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爐．心 (05) -「火焰」

　　由於地下室被自律戰車給佔據了，裝馬鈴薯與麵粉的布袋必須找新的地方囤積才行。雖然只是幾組布袋的數量，堆積起來依舊很佔空間。

　　基於這個理由，艾瑪利揣著面無表情的依奴，在寺院四周逛了幾圈。

　　旭夜將此地當作據點也只是近兩三年的事情，有許多角落甚至連叢生的灌木和雜草都沒有清理，能利用的區域有限。

　　最後，他們停駐在後殿的一扇門前。

　　「這裡似乎是理想地點呢，不但夠隱密，氣息也色色的，嘿嘿。」

　　「從雕飾來看，應該是墓穴。」

　　依奴撫摸著門口石柱上的模糊刻紋。

　　打開門之後，恐怕會有一條向下延伸的階梯吧。雖然入口有點窄，運貨進來時會不太方便，不過目前看來也沒別的地方放馬鈴薯了。

　　他敲了敲木板門，並且檢查了腐鏽的扣鎖，

　　「艾瑪利，要馬上調查嗎？或者要等到明天早上？」

　　「哎呀呀，依奴會怕黑？還是說怕幽靈或鬼魂之類的東西？我特准你害怕時緊緊抱住我喔！把臉整個埋進胸部裡面也沒關係喔！」

　　「我明白了，立刻把鎖打開。」

　　「不要無視人家啦！如果不想抱的話，那被抱怎麼樣？我特准你在我害怕的時候，被我用力抱在懷裡喔！我會……」

　　——硿噹！

　　「呀啊！」

　　在門被扯開的瞬間，黑漆漆的房間內部傳來劇烈的碰撞聲。大量的灰塵和鍋碗之類的雜物滾了出來。艾瑪利被嚇了一大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力從後面摟住了依奴。後者的咽喉一緊，表情扭曲了下。依奴幾乎是反射性地做出動作，回身就往艾瑪利的腹部賞了一記姿勢滿分的肘擊。

　　在清楚的悶響中，艾瑪利瞪大了雙眼跪了下去，摀著肚子嗚嗚呀呀地哀鳴著，看來是真的很痛。

　　依奴抬起手電筒，照亮趴倒在地板上微微發抖的艾瑪利。

　　「……抱歉。」

　　「嗚呃呃呃——腹擊交什麼的太早了啦……」

　　結束愚蠢的互動後，以依奴作為領頭，兩人朝墓穴的廊道探進。

　　從伊蘭舊信仰被遺忘、直到聖點教會興起、石油時代結束的現在，少說也經過了兩三千年，這間神廟的意義也從普通的祀神場所，演變成單純的古蹟保留處，墓穴這類的場所不可能沒有經過整理。至少屍體的部分，這兩千年之間造訪過神廟的現代人沒理由放任遺骨繼續腐爛，肯定轉移到博物館或典藏庫之類的專門保管處去了。

　　的確，內部的情況比想像中還優良，與其說這是墓穴，不如形容成基地。沒有異味、機關陷阱與生物棲息。只不過散亂的器材與布滿角落的蜘蛛網依然是棘手的問題。

　　以及，艾瑪利因為撞見逃竄的老鼠而發出的尖叫聲也很惱人。

　　沿路只要經過墓室，依奴就會搜索一遍。墓穴的結構很複雜，空間太過於瑣碎，根本不適合用來囤積物資。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通過兩層儲屍室，來到最下層的、專用於大祭司屍體的主墓室。底層的濕氣比外面重了許多，再加上一股木頭腐爛的味道，讓這塊區域的空氣狀況糟糕得難以忍受。

　　依奴放淺呼吸，盡可能地忽略那些氣息，用手電筒快速將四周照了個遍。

　　壁畫的華麗程度和裝飾品的價值明顯提高了不少。也沒什麼破壞的痕跡。有幾幅相當淺顯易懂，大多是描述生活場景。古伊蘭人在傳說之中，是隻無憂無慮的農業民族，他們最為推崇的並不是父上主神，而是人治、生命、文明的女神。他們讓生活和詩歌、神話、英雄事蹟融合，過著浪漫的每一天。

　　直到今天，像赫恩那樣從五官能看出特徵的伊蘭人已經非常少見了。與不列顛裔之類的血統相比，伊蘭人的遺傳基因似乎相對弱勢。

　　即便沒有戰爭，讓一支種族逐漸消失的方法也是存在的啊。依奴低頭暗忖，並且檢視著空棺木櫃。

　　「這已經是最後一個房間了喔。真是的，調查了老半天，根本沒有能拿來囤積物資的空間嘛，噗噗。」

　　艾瑪利搖搖晃晃得走過來，氣若游絲地從背後摟住矮她一大截的依奴。沒想到這傢伙的精神強度這麼低啊。

　　突然，她像是發現了什麼一般，眼神亮了起來。

　　「依奴依奴，借我點光，去照一下那裡的牆壁。」

　　「有什麼發現嗎？」

　　依奴一面問，邊將手電筒抬起。蒼白的光線映亮了石砌的牆面。在中央兩具棺柩之間，有一塊相當光滑的石板，上頭用紅色顏料刻著字。

　　「——蒼綠的密林終將復生，叛者命殞矣，至聖之城邦寂靜無暇。

　　——喪魂被慈母再度懷抱，永世之愛憐，脈流之恩賜淨澈光潔……最後一個單字應該是『清澈』，不過也可能是『保護、守護』之類的歧意。」

　　艾瑪利用粗糙的英語翻譯出刻文的意涵。

　　「這是葳格琳語喔，應該是從詩歌裡節錄的片段吧？」

　　「艾瑪利對古文化相當熟悉嗎？」

　　「算是眾多興趣之一吧？不要以為伊蘭語很古老啦，以此衍生的新語言到現代還有很多人在使用喔。稍微做點功課就看得懂了。」

　　「赫恩曾經……也朗誦過類似韻律的詩詞。」

　　「哇喔，看來赫恩在研究所裡時還是有機會接觸讀物的嘛。朗誦詩集是很美的習慣，依奴不這麼覺得嗎？」

　　「或許吧，我沒意見。」

　　依奴端詳著手電筒燈光下，光影深刻的石砌文字。

　　「這些詩詞背後的『艾克希爾神話』，到底是什麼樣的內容？艾克希爾(Exil)是字面上的意思嗎？很不吉利吧。」

　　「如果要全部講給你聽，恐怕得花上一段時間喔。不過神話的背景，就是古代伊蘭人的世界觀。先敘述開天闢地，再來是諸神誕生，最後是人類起源。直到這個部分為止和其他神話並沒有很大的差別。」

　　但是葳格琳人最後卻否定了自己的信仰。

　　為自己的經典冠上了艾克希爾（流亡）的字眼。

　　人類的邦國在土地上發展，並且也虔誠地信仰著各方神明。掌管著各種自然現象的神祇似乎也庇佑著人類。原本應該是這樣繼續下去直到永恆的。

　　隨著歷史流逝，人類漸漸發現，天災依然發生著，飢荒依然會降臨，最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依舊不斷征戰、相互憎恨、相互殺戮。這個世界一點也不完美，相反的，還有許多令人寒顫的黑暗面。

　　人們學不會相愛，當然，神也並不是真正愛著人類，並不是真正庇佑著人類。

　　人類是神的玩物。

　　隨著一個個英雄的殞落、一個個國家的滅亡，人類與神明之間的裂痕越來越擴大。對於必須耗盡心思、匍匐著奮戰著哀號著忍受著痛苦，才能在這塊殘酷的大地上爭得一吋生存之地、才能僥倖地與自己的親人們生存下去的人們來說，盲目地信仰那些凶暴的神祇，一點意義也沒有。

　　從來就不曾被愛過。

　　所以，人們打算自己成為神明。

　　神話的後期，有許多大英雄對神明進行了挑戰，最盛大的規模甚至有帝國發起神殿摧毀運動、出動軍隊討伐神靈的故事。

　　當然最後都是悲劇收場。

　　只要殺死一位神，人類就會成為超越神的存在，但就連這點也辦不到。

　　相對的，持續被挑戰的神明們也被觸怒了。終於在某一天，至高至聖至強的主神掀開了地獄之門，派出嗜殺血腥的地獄使徒，打算將人類從陸地上清除，並創造全新的、乖巧的種族來繼續服務祂們。

　　這時候選擇了站在人類這方的，就是女神海莉(Hallem)。

　　歷史之初，就是這位女神創造了人類。

　　她在混沌的、狂暴的、任性的神明之間感到絕望，於是創造了人類，希望大地上有能夠讓自己愛著的對象。

　　的確，自太古之初到時間的終焉，這位女神從未改變立場，依舊深愛著人類。

　　她建起方舟，引領最後一支存活的人類渡海。

　　地獄的使徒從身後駕著由人骨、人皮拼湊成的巨大戰船追趕上來，放眼望去有數千數萬艘黑船，散發著死亡的黑氣。

　　這時，女神降下了天火。

　　「依奴有聽過伊蘭女神之火嗎？」

　　「是在說國葬彈的事情？」

　　「對，之所以會有伊蘭女神之火這個別名，就是從這個傳說而來的。」

　　天火一瞬間燒毀了所有的地獄使徒，黑色的海面上像是升起太陽一般光亮。

　　不過，隻身與眾神一戰的海莉女神，在護送人類平安度過海洋之後，也已經奄奄一息了。她失去了光華亮麗的外表，僅存一身殘破的神性。

　　所以，她指引自己的祭司，讓活下來的人們飲下自己的鮮血。

　　在那一夜，人類終於傷害了神、人類吞噬了神。

　　人類自由了。

　　成為了自己的神。

　　獲得了靈性、自主，從被神奴役的附屬物的身分解脫的人們，卻因為女神的死去而憧哭著，並對其他神靈懷抱著深沉的恨意，隨後在陌生的大地上從零開始建立了國家。

　　而看著這一切的其他神明們，也對人類這隻種族、甚至是這塊大陸感到絕望萬分，從此離開了著個世界，前往至上至聖的天堂過著封閉的生活。

　　這就是艾克希爾（流亡）神話的始末。

　　「殺死了唯一愛著自己的神，從此被遺棄的人類，開始了不會被愛著，也無法去愛著他人的歷史，人類就是背負著這身原罪，征戰著掠奪著討伐著，互相傷害亦或互相攙扶，用卑微的姿勢在這塊大地上存活下去，故事結束。」

　　艾瑪利合掌一拍，停止了敘述。

　　依奴在不被她察覺的限度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聽完這種規模的故事，一時間腦袋還真轉不過來。

　　「怎麼樣？很浪漫吧？依奴也這麼覺得吧？最精彩的是後半段喔！後來

　　「到此為止吧，」依奴舉起手掌制止她：

　　「我們得繼續處理存糧的問題。」

　　「嗯嗯～我把正經事都忘光了呢！」

　　說著，兩人離開主墓室，闔上沉重的墓門，讓死者與神話回歸長眠。


§


　　經過一番考量，以墓穴充當儲糧倉庫的方案還是被淘汰了。

　　最後的決定是把東西全部堆到艾瑪利的研究室裡去。即便那些雜七雜八的機械零件已經堆了滿房，稍微整理依然挪的出空間。本來，那間書房就大得誇張。

　　雖然在走廊上遇到幾個同伴表示願意幫忙，但艾瑪利揮了揮手把他們打發去吃晚飯了——你們這群大老粗怎麼能打擾我和青春美少年的約會呢？她義正詞嚴地說著這種會讓依奴打冷顫的理由。

　　「辛苦你囉，這樣就可以了。」

　　艾瑪利說著，一面將沉重的木箱放下。

　　跟隨在後面的依奴也將兩袋麵粉靠在牆邊。話說回來，那只木箱裡裝的可是五袋麵粉，約兩百五十磅啊，居然能夠一派輕鬆地抬著走，臂力強度絕對超越倫斯……不，超越絕大多數的人類了吧。依奴不禁露出好奇的表情。

　　「咦？怎麼了嗎？對大姊姊的身體有興趣？」

　　「為什麼艾瑪利這麼強壯呢？」雖說是個技師，但妳平常不太鍛鍊身體吧。

　　聽到這個問題，艾瑪利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也對啦，女生的體力如果好過頭，對男生來說也是種困擾對吧？嗯嗯我懂的我懂的～依奴死相～」

　　「像這樣的體質我在破罐街也看過兩三次，力氣大到足以單人搬運鋼材的男人或女人。是經過了什麼特殊的鍛鍊法嗎？」

　　「嗚嗚，又被無視了……」艾瑪利懊喪地垂下頭：「是因為閻融石造成的『病』喔。」

　　「病是指『爐光侵蝕症候群』？」

　　「沒錯呢。依奴不是感染者對吧。爐光侵蝕症候群的病症，除了劣化的壞血會經由血液循環擴散到全身之外，還有很多非常麻煩的症狀。」

　　像是抵抗力降低，併發症很多。

　　當死血經過肺或大腦時，血液攜帶的氧含量過低造成的不適，如果發生在成年人身上，直接死亡的機率並不高，但原本就很衰弱的的人會暈眩休克，需要立刻用氧氣瓶緩解。

　　另外，衰竭的地方如果受外傷，傷口非常難痊癒，容易壞死和感染。

　　還有消化系統的衰弱會讓人營養不良，排泄系統的衰弱會讓身體累積廢物和毒素等等，有千千萬萬種可能性讓患者的身體報廢。

　　「這些和身體強壯的話題，沒有關聯性吧。」

　　「我還沒說完啦，」艾瑪利苦笑著：「我們這些患者之中，大約一百人裡會有一人像我這樣喔。機率並不低對吧？對我們來說死血雖然還是不好的血液，但身體的性能在某些方面卻有提升的效果喔，會比較有精力、力量比較大、身體也比較強韌，有點像禁藥呢。」

　　「副作用是會比較笨嗎？」

　　「咦？這我倒是沒注意……依奴！不要趁機拐彎子罵我笨！我才不笨！」

　　不，會大聲喊著我才不笨的傢伙，通常都挺笨的。

　　「抱歉，好像刺激到妳脆弱的部分了，請繼續吧。」

　　「嗚嗚嗚，我被沒大沒小的正太欺負了……」

　　艾瑪利哀傷地抹去眼角的淚光，嘆了口氣繼續說：

　　「在這八年之間出生的小孩，也有類似的情況喔。而且比例更多，大約三名新生兒之中會有一名很健康。不只是力氣大，免疫和營養吸收也優秀許多，長的很快。」

　　雖然身上依舊有死血，依舊有器官因為死血而衰竭。

　　但是，沒有因為死血而夭折的案例。

　　爐光侵蝕症候群，沒有殺掉孩子們。

　　懷孕的婦女也沒有因為病症而流產的情況。

　　「如果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再經過四代、五代，甚至十代以上，貧民窟的人們會全部都成為這種特殊體質吧？雖然身上帶著病，但是身體的性能比以前還要好很多。依奴，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人類正在適應「爐光侵蝕症候群」。

　　這種感染病不會讓我們滅亡，而是讓我們進化。

　　體力、感知力、適應力、抵抗力、反應力。

　　就像完全新的人類似的。

　　我們對於閻融石，還有我們親手建立起來的閻融爐，或許還處於一知半解的情況呢。

　　當年旭夜和他愉快的夥伴們，到底製造出了什麼樣的怪物啊。

　　「所．以．囉～」

　　艾瑪利從後方摟住依奴，因為身高的差距，依奴的後腦杓躺在艾瑪利豐滿的胸部上：

　　「強壯的女生會生下強壯的寶寶喔，依奴喜歡小孩子嗎？」

　　「我就是小孩子。」

　　「啊，說、說的也是……」

　　毫不忌諱地表示自己年紀還小，在這個自我意識正旺盛的年紀還真少見呢。會不會成熟過了頭啊？艾瑪利在心中咕噥著。

　　「我說啊，依奴你應該更加熱情一點嘛！明明該是個情竇初開的可愛階段，這麼冷漠討不到女生歡心喔。」

　　「我遇過的女性，不是虛弱到急需保護的普通婦女，就是強壯到足以參戰的女性傭兵。我覺得目前的態度，並不會造成與上述兩者的溝通困難。」

　　「你的人際關係真的很有問題。」

　　艾瑪利放開依奴，抱著頭嘆氣：「簡直是個比機械還沒情趣的小孩啊，連火星塞都比你浪漫多了！」

　　「火星塞是艾瑪利的交往對象嗎？」

　　「嗚啊啊啊！不要說出來不要說出來！嗚啊啊啊！反正我就是個一輩子只能和機油味為伍的女人啦！軟綿綿的妹子去死吧可惡喔喔喔！」

　　「抱、抱歉。」依奴沒料到對方的反應會這麼激烈，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為了緩和氣氛，他緊張地轉移話題：

　　「走吧！我們吃飯去！到廚房領餐吧，吃點東西心情就會好了！」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邀請女士共餐，依奴太差勁了！」

　　「就算妳這麼說……」

　　碰轟！

　　轟隆隆──！

　　外面傳來巨響與懾人的晃動，強硬地中斷了兩人的對話。



　　【12/25_20:20】



　　【這裡是指揮部，轟炸準備——轟炸，開始。】

　　數十道帶著煙霧尾痕的長程飛彈，逸著火光劃越夜空。

　　在眾火星降落的位置，瞬即爆燃出炫目的火光與黑雲。

　　譚雅抬起頭，在她雙眸中映現的，是慘遭轟炸的廢棄發展區。舊都區彷彿盛放著煤炭的火盆兀自燃燒著。即使隔著數百公尺，依然能感受到熱度。

　　開始了，時隔八年的，來自能源局的清算。

　　在遠距離轟炸輪番的炮火鎮壓以後，一枚照明彈被高高打上天際。潔白硬冷的光芒立刻擴散，為視線中的所有物體刻上清晰的陰影，就像坐落月面的荒蕪廢墟般，照明彈下的貧民窟，此刻宛如鬼城。

　　「動作快一點！後面的部隊馬上跟上！」

　　「一分鐘都不能省！掃蕩要開始了！」

　　國家軍隊的大量兵力正集結在廢棄發展區的兩個交通要口。因應這次作戰而以兩個排為一組開始朝四面八方推進。在自律戰車『克圖格雅』的前導下，機械化部隊首當其衝，以摧枯拉朽之姿進發，為能源局直隸部隊開道。

　　由於在這個國家之中，能源局的影響力遠超乎於所有其他執政單位，因此而不得不在這種大規模作戰之中，投入了研究局直隸部隊這種更偏向防禦單位的隊伍。

　　在法律上，只有直隸部隊有「接觸赫恩」的權力。

　　不只是赫恩，只要關係到閰融爐的一切，不管是陸軍的最高指揮官，或者情報局的特種部隊，都無法合法獲得接觸權。

　　當然，這次對赫恩的「營救行動」也必須要直隸部隊這些簽署過保密協議的人員親自執行才行，其他士兵甚至連看上一眼都不被允許。

　　在直隸部隊正式加入行動前，奈歐召集了自己責任範圍內各隊的隊長，在總指揮處等待國家軍隊的先行掃蕩。

　　【這裡是阿爾法，正在主要道路交戰中，遭遇到預想外的強力反擊。】

　　「收到，直隸部隊已經配屬完畢，靜候指示。」

　　奈歐表情複雜地切斷對講機的通訊。轉頭面相自己帶領的部隊。

　　「給我聽好！這些自律戰車的續航力只有三個半小時，我們即將進入這個國家最黑暗的地帶，把重要的研究資料帶回來！不能允許恐怖分子繼續佔據能源局的資產！我們要爭回這口氣！解散後回歸各自的任務配屬，現在解散！」

　　語畢，各小隊的指揮官迅速解散開來，前往各自的責任車隊。

　　就在譚雅轉身要走時，奈歐叫住了她。

　　「譚雅准尉！」

　　「是的！長官！」她回過頭來，舉手敬禮。

　　「妳的部隊切入六號幹道後，遭遇更強烈反擊的可能性很高，但是那個地帶平民也很多。所以盡量避免交火，盡快與鄰近的部隊集合以尋求掩護。記住，別在那些激進派身上浪費時間，他們不是敵人。」

　　「長官！下屬認為要避免交火相當困難，現在整個貧民窟已經都是……」

　　——已經都是敵人了。

　　連同平民、包括小孩、婦女們在內。

　　我們都已經做出了這種事，怎麼可能會得到諒解。

　　譚雅將差點脫口而出的後半句吞了回去。而奈歐似乎早已經知道她的意思，並沒有多做反應，只是表情變得更加凝重。

　　「是的長官，我明白了，長官。」

　　譚雅僵硬地回應了命令，小跑步離開了指揮車。

　　看著她生澀的背影，奈歐用手掌撫貼額頭。指間的冰冷觸感暴露出他的不安，即使早已身經百戰，他依舊無法習慣這樣的場面。


　　戰爭一瞬間就開始了。

　　貧民窟屬於舊式市區，加上先前的災難，讓廢墟與原本的結構混合，甚至還有以廢墟傾倒的方向為基礎而開闢的便道。要單單憑著電子地圖來理解基本上毫無可能。幸好自律戰車的前端裝設著粗大的破壞工具，能夠排除簡單的路障，讓後方的單兵能順利通過。

　　如果偵查到敵人的蹤影，自律戰車也會立刻把訊息回傳給隊長與總部的終端機上，可以做到即時反應。

　　譚雅不禁聯想到石油時代剛結束時，戰場的黑暗時期——偵查工作完全無法依賴機械，只能靠著小孩與軍犬秘密進行，不但危險且不人道。更何況，自律戰車的的效率，那個時代的『馴狗人』是不可能辦到的。

　　科技往往因為戰爭需求而進步神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譚雅和她所領導的七名士兵，在自律戰車的掩護下快速推進。

　　或許是奈歐不放心將困難的任務交託給自己吧，沿路上除了四處逃竄的難民以外，並沒有什麼激烈的交火發生。

　　居民分布似乎相當零碎呢。一面這麼想著，譚雅低頭查看自律戰車的即時戰報。她抬頭撇了一眼被飛彈摧毀的舊大樓，沉默了半晌。

　　走到這個地步，或許自己服從的能源局，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了吧。

　　這時，通訊器理傳來訊息。

　　【主要幹道四號的排除已經完成了，但是自律戰車左前腳受損！工兵組現在到什麼地方了？我們需要退下來修整！】

　　【預定路線被炸毀了！工兵組暫時進不去！譚雅准尉抱歉了，我們在第六街區一時半刻沒辦法繼續向前推！妳得靠妳自己了！】

　　「嘖。」

　　譚雅從掩體後方站了起來，向隊友比了個手勢，讓部隊繼續前進。

　　「這裡是譚雅，剛剛自律戰車回傳訊息，前面只有兩台廢棄油罐車，我們直接破壞路障抄近路爭取時間。」

　　很快的，部隊跟上了自律戰車的腳步，來到被阻礙的街區。

　　兩台翻覆的舊油罐車交疊著擋住去路，而且還左右纏上了堅固的鐵鍊，很明顯是人為建造的大型路障。雖然自律戰車試圖用衝撞來排除，但幾乎毫無進展。

　　她焦躁地掛掉對講機，並且轉頭發號施令：

　　「弗蘭克、加特，去把鐵鍊剪掉。要不然克圖格雅推不開這鬼東西！」

　　「了解！給我一點時間！」

　　就在身後的年輕士兵抽出手槍，正要向前走時，跟隨在後的、經驗較豐富的老兵卻突然一個箭步上前。

　　「陷阱！趴下！」

　　他大喊一聲，硬是將弗蘭克和譚雅拉開，摔到最近的掩體後方，抓著兩人撲倒在地上。

　　下一瞬間，自油罐車內膨脹出一股懾人的熱度。劇烈的爆炸摧毀了車體結構，充滿破壞力的碎塊四處飛散，宛如一顆巨大的手榴彈般炸裂。

　　「是敵人的ＩＥＤ詭雷！」

　　首當其衝的自律戰車，前端的鍊鋸手臂立刻被削斷。裝甲也在高熱中扭曲變形。如果是一般的士兵，恐怕早就在焚火之中化為焦炭了。

　　零星的碎片發出鏗鏘的落地聲，翻滾彈跳著。

　　「……唔唔！」

　　譚雅瞳孔收縮，額角冒下豆大的冷汗，片刻之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耳鳴還在她腦中嗡嗡作響，片刻間完全聽不見聲音。

　　部下差點因為自己的決策而身亡。

　　「准尉！回過神來！我們需要命令！」

　　「敵方攻擊、遭遇敵方攻擊！找掩護！」

　　「准尉！指示呢！」

　　油罐車爆炸後，彷彿開火的指令被下達，埋伏在對面的數十名敵人對他們展開掃射。原本看似平靜的街區，瞬間化為槍淋彈雨的酷刑場。

　　「對方好像是高盧的傭兵？可惡，為什麼會在這種鬼地方架四台班用機槍？火力太誇張了！我們到底在和誰打仗啊！」

　　「停火！你們沒看到平民根本來不及撤離嗎？這是他們的伎倆！別濫殺無辜！」

　　「准尉，我們會死在這裡的！」

　　「我們必須撤退！」

　　「不行！時間已經不夠了！呼叫阿爾法，呼叫阿爾法！你們是撤退到南極了嗎！我們需要陸軍的支援，別管壞掉的自律戰車了至少阿兵哥給我滾過來坦啊狗娘養的！」

　　譚雅聲嘶力竭地喊著，狼狽地緊抓對講機咆哮，但發顫的手指卻幾乎無法握住麥克風。

　　手上的步槍提起來好沉重，鋼盔也讓腦袋窒悶昏沉。

　　【拜託你們自求多福吧！我這邊也遭遇到重火力壓制！沒有戰車掩護我們已經重傷三人了！現在不是只有妳在打仗啊該死的公主殿下！】

　　【工兵組會另外找路過去，撐著點！】

　　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對方不是民間的武裝集團嗎？

　　為什麼來自敵人的壓力簡直就像正規部隊一樣？而且很明顯的，國家軍隊的先導掃蕩進度變的非常緩慢，一開始勢如破竹的氣勢，現在卻不見分毫了。

　　不愧是魔都鬼城，無論再怎麼小心都會碰上巡守的惡靈嗎？

　　但是——

　　【譚雅准尉，用你們的火力硬輾過去，不只是工兵組，還有兩個部隊也被卡死在路上，妳們那裡是目前最容易突破的地方！】

　　從頻道之中，突然傳來了夏克斯博士的聲音。

　　【以火力來說絕對充足，蹂躪他們。】

　　「蹂躪？我負責的這個街區到處都是平民！還有婦女和小孩子！」

　　【所以我才說容易突破，只要能通過就好了。】

　　「什、什麼？」譚雅下意識地發出了反問。

　　【這可是妳的初戰，請拿出對應的成果。能源局隨時都會給予你們評價、估量你們的價值，請妳在戰場上也務必不要遺忘了直隸部隊的尊嚴。》

　　「……什、你……」

　　譚雅感覺自己的肺臟梗塞著，無法吸入氧氣。她倚靠著掩體仰高頸部，就像一條被拖上岸的魚般悽慘地喘息著。

　　火藥的味道、燃燒的味道、以及無關道德的冰冷機械味道。

　　這就是戰場。

　　這是赫恩離開以後，自己必須面對的戰場。

　　「各位……」

　　她用不停顫抖的虛弱語音，配合著手勢下達了指令：

　　「解除扳機限制……自、自由射擊！」

　　說出殘酷無比的話語後，譚雅立刻半跪了下去。

　　她一手撫貼著殘壁的牆面，並且用步槍支撐著自己以免摔倒。無法合攏的牙齒相互打顫著，並非因為寒冷，而是被更加尖銳的痛楚所貫穿。雖然明白自己不可以失去冷靜，但要在瘋狂的世界裡保持理性實在太過困難。

　　身邊響起無數地步槍開火聲，彷彿是聲勢壯大的送葬曲。伴隨著隱約能聽見的哀號聲，幾乎要壓壞她的靈魂。

　　快點結束吧。

　　快點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唔……嗚嗚……」

　　譚雅用手掌摀著自己的嘴，但滑落的淚水依然從指縫間潤濕了臉頰。



§


　　另一方面，位於後線的奈歐也開始了行動。

　　「第二梯次開始推進！對安全街區進行第二次搜索。沒錯，雖然找到了突破口但先不要急著推進。先讓後面的部隊跟上再說。貧民窟能做到的埋伏比你們想像的還難應付。」

　　任務內容如下。

　　由國家軍隊進行全面壓制，對戰區內的恐怖勢力進行壓制。

　　與此同時，總數三十人的能源局直隸部隊，分為數隻小隊開始發進。共同目標是區域中央的閻融爐，以其為集結點，若掃蕩無果再向外沿途搜查赫恩的藏匿地點。

　　而對國家軍隊來說，就算無法奪回赫恩也無所謂，他們的目標是清算工人黨。

　　貧民窟能夠住人的區域有限，以三十人進行搜查並沒有想像中困難。

　　不過直隸部隊的指揮官們都知道，赫恩身上隱藏著相當特殊的能力，因此這次的任務依然有一定的風險。

　　之所以會如此大動作地對貧民窟進行清掃，是因為昨天恐怖攻擊平息後，恐怖分子也同時發布了一段錄音訊息。無法辨識錄音的人物是誰，但內容提及正視黑色聖夜問題，並且控訴執政當局對於工人黨的壓迫、對戰敗國的非人道控制。

　　沒錯，那是旭夜為了彌補攻擊車站行動的不成功，試圖做出的些微反抗。

　　周邊戰敗國的壓榨政策一直以來都是能源局的機密。這個國家的人民們享受著高科技生活，但他們對於戰敗國的下場一無所知。

　　而且，能源局希望現狀保持下去。

　　這段錄音被情報部門全面攔截之後，經過討論，政府決定以強行輾平來解決貧民窟的問題，畢竟趁著恐怖攻擊剛結束，他們也不缺乏適當的材料發起「正義的戰爭」。

　　另一方面，他們也很好奇，貧民窟與高盧等戰敗國，是以什麼樣的管道搭起了關係，他們要在這次行動中查到答案。

　　所以對廢墟淋下了無情的砲火。

　　奈歐用痛苦的表情看著儀表板上的即時戰報，牙關不自覺地咬緊。

　　身為總隊長，他算是直隸部隊中相當接近黑幕的角色，所以糾結也相當深。

　　就在這時，一輛吉普車在指揮車旁停了下來。

　　出現的人是夏克斯博士。他依舊穿著招牌地白色研究服，並且用從容的腳步走進指揮車，主動向奈歐行了個禮。

　　「狀況控制的不錯吧？不愧是你，奈歐。」

　　「……夏克斯博士，您的誇獎只會徒增我的罪惡感。」

　　奈歐冷淡地撇下這句話，接著便轉頭繼續應付各部隊回傳地訊息。

　　夏克斯站在後面看著。自律戰車算是夏克斯非常代表的發明，最初是用於工程開挖機械，由於要進入非常危險的礦坑，便開發了無人的自律探車代替礦工，閻融石的開採才能在短時間內完成。

　　機械組成的部分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如何從地底深處將採礦的現況傳回地表，通訊系統的突破才是夏克斯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因為如此靈敏的通訊性能，讓這些採礦機械迅速演變成了作戰兵器。

　　目前陳列在眼前這些密密麻麻的戰況資訊，夏克斯光是站在旁邊看著，連提問都不需要就能掌握個大概。

　　他也明白貧民窟正遭受無人道的肅清，民眾沒有撤退的機會，整個計畫非常不合理。

　　他都明白。

　　但他只是用在那雙被鏡片扭曲的銳利眼眸靜靜看著。

　　一感覺那雙毫無情感的視線，奈歐就覺得胸口隱隱發痛起來。

　　過去的哀鳴聲再次回響耳際，他握緊了拳頭，抑制自己發自心臟深處的恐懼顫抖，勉強地用怒氣掩飾自己的動搖。

　　「怎麼樣？滿意了嗎？這樣的殺戮場面足夠滿足你了嗎？」他用低沉的聲音，憤恨地呢喃著：「只有用以這種地獄的場景作為獻祭品，建造出來的和平都市你們才會滿意是吧！」

　　「以人類的狀況來說，恨意的範圍永遠比憐憫要更大。」

　　「什麼意思。」奈歐正與前線通信著，他隨口回應。

　　「當我們要憐憫弱者時，對象就只是受害者，那些無辜的人、流離失所的人、慘遭殺害的人。沒錯，當我們站在強者的立場，我們要對弱者的弱感到哀痛時，那樣的情緒總是非常精準。」

　　但是，恨不一樣。

　　只要感到恨，就會憎恨所有能夠憎恨的東西。

　　這些敵人憎恨的甚至不是能源局，而是整個國家。

　　那股恨意的指標，朝向的是他們身處的整個情況。

　　沒錯，他不會特別恨你，也不會特別恨我。

　　他們是一群狂怒的瘋犬。演變到這樣的事態下我已經沒辦法將人權、人道這樣的觀念套用在他們身上了。

　　他們會無差別地報復我們，所以由我們先手，降下壓制的鐵鎚，我認為這合情合理。

　　跳脫那些陳腐的道德和倫理吧，有史以來，人類一直都打著這樣的仗。

　　這場戰役結束後，就讓整個國家來承擔恨意。

　　「奈歐，你根本沒辦法改變什麼，你既無法消除受害者的憎恨，也沒有力量代替國家承擔這份罪業，何不就當個執行命令的純粹工具，別去思考那麼多？」

　　碰！

　　奈歐用力揪住夏克斯的衣領，將他重重甩在牆壁上，撞擊頓時發出沉悶的重擊聲。

　　夏克斯因為痛楚而皺緊眉頭，不停咳嗽著。

　　「我受夠了你那種言論！這可是我們自己的國家，我們現在正在屠殺自己國家的人們！那麼當時石油戰爭時的勝利有什麼意義！我們就是一群沒有理智的野蠻人，啃咬著受傷同伴的屍體，將他棄置在荒原之中！」

　　「……那麼……要為了照顧這頭受傷的夥伴……而一起死在荒原上嗎？」

　　夏克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們救不了弱者……我們……一直以來就是靠著唯利主義的麻醉……才僥倖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的……不是嗎……？」

　　「……」

　　奈歐鬆開手掌，釋放了夏克斯的衣領。後者癱靠在牆上，抓著胸口用力喘息著。但下一秒，夏克斯突然抬起右拳，朝奈歐狠狠揍去。

　　「嗚啊──！」

　　奈歐來不及對預料外的襲擊作出反應，踉蹌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也別……得寸進尺了……哈啊……哈啊……」

　　夏克斯抓著桌腳，睜著泛出血絲的雙瞳，瞪視奈歐：

　　「事到如今，你還奢望什麼正義？什麼正確的道路？你也是個從骯髒機構中誕生的工具！八年前的你親手用這裡的鮮血染髒了自己，現在你不也應著命令前來作戰了嗎？你不過就是個懦弱地服從著命令的棋子！裝什麼清高！」

　　「閉嘴！我……」

　　正當奈歐還想要出言反駁的當下，通訊儀傳來急促的快報：

　　【是敵方的自律戰車！這個型號是……汀達羅斯！】

　　畫面上映出了我方的克圖格雅與舊式自律戰車交戰的狀況，同時也顯現出了衝突現場，位於敵方自律戰車後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