛座看向由依。
      坐在副駕駛座由依則是看著窗外。這個問題來的太突然，她什麼都沒想到。
      媽媽發動引擎，她打算先四處亂晃。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溫順的引擎聲讓由依昏昏欲睡。
      「吶，能不能跟我多說一些社團的事情?」
      媽媽趁著停紅燈的的時候打破沉默，試著讓氣氛活絡一下。
      「可以啊，妳想聽哪方面的事情?」
      「嗯……從第一次社團活動開始吧。」
      「第一次社團活動啊……是谷川岳那一次嗎……不!那時候的社團還不算成立吧……」
      「什麼意思?」
      綠燈一亮，媽媽緩緩踩下油門，窗外的景色開始變化。
      「那時候只有三個人，而且我還沒答應說要加入，社長卻堅持說這時值得紀念的第一次社團活動。」
      「這樣啊。」
      「明明體力差的要死，卻最愛衝第一個……」
      「聽起來是個很有趣的人呢。」
      「單純只是個讓人頭痛的傢伙罷了。做事完全不經過大腦，常常弄出一些麻煩的事情，最後都是我們其他人幫她在善後……」
      聽了由依的抱怨，媽媽不禁笑了出來
      之後由依還說了關於露易絲的事、關於亞梨沙的事，從谷川岳講到富士山。
      傷心也好、生氣也罷，各式各樣的回憶，全都透過語言，從嘴裡流露出來，交織成一篇篇精彩又生動的故事。
       
      「送我到校門口就行了，妳趕緊去上班吧。這個下午我很開心。」
      由依解開安全帶。她的笑容就像眼前的夕陽一樣耀眼。
      「等一下由依。」
      媽媽叫住了準備開車門的由依。
      「其實……我也不是很贊成妳去聖母峰。我知道妳很努力。可是……就是放不下心……」
      媽媽握住由依的左手垂下眼簾，用力握住的手微微顫抖。
      由依輕輕撫著媽媽的手。
      「沒事的，因為我不是一個人，老師們也很有經驗。」
      她對媽媽微笑。
      「對了!雖然還很久，我們社團在文化祭的時候要辦女僕咖啡廳，到時候再把她們介紹給妳認識吧。」
      「嗯，我一定會去的。」
      「那……我們約好囉!」
      「約好了!」
      兩人勾起小指許下承諾。
      真的是好久沒有這樣了。當時的還小小女兒轉眼間就長這麼大了……媽媽這麼感慨著。
       
      「太慢了!為什麼這麼慢?」
      一打開門，霙馬上對著進來的由依大聲嚷嚷。
      由依並沒有回應，她走到大家的面前。
      「各位……我想討論關於文化祭的事情……」
      「終……終於覺醒了嗎?吾的同志!」
      「誰是妳的同志……」
      「但是……文化祭不是還很久嗎?」
      露易絲感到疑惑。
      「嗯……我覺得還是早點討論比較好，到時候才不會趕東趕西的。」
      亞梨沙說著。
      露易絲點頭認同亞梨沙的說法。
      「那就開始吧!」
      「其實……」
      由依突然打斷正要開始的其他人。
      「媽媽剛才跟我約好了，會來文化祭光顧我們社團，所以我希望可以讓她看到這個社團最好的一面。抱歉這麼突然。」
      由依打算向其他人低頭道歉。
      「沒關係的，能跟家人和好就好。」
      露易絲笑著說。
      「什麼?吵架了嗎?」
      露易絲看著由依，一臉擔心。
      「是啊，為了聖母峰的事情……雖然她沒答應，不過現在不需要擔心。」
      跟媽媽在外面晃了一個下午，心情明顯平復許多。
      「我想利用文化祭向她證明，我們登山社的決心!」
      她的眼神充滿了鬥志，就和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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