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5_16:10】
摩托車奔馳在高架公路上。
設計讓汽車通行的四線公路,早已經荒廢多時。這大約是二十幾年前的產物,在汽油動力還是主流時,或許是相當重要的幹道吧。公路的兩側也有許多建築物的殘骸,只不過已經不堪居住了。僅存幾處遭鏽蝕的鋼骨架構,在強風貫穿而過時,還會發出些空虛的呼嘯聲。
連公路路面都崩毀了不少,道上時常有掉落的大塊瓦礫或腐朽的鋼材。
「赫恩,妳剛才有問到貧民窟的建材來源吧?雖然寺院附近的山區的確有稀少的礦源,但大多數的人會從廢墟裡尋找廢材來回收再製。」
「感覺相當危險呢。」
「是啊,不過貧民窟的人早就忘記如何拼寫『危險』這個單字了。」
重型摩托車就奔馳在這樣的危險公路上,靈巧地閃避著障礙物,以流水般的動作巧妙前進著。只不過速度並沒有快得太誇張,讓後面的象牙全力奔馳時,還能夠跟上。狼犬加上摩托車,奇妙的隊伍隨著公路的漸漸架高延伸,遠離了殘破雜亂的市區。
依奴放低姿勢,不發一語地操縱著摩托車,雖然身高與一般的大人有些差距,但駕駛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
機件運轉的嗡嗡聲,消融在呼嘯而過的破風聲之中。
赫恩雖然將長髮綁成馬尾,但銀色髮絲依然被刮起,肆無忌憚地飄揚著。即便身上裹著大外套,冷風依然像毒素一般沁透入身體內。
她不自主地瞇起雙眼,視線中的天空已經不如中午那麼明亮,不知不覺已經黃昏將近,冬季的夜晚來得特別快呢。
明明早上還有陽光的,此刻的蒼穹只殘留了些冷白朦朧的亮度。
「背好暖和。」
「妳說什麼?」
「不,沒事。」
赫恩將身體向前傾,伏貼著依奴的背部。
像個普通男孩一樣,根本不寬闊的肩膀,卻顯得早熟而結實。她用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腰際,不發一語地垂著頭。
荒無人煙的高架公路,向上爬升一定的高度後,就成了筆直的大道。風勢更加強烈了,不過由於地勢較高,從兩側能夠俯望貧民窟紛亂的景色。
即便那是令人不忍目睹的荒廢景色。
依奴盡情地在公路之間奔馳,他似乎對這附近的路況有大致的掌握,毫不擔心會撞上什麼奇怪的掉落品。雜亂的廢墟往各個方向坍塌,總覺得就算放任不管,過幾年這條路也會自己腐敗崩垮吧。
「差不多也到盡頭了。」
在長直的路面上奔馳了好一陣子之後,依奴慢慢減緩摩托車的速度,最後,在一道斷崖前面停了下來。
懸崖的對面——公路原本應該連接另一發展區的部分,已經被拆除並造起軍方的隔離牆了。只剩下這邊的斷路,孤零零地和其他發展區遙望著。
依奴翻身下車,並且將赫恩緩緩扶下來。他轉身望著路的盡頭,若有所感地吐了口長氣。溫度在冷風中化為白霧飄散開。緊接著,
「唔喔!」
這時,總算跟上了的象牙撲過來,以驚人的氣勢騎上依奴的肩膀,將他向前堆倒在地。依奴悶哼了聲,狼狽地和白色狼犬在地上翻滾。
話說回來,牠的主人也真過分啊,竟然騎著摩托車跑了這麼一大段路。
不過,狗喘氣的表情就和咧嘴笑一樣,即使被整得很慘,看起來也不是苦惱的模樣。
依奴費了番力氣,才總算是擺脫了行徑有點瘋狂的象牙,但牠還不罷休,跳到摩托車座墊上趴伏著休息。照體型來看,依奴的力氣說不定還不及這頭狼犬,所以他也只是莫可奈何地,任由象牙去享受虛偽的佔領。
依奴從摩托車上解下背包,走到赫恩身旁的矮牆倚靠著。他取出了和昨晚一樣的保溫瓶,在她面前搖了搖。
「來一點?」
「熱可可嗎?」
赫恩虛弱地詢問,說實話,坐了這麼久的快車,連她都覺得有點暈眩。
依奴搖了搖頭,轉開瓶蓋。他從瓶中倒出冒著蒸氣的透明液體。
「只是茶水而以。溫暖一下身體吧。」
赫恩點點頭,接過瓶蓋和緩地啜飲起來。
「感覺怎麼樣。」
「感覺?」
「奔馳的感覺。」
「不太會形容,但有點不習慣。這是依奴的興趣嗎?」
「是啊,蠻喜歡的。不斷加速的感覺,還有隨著加速而漸漸遼闊的視野,好像這個世界就會這麼無止盡地延伸下去──那是很棒的體驗。」
「無止盡的延伸下去?」
「總有一天,」依奴舉起手臂,直指著蒼寒的天空。
「總有一天,不只是大地,人類就連這片天空都會征服,人類的手指會觸摸星星,會擄獲月亮,然後繼續朝他們未見過的邊際突破。雖然這不知道是幾百年後的事情,但我有預感,那是一定會發生的。」
「這是誰告訴你的嗎?為什麼這麼認為?」
「因為我覺得,人類是浪漫的生物。」
少年輕輕閉上眼睛,過長的髮絲在勁風中飄揚著:
「只有浪漫的生物,才會像笨蛋一般離開自己安逸的生存地,去探求未知和危險,這種行為是其他動物做不到的。」
「僅憑著浪漫就違背了生存本能嗎?」
「應當說,把浪漫當作自己存在的意義,跟隨自己的性情活下去,這是一種無關乎金錢或權力的高貴態度呢。」
「那就是你所說的自由嗎?」
赫恩將還冒煙的空瓶蓋遞了回來。
依奴沒做多想,伸手過去接。但赫恩卻反過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掌。
他一時間做不出反應,露出有些愣住的表情。
「怎、怎麼了嗎?」
「為什麼呢?依奴,為什麼僅僅是聽著你說這些話,我就感到如此安心呢?」
少年的雙頰漾起緋紅,五官也微微扭曲起來。
他瓶蓋抽回來,模樣狼狽地別過頭去:
「某方面來說妳的個性還真麻煩。」
赫恩偏著頭,帶著遲鈍的疑惑開口:「造成你的困擾了?」
「沒有。」
「抱歉,那我不會再問麻煩的問題了。」
赫恩似乎真心感到歉疚、畏縮地細聲低語。
兩人都別過臉去,避開對方的視線。赫恩低垂著頭,沉澱不語了許久。但隨著夕陽的光影變化,眼角的一處景象引開了她的注意力。
廢棄市中心裡,一座聳立的黑色鋼鐵高塔,在輝光中閃映著刺眼的光澤,那鱗節般成層堆疊的骨骼構造,分割著來自地平線另一頭的鵝黃太陽。
那是已經廢棄的閻熔爐。
從這裡看,比起從寺院的占星臺眺望還要清楚,怪物遺骸般的建築物彷彿近逼眼前般,沉靜地僵立著。
而依奴似乎早已察覺了赫恩的視線,他平靜地開口:
「妳知道這座高速公路為什麼會被截斷嗎?」
赫恩轉過頭來,但她無法從少年的表情得到任何答案。
「這是黑色聖夜過後,由現在的政府派出的軍隊所炸毀的。」
為的是阻止難民潮流出桔梗區。
當時其他都市的閻融爐都剛建設不到一年,城市中與能源息息相關的生活、衛生、治安系統也不夠完整,處於混亂未脫的狀況,當時的這個國家,無法負擔關於新能源可能潛藏危害的民眾恐慌,必須以最重的手段進行控制。
工人黨因此成為了替罪羔羊。
事實上,工人黨在石油時代的戰爭期間,就一直是相當激進的組織。
這個國家預見到了石油枯竭時將會迎來的、來自周遭鄰國的資源恐慌戰爭,因此於開戰前數年早已開始軍備擴張,國內生產需求提高,隨而後興起的工人黨勢力蓬勃成長。
隨著資源戰爭時間拖長,支持繼續擴張戰線的當時政府失去了民心。
主張發展替代能源、固守原本國境的工人黨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反戰民眾們的選票,並且開始致力發展類似閰融爐的科技。
然而,很快的,來自高盧與不列顛等鄰國的移民、難民、新住民問題造成了社會動盪,對此問題姑息的工人黨還來不及完成技術開發,很快又下了台。
重新上任的舊政黨回到最初的軍國政策,下重手整治了國內的紛亂,同時也趁機將能源開發的成果捧走了。
接著,黑色聖夜。
這個政權,以他最擅長的手法,栽贓嫁禍、壓制了真相。
自事發地點向外延伸的橋樑、公路、港口全數被破壞了。有非常的一段時間,這些交通隘口還有能源局親自駐派軍隊防守。
為了不讓貧民窟的災難向外擴散,影響國家安定。
輕易地割捨了一部份的人命。
「能源局對貧民窟和工人黨員們做了非常過分的事情,往後也依然會繼續下去。為了不讓這個『往後』真的發生,才會出現那樣的激進分子。」
「並不是因為喜歡戰亂才變成那樣的呢。」
「是啊。從古至今,人類一直圍繞著能源而狂亂,圍繞著能源造成的罪咎而互相殘害。但若說這就是本性,未免也太悲觀了。」
「石油時代也是這個樣子嗎?」
「嗯,石油還很充沛時,這個世界也依舊不是什麼太平盛世。」
油源枯竭的最後幾年,舊時代的數個國際聯盟之間發動了無數次搶奪資源的戰爭。逐漸失控的戰事汙染了各個國家。
被污染的大氣、水源,衍生的新型疾病等等,許多問題隨著能源短缺一併爆發出來。在這片大地上,人類能夠涉足的領域快速萎縮著。
整個世界變得封閉而黑暗,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距離變得遙遠,通信也無法正常運作。光是煩惱國內的營生就已經非常艱苦,根本無暇向外尋求交流。
像這座城市,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原之中對吧?
據說在石油時代,地面上是充滿了人的,國與國之間的界線可能只有一條河、一道橋、甚至是一段籬笆。還有人口太多而希望遷移到外太空的計畫。
真是難以想像呢。
「像現在這樣,由三百萬人組成一個國家,已經算是規模極大了。」
赫恩不再提出任何問題,似乎是感到寒冷,她小心地將身體蜷縮起來,不過雙眼依然凝視著漸漸化為剪影的閻融爐。
融化在黑色的都市陰影之中,毫無生息的僵死之巨人──
「但是好安詳。」從她細緻的唇瓣間,飄逸出了彷彿夢囈般的片語:
「桔梗閻融爐的樣子,看起來好安詳。」
「什麼意思?」
「——已逝英雄的衣冠塚上,長袍在飄盪,血漬如同美麗的圖騰。
——當四方萬籟皆然俱寂,縈繞在腦中,戰歌的旋律沉靜安魂。」
赫恩輕聲朗誦著。
「那座閻融爐,是人們追逐夢想後的殘骸。已經不動的它,彷彿被這個世界所愛著般寧靜地沉睡著呢。」
「這是妳所認為的『安詳』嗎?」
赫恩點了點頭。
「我慢慢想起來了,『黑色聖夜』的事情……還有自己的事情。」
「記憶恢復了?」
「嗯,就像甦醒似的,漸漸找回那個時候的感覺了。」
斷續破碎的詞語一一飄散在寒風中,她用逼近透明的鮮紅雙瞳,將這片敗破的街景收納入腦海中。
【12/25_17:30】
「這好壯觀啊旭夜!雖然二十五台寫成數字好像很少,但實際看到還真嚇人!」
「是啊,雖然才二十五歲,但年輕的日子也剩不多囉~」
「我說的是自律戰車的數量,你在那邊趁機亂說些什.麼.啊!」
艾瑪利一面罵,一面往旭夜的屁股踹了下去。對方卻微笑著閃開了。
「啊!還躲!不准躲!」
「好啦好啦,別激動。不過,這樣總算是有點軍隊的樣子了,就算面臨什麼危機,應該也能靠這些爭取一點撤離平民們的時間吧。」
旭夜安撫完艾瑪利後,就把注意力轉向貨車內。
陰暗的貨櫃內停擺著六台舊式自律戰車。粗曠的節肢造型和厚重的護甲,帶著濃濃的舊世代軍武氣息。
人員殺傷特化型自律戰車《汀達羅斯》。
這時,倫斯從貨車的駕駛席下來,走到兩人身邊。
「沒問題,這就是最後一車了。」
「不過竟然真的蒐集到了啊?」艾瑪利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打量著自律戰車:
「應該說這些控管有問題嗎?還是說自律戰車的數量很氾濫?」
「這些機器是能源局派到戰敗國家管理礦場、農場用的,都是駐守在很邊境的老機體。妳眼前的不過是四個國家總數一萬輛中的二十五,手法夠好的話還是能偷渡到的。」
「你說一萬輛?那不是快要比高盧的人口還要多了嗎?」
「是啊。機械和人不一樣,不會老死、不會投降,也不會飢餓和恐懼,被打壞只要修好就行了。所以脆弱的人類,數量都快要比機械少了啊。」
倫斯跳進貨櫃,站在自律戰車旁邊。
「汀達羅斯」全高兩百三十公分,看上去高壯的倫斯彷彿縮小了一樣。
「但是說句實話,面對可以預見的正規政府軍鎮壓,這幾台只有鐵皮厚的笨東西,真的能替我們抵擋多少攻擊?」倫斯苦澀地笑著:
「耗能也是個問題,照我們現在能提供的燃料,出動個兩三次就破產了吧?」
「這倒是個大問題。」艾瑪利皺起眉頭:
「旭夜有辦法改良現在的引擎嗎?能不能像給依奴的機車那樣,降低耗油量而且提升效率啊?有這樣的設計嗎?」
艾瑪利興致勃勃地說著,然而轉過頭去一看,卻發現對方只是沉默地注視著機庫。
他雙手抱在胸前,一語不發地盯著自律戰車。眼神流露出來的氣氛相當凝重。
「……旭夜?你在聽嗎?」
「咦?嗯……你們剛剛在講引擎的事?」
「目前話題進行到,呃,想問你剛才在想什麼的部份。」
「抱歉,我只是稍微……把這些東西跟黑色聖夜聯想在一起了。」
倫斯沒有什麼反應,而艾瑪利則是露出憂心的表情,她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嘴巴張合了幾下卻又沒吐出半句話。
「沒關係,別介意我啦,」旭夜搖了搖頭:
「反正到目前為止挺順利的吧?你們也稍微放鬆下心情吧。我去稍微沖個澡。」
說完,他一面解下外套,一面推開大門朝廳堂深處走去。
§
結束整天的奔波之後,旭夜把雜務交給部下,獨自前往寺院的後半部。
這裡是祭司和修行者生活的地方,在舊宗教還是主流時,祭司等等神職人員終生都居住在神殿裡,所以完善的起居設備是寺院的基礎之一。包括祝禱室、修行者的宿舍、澡堂、餐廳、倉庫,甚至是菜圃和飼育小屋,這座伊蘭寺廟一應俱全,看來當時大概是個相當有規模的信仰之地。
趁著夥伴們還在用餐的時段,旭夜推開腐朽的木門,進入無人的公共澡堂,他將衣物褪下放在一旁,來到淋浴池裡。
轉開了供水閥,冷冽的泉水就傾瀉而下,澆淋在他的身體上。
雖然導水管已經腐朽不堪,但經過簡單的維修後還是能使用。排出的泉水中帶著些鐵鏽的味道。即使如此,能洗澡已經萬分感謝了。
天空泛著日落前夕淡淡的微光,視線雖然朦朧,還不致於無法辨識物體。
在淋浴池旁邊,高聳且陳舊的石砌牆壁上,除了已經枯黃的苔蘚之外,還有大量的雕刻壁畫。壁畫的內容不外乎神威、神德或者教典故事。旭夜一面感受無溫度的水流侵蝕身體,一面無語地凝視著壁畫。救世女神的神德,以及人類曾面臨的苦痛與災難。雖然只是傳說中的事物,但雕刻在石頭上時,卻彷彿親臨眼前的歌劇一般令人心生魄動。
「『艾克希爾神話』到底……是指什麼人的艾克希爾(Exil)呢?」
流水的沖刷與奔騰聲,迴盪在空曠的澡堂內,發出低沉且空靈的聲響。
如果用科學來解釋,那不過就是是音波反射與震動罷了,但身處這樣的建築之中,身為科學人的自己,仍然能感受到一絲威嚴與莊重。
——喀喳。
正當旭夜冥想著,突兀的開門聲卻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轉過頭去,卻發現赫恩一手按著門板,一手抱著浴巾正站在那裡。
「喔喔!是艾瑪利拜託妳幫忙拿來的嗎?」
赫恩沉默著點點頭。
「謝謝妳。真不好意思,還讓妳做這些雜務。」旭夜露出苦笑。
「沒關係的,我也蒙了你們許多照顧。」
旭夜關上供水閥,接過浴巾擦拭身體。
大概是水太冷的關係,這浴巾的觸感未免也溫暖過頭了。
「今天過得好嗎?抱歉我沒辦法抽出身來見妳,對客人來說,我是個失職的主人呢,真是不好意思,對我留下壞印象了吧。」
「不至於,在我認識的人之中,你算態度親切了。」
至少沒有發射網子把我打包帶走,而是派了個未成年好好地開船接我過來。
旭夜長吁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更清醒點。
「我不會像能源局一樣囚禁妳的。但是,這裡有安全的住所,也有食物,請妳務必在這裡留下吧。況且過一陣子,我或許還有事情要拜託妳。」
「拜託?」
「是我留在能源局裡的情報源輾轉告訴我的。這樣說不知道會不會讓妳感到不快啊,就算我離開了能源局,我還是盡可能地在關心妳的狀況。」
「關心?與『機密』對應的動詞應該是『竊取』喔。果然你本身也不是行事風格乾淨的傢伙呢,既然如此裝親切這套,在我面前就免了吧。」
「果、果然妳會覺得很不爽啊!」
旭夜乾笑著,但這抹笑容稍顯僵硬了些。
赫恩的表情波瀾不興,平靜地說:
「回到主題上吧。需要我幫什麼忙?跟你胸膛的疤痕有關係嗎?」
「嗯,『爐光侵蝕症候群』。」
旭夜邊說著,將浴巾圍在腰上。
他赤裸的身體,就如同普通的學者一樣清瘦,肌肉一點也不結實。
不過以胸口正中央為起點,暗紅色彷彿纖維一般的乾涸膚質,往四周擴散開來。纖維化的皮膚已經延伸到腰部和左肩,詭異的紋路怵目驚心。
「這是科技給我們的懲罰喔。妳身邊有人也得過這種病嗎?」
對方搖搖頭。
「這是黑色聖夜發生之際,閻融爐反應塊外露產生的高度游離輻射汙染。你看這些病變的部分,流動的血液已經劣化了。」
壞血加入血液循環系統後,會緩緩擴散突變的區塊,最後蔓延全身讓器官衰竭死亡。
不過,如果可以洗血──也就是抽出死血並灌入正常的血液,就能延緩病癥。貧民窟裡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都患有爐光侵蝕症候群,能提供乾淨血液的人被視為寶貴資源呢。
這就是持續壟罩著貧民窟,長達了八年的陰霾。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恢復的治療手段,只能被動地減緩擴散的時間。
這裡的人們隨時浸泡在這種慢性衰竭症的恐怖之中。大家已經放棄等待救贖的那一天了,心裡想的只有該怎麼度過剩下的時間。
「赫恩,對於這種游離輻射突變的病症,在妳眼中一定能夠看得更加清晰吧?妳能夠藉由分析病因,替我們找出緩解的方法嗎?」
「我實際演示給你如何?」
赫恩說著,輕輕將手掌貼在旭夜的胸膛上。
接著,以肉眼能夠看到的速度,那大片擴散的深褐色皮膚,範圍緩緩地縮小下來。雖然在月光之下沒法將細節看清楚,但是血管的隆起與腫瘤明顯消退了許多。
旭夜睜大了眼睛,張著嘴巴片刻找不到適合的詞語。
「這!這真是
「別高興得太早。」
赫恩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只是稍微讓健康的細胞活性化,促進自癒能力,壓制已經發生的傷害罷了。死血依舊存在,病變的部位也沒有真的康復,你並沒有變得健康,只不過是器官運作的效率復原了些,再過兩三天又會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是這樣嗎……」
「沒錯,我沒辦法救你們,」赫恩說:
「能源局曾經讓我做過類似的實驗。治療過一隻牧羊犬。我盡可能地讓牠的肉體趨於健康,但早就壞死的器官沒能恢復,兩個月後牧羊犬因肺瘤腫大而窒息死亡了。」
的確,我的存在——「赫恩」的這個存在的確充滿了異質性,或者說是奇蹟。
但無論什麼樣的奇蹟都是有限度的。
我沒辦法救你們。
已經深陷於詛咒之中的桔梗區,以我的能力,沒有挽回的可能。
「對不起,沒能幫上忙。」
「不,是我擅自期待太高了。果然沒辦法事事順心啊,像那種一天內就能弭平悲傷與痛苦的靈丹,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
旭夜相當勉強地回了她一個笑容。
這次的微笑卻什麼也無法掩飾,包括了那雙眼睛之中的痛苦。
§
換上了輕鬆的衣服,旭夜帶著赫恩到餐廳領了食物。
兩人沒有留在人聲嘈雜的餐廳裡,而是端著馬鈴薯湯走到後院邊吃邊聊。
「赫恩,我們來聊天吧,聊聊妳所不知道的事。」
「夏克斯.蒙克斯,旭夜.阿奇波爾多,幽黎.阿奇波爾多。這三人便是提出閰融爐設計圖的科學家。不過這其中,幽黎已經死去了。」
「嗯。」
旭夜的眸光淡下,他用彷彿敘述遙遠故事般的口吻,緩緩說著:
「我的弟弟,因為呼吸器官衰竭而死亡了。至於為什麼會染上那樣的病,依我的推斷,就是我們的研究造成的。」
死亡時間是『黑色聖夜』的半年前。
我很快就組織了研究小組,暫停閻融爐計畫並且展開調查,藉此機會才勉勉強強地稍微觸摸到了埋在深淵中的真相。
在能源局的第一研究院所在地,往下兩百公尺的地方,埋藏著這個國家在石油時代所建設的兵工廠。
並不是普通的槍砲彈藥、或者自律戰車生產線。
那裡進行著國葬彈的研究。
「赫恩,妳聽過國葬彈嗎?」
「是即便在戰爭期間也鮮少使用的,超大規模殺傷炸藥嗎?」
「那是『後來的』國葬彈,只是癟腳的模仿品罷了。」
旭夜神色黯淡地說:
「因陀羅之矢、伊蘭女神聖火、國葬彈,它有好幾種名字,然而其實就連一顆也沒有完成。若那種武器真的問世了,不小的地表會化為如何的地獄光景。」
「國葬彈……跟幽黎的死有關係嗎?」
「是的,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對於閰晶石反應發電的技術,事實上是從國葬彈的原理衍生而來的。」
那些陳舊的資料,都是從地底深處流出的。
「當我還想要更進一步地挖掘真相時,我受到了既露骨又冰冷的阻止。」
「被誰?」
「能源局的議會。說是議會,那跟工人黨執政時代的中央研究議會相差甚遠,只不過是新政府披著研究名義外皮的諜報組織罷了。」
「於是旭夜無功而返了嗎?」
「不,我多少還是取得了一些成果。反應前的閻融石就像玻璃塊一樣無害。閻融石本身沒問題,閻融爐才是禍因。發電機關反應運轉的過程,會讓沐浴在其光輝中的人類衰竭。但影響力並不明顯,當時在開發現場進出的兩百名研究人員,只有幽黎是因此而死的。」
大概是因為幽黎的身體比較弱吧。
我遺傳了父親的強壯,幽黎則像母親那樣孱弱。
母親因為能源耗盡,失去了醫療器材的輔助而死在病床上,但那也是讓我們兩人決定要尋找新的主流能源的起因。
沒想到幽黎會死在自己的研究上呢。
夏末的微冷清晨,我推開辦公室的大門──但映入眼簾的,是親弟寧靜沉睡的冰冷軀體。幽黎安詳地閉著雙眼,右手掌上還握著閻融爐的設計稿。
「奇怪的是,我對於自己兄弟的死亡,並不覺的哀傷……彷彿那是他應當前往的結局,我竟然──這樣說或許很怪吧──替他感到驕傲。」
旭夜一面述說著,表情也越來越五味雜陳。
他似乎並不是習於沉浸在回憶中的人,此刻用語言再演當時的景象,讓他心底升起一股微妙的沉鬱。
「但是,這對能源局來說就相當麻煩了。在第一座閻熔爐被建立起來之後,我們三人幾乎是受到了英雄式的崇拜,不,甚至說是神明式的崇拜也不浮誇。幽黎的死亡絕對會造成大眾懷疑,非得『妥善處理』不可。」
直到黑色聖夜前,能源局掩蓋了幽黎的死訊,長達六個月。
接著,這裡的閻融爐發生了失控。
民眾流離失所,軍隊傾巢而出。
被視為災害主因的赫恩,被帶往能源局囚禁。
交通封閉,停止救援,都市廢棄。
「黑色聖夜後的能源局可能是被嚇傻了,連內部政策都亂了陣腳。緊急應對會議的期間,他們同時公布了初步的傷亡者名單。」
名單上寫著幽黎的名字。
能源局為了掩飾衰竭病的實情,便將幽黎的死歸咎於黑色聖夜。
一瞬間群眾譁然,但除了「工程失誤殞命」外,根本沒有得到真相。
「當天晚上,我就離開了這座都市。或許是能源局的作為使我覺醒了吧,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心中的狂熱漸漸退散了。接著我才能真正開始思考,還有什麼是被隱瞞的?在我們努力地將這座都市塑造成天國的同時,我們究竟做了多少犧牲呢?事情真的如同表現上的,充滿希望與正義嗎?」
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掌管能源的單位,居然左右了整個國家。
從環境、生活到真相,名符其實地統治著。
「在石油時代結束的前夕,全世界都在發生戰爭。那時候大洲之間已經沒有能夠快速來往的手段了,所以發生衝突的範圍只在鄰近的區域。而且洲和洲之間也不曉得彼此的戰況如何,所有國家都像盲眼的猛獸般破壞著最靠近自己的東西。」
在那個時候,是這個國家成功取得了附近地區的支配權。
包括高盧和不列顛在內,其他戰敗國淪為附屬領地。
煤礦、森林資源、農地、水源等等,沒被戰爭摧毀或汙染,倖存的能夠使用的土地被這個國家的能源局管理起來,並且以殖民地式的統治進行利用。
開採困難的閻融石也是從戰敗國身上搾取,戰敗國存在的意義,只剩下服從能源局、供養這個國家的人民了。
除了能源局管理的那些都市以外,這個世界都活在地獄之中。
無論是貧民窟或者境外的落後國家。
能源局是一棵壯碩的黃金樹,它的根部吸食著其他人哀號著的屍體。
沒錯,這就是我看見的,世界的現況。
「在我離開的時候,大部分的戰敗國原國民都已經死滅了,國境內只有自律戰車、工程師和軍隊在活動。高盧由於環境在石油時代就很貧脊,居民反而沒有受到太多傷害。」
以險峻的地形為掩護,高盧隱藏了戰爭時期的裝備和人力,並徵召大量的年輕人們,奇蹟般地組織出一支規模十足的游擊隊。
而且透過不斷向外搜索,游擊隊的聲勢還在繼續擴大當中。鄰近的八九個戰敗國裡,意外地還是能找到能動員的人力,再加上握有國內機密的倫斯叛逃出國,以及國內工人黨黨員的內應,他們有著共通的敵人,共同憎恨的對象,這樣的軍隊集結速度非常快速。
甚至要搗毀戰勝國也並不是不可能了。
雖然會形成相當慘烈的局面,但他們要的只是這個國家毀滅性的重創。
將貧民窟作為據點,進行災後重建活動的我,開始和高盧的游擊隊有了聯絡。高盧從時年前就暗中支援著工人黨的反動勢力,例如重型武器的提供等等。
藉由這個管道我才慢慢了解了他們的情況。
我不會阻止他們攻打這個國家。
我能夠深刻明白他們的恨意,即便我深知沒有正義的戰爭,我也不會阻止他們進行報復性侵略。
但是在那之前,我還是希望災害能降到最低,尤其是像我這樣經歷了黑色聖夜的人,這輩子已經不想再看到那樣的景象了。
「波特車站的恐怖攻擊雖然是工人黨老黨員們和倫斯一起負責的,但我也從中介入了許多,原本佔領車站的目的就不是破壞,參與任務的的人攜帶的武裝也並不齊全。我們需要的是話題性,讓他們重新想起來貧民窟的存在。如果這個社會議題能再次被正視,從人民開始向能源局施壓,或許不需要全面開戰,就能緩和能源局與周邊戰敗國的關係也說不定。我是這麼想像的。」
誰知道能源局一瞬間就把恐怖攻擊鎮壓下來,迎面而來一陣狂轟濫炸根本就沒有宣達什麼主張的時間。
不愧是戰勝國。
不愧是在鬥爭之中笑到最後的軍政黨。
凶暴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接下來只能從軟性的宣傳著手,隱密性地流傳訊息到民間,希望在能源局發現然後控制之前,把這些訊息傳達到民眾手上。我還是相信著這個國家的正義,訊息如果成功傳播出去,情況應該會改變吧。」
「旭夜,以受害者來說,你算是非常正向善良的呢。」
「從設計閻融爐開始,到我身處貧民窟的現在,我所想的就是拯救,僅此而已。」
旭夜用有些空虛的眼神看著赫恩:
「麻煩妳幫助我吧。以妳做為宣傳會更有說服力的。這也是我將妳從中央發展區搶出來的另一個原因。妳的存在對社會的心理影響很強烈,如果能反過來利用這點,我們貧民窟發表的言論說不定會比恐怖攻擊還有煽動性。」
「你很樂觀呢。」
「沒辦法,悲觀在八年之間已經被我用完了。」
「……」
赫恩沉默了半晌,她環視四周,目光停留在花園旁的石刻壁畫上。
在月光下,石刻的神明與魔獸等等,顯得更加立體,彷彿藉由月亮的魔力,得到了掙脫的力量似的。
「如果因此而能夠拯救人們的性命,能夠稍微贖我的罪的話,就請讓我幫助你吧,旭夜。畢竟我也並不是心甘情願地被人視為惡魔呢。」
作者碎碎念:
自從少女爐心開始連載以來,有許多熱心的讀者會留言或傳訊息幫挑錯字
我想在這裡致上感謝,只要被通知了一定盡速改正的
感謝各位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