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睜開眼,樸素的棕色映入眼簾,這是木頭的顏色。
少女撐起身體,在床上坐了起來,毫無自覺地看看四周。
不是熟悉的地方。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碰到鼻子的部分就刺痛的縮回了手。
鼻子上大概纏著什麼,讓自己必須透過嘴巴呼吸,這回又摸了摸後腦杓,就碰觸到了布料的質感。
順著布料,就又回到了臉,大概是保護鼻子的繃帶吧。
少女望向──應該說是將頭轉向從剛才就一直傳出攪拌聲的房間。
拉開相當厚實保暖的被子,少女把玉足輕輕放下,纖細白皙的腳趾試探性的踮在地板上,粗糙的木頭地板踩起來格外溫暖而不寒冷,與外頭不知何時堆積起來的雪層彷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才要站起身,頭就立刻暈了起來,馬上就跌回床上。
「……」
再次嘗試,這次順利離開了床邊,深怕自己又一次跌倒,少女用手扶著顏色與形狀大概是桌子的物體,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孱弱地攙扶著門框,少女看著對方碩大的身影,與自己最後的記憶裡那位出現的人有些相似。
感覺到了少女的視線,馬克轉過頭。
「妳醒了啊?身體沒事嗎?可以走動了?」
眼見少女只有癡癡的望著自己不做反應,馬克笑了笑,放下手裡的器具,朝她走了過去。
其實稱呼對方少女似乎有些太過,畢竟對方的年齡看起來也只有十二、十三歲。
「來吧,先坐好,等等就可以吃飯了。」
馬克輕輕扶著少女的肩膀,推到了餐桌旁邊,把她抱上了椅子放著,隨即就回到廚房去。
少女垂在空中的小腿踩不到地板,便自由地前後擺動,無所顧慮。
木屋的客廳不算大間,沒有壁爐卻相當溫暖,完全感受不到寒冷。
掛在牆壁上的油燈寧靜地燃燒,提供整間屋子不算太亮但足夠的照明,角落的擺鐘滴答滴答的響著。
少女把手放在桌上,輕輕地撫摸,用指腹感受桌上每一處的凹凸不平。
唰地一聲,少女嚇到震了一下,轉頭又看向廚房裡。
馬克剛才把蛋液倒進煎鍋,熱油立刻把蛋變的半熟,鍋鏟立刻把蛋切碎,同時撒了一點鹽與蔥,簡單的炒蛋就完成了。
從旁邊的湯鍋舀出仍冒著熱煙的濃湯放進木碗,湯匙一擺就兩手一端,走出廚房。
「開飯了。」
兩個碗先是放在對方面前,又從廚房端出自己的分,坐在少女對面。
「嗯,天冷果然要吃點熱湯才對。」
少女看著馬克一口吃下餐點,才低下頭來伸出手靠在碗邊。
溫暖傳到手中,香氣撲鼻,甜濃的蔬菜鮮味著實挑逗人的飢餓。
「妳不吃嗎?」
少女應該是聽得到的,她抬起頭來,應該是看了一眼馬克,但馬上就低下頭。
少女又伸出了另一隻手,像在確認碗的位置與形狀一樣,雙手試著捧起碗,但不知為何就放棄了,反倒是想要握起湯匙。
每次快要碰到湯匙時,總是握的時機不對,把湯匙推開,沿著碗的邊邊滑動,無論如何都抓不到。
「……我幫妳吧。」
馬克站起身,把椅子拉到她的旁邊,端起碗的同時舀起一口。
「來,啊──」
少女原先呆呆地看著馬克,但立刻搖搖頭。
「不想要我餵妳?」
少女這次點了點頭。
「可是妳看不見的吧?」
少女稍稍低下了頭,似乎有些失落,心虛地搖了搖頭。
「不要騙我,我一看妳的動作就知道了。」
這次她更加用力地搖頭了,水藍色的長髮左右擺動。
少女重新面朝桌上的一個木瓶,那是裝黑胡椒粉的瓶子。
直直地朝著木瓶伸手過去,就又如同剛才在確認形狀一樣,握住以後才拿了起來。
「原來如此。」
馬克放下湯匙,用他的大手輕輕放在少女的頭上。
「妳看的到呢,很好很好。」
胡亂撫摸少女的腦袋瓜,但她沒有抵抗,反倒是有些害羞且高興地又面向馬克,微微張開嘴。
然後還是跟我撒嬌啊──馬克淡淡苦笑拿起湯匙,舀起大大一口,放進少女的嘴裡。
看著她面無表情地咀嚼,馬克像是想到什麼立刻提問:
「對了,妳叫什麼名字啊?」
少女將口中的東西吞下,便歪著頭表示不解。
「妳的名字是什麼?」
還是歪著頭。
「bode muzehethala?」
「啥?」
少女突然說了這句話,低下頭把自己的衣服拉了起來。
有些髒污但仍看得出潔白的肚子露了出來,但對於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太過瘦了。
馬克驚慌地趕緊把碗放著,壓著少女的手放下衣服,不然很怕隨時會被當成變態怪叔叔。
「妳竟然是水族的人嗎?」
少女又歪了頭,這次似乎又誤解成別的意思,便把手舉到自己的鼻子旁,裝作在聞一樣。
當然,少女的鼻子還是受傷狀態,自然是聞不到味道。
「bode hethala io sueizo?」
這次換馬克歪了頭,還刻意學了一下少女的動作。
涼了──馬克當場冒出這個想法,因為他完全聽不懂水族語。
不對啊,那她是怎麼聽得懂我說的話啊?
「le io oathi!」
少女突然一直指著碗,然後又張開嘴。
馬克雖然聽不懂,但也知道她是想吃這碗濃湯,估計剛才少女也是一直用相同的辦法才能大概了解吧。
馬克這次把碗推到了少女面前,手把手的帶她握住了湯匙,她就很快速地吃了起來。
這附近是麥拉士大陸中央的森林中立區域,對所有部族的軍隊來說這裡是禁地,而作為以部落為單位的遊移民族,水族的整個部落都算是戰士,所以自然不會有任何水族人進入這裡。
況且這裡是森林裡比較靠近正中間的地方,距離水族可能的移動範圍,少說也有七、八十公里,這個年紀的小女生怎麼可能獨自跑這麼遠呢?
轉眼間,少女的碗裡就空了。
對方推著桌子讓自己向後移,椅子發出了些許摩擦聲,少女跳下了椅子。
「hei ba luewi zasku.」少女靦腆地向著馬克鞠躬,便朝著門口跑去。
「啊,妳要去哪?」
少女才剛推開門,就轉頭回來,一樣不解的歪著頭。
外頭開始颳起了一點風雪,就算是馬克也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點出門,更何況是一個小小孩。
「妳要回去了嗎?」
對方沒有改變動作,繼續等著自己聽得懂的話。
「妳穿這麼少,還是要急著回去喔……妳等我。」
馬克知道對方聽不懂自己的話,而自己也聽不懂對方的語言,索性也不阻止她。
走進另一間房間,拿了平常穿的大衣後,又抽出了另一件自己早就不穿的厚外套。
馬克是打算送對方回去的,就算對方不是自己族的族人,仍不會就這樣丟下她一個人。
走回還在門邊發呆的少女身旁,馬克幫她穿上了厚外套,但對她來說根本就是大衣了。
「走吧。」
這次換馬克推開了門,雪立刻就落在兩人的身上。
緩步踏出,確認每一步都踩穩了才走下一步。
馬克──不如說所有土族人,都不是很喜歡下雪,除了因為他們體型較大需要更多布料來保暖外,被雪蓋住的大地感覺很是不尊重大地之神。
更多的是,土族人使用能力必須與大地有所接觸,堆積起的雪層會阻礙土族人使用能力。
「badlopomu io silusalaomuzo!」
少女毫無顧忌地在雪地上奔跳,很開心的雙腳一併,在雪地上跳動,踩出一個又一個並行的腳印。
「到底在說什麼啊?」
馬克雖然不了解水族語,但也知道水族人與土族人相反,很喜歡雨天或降雪,不過僅僅看作是雨神的恩惠,實際上對於水族人使用能力並沒有什麼正面的影響。
「bo ruiio badlopomuzo. bo hethaluaz gua lao! dula hei ba luewi zasku!」
少女瞬間停下,又一次轉過身對馬克鞠躬。
大概是又跟我道謝了一次吧──馬克這樣想著,因為最後面的那一句話才剛剛聽過,於是笑著點頭。
「那個……hei ba luewi zasku.」
馬克學了一下記憶裡少女的發音,儘管他並不知道要怎麼拼寫。
少女抬起了頭,略顯疑惑的看著馬克。
「就是『謝謝』的意思。」
馬克強調了一下謝謝二字,期望少女能夠理解意涵。
「……斜斜?」
當然,這個發音絕對稱不上標準,但馬克仍是點了點頭,又說了一次「謝謝」。
「斜斜!斜斜!」
少女高興地瞇起了雙眼,張開的小嘴不斷唸著,同時又在四處跑跳,就好像鼻子上的傷已經好了一樣。
馬克自然是不知道少女的家在哪裡,所以就只是一直跟著她到處走。
這似乎讓他想起了某些往事,那個家人仍尚未衰老死去的日子。
而在這麼一個突然的瞬間,少女就像是僵住的人偶,停了下來。
馬克立即停了下來,朝著少女的方向看去。
那是臉上爬滿黑色紋路與皺紋的老人,手中拄著木製拐杖,身上也掛著滿滿的小瓶子。
披著一看就知道是被弄髒到整件由白色變黑的斗篷,以及相當嚴重的駝背。
「……你是誰?」
老人看得起來拄著拐杖的手十分用力,為了維持站姿相當賣力,似乎隨時都會跌倒的模樣。
而除了臉以外,幾乎全身上下都變成了黑色,乾扁的腳掌幾乎只剩骨頭,沒有稱得上是肌肉的地方。
老人絲毫不理充滿戒心的馬克,而是看向瞬間變的畏畏縮縮的少女,用沙啞的聲音提問:
「guaholu lao tosue?」
也是水族人嗎?是他的父母?
馬克來回看著老人與背對自己的少女,當然兩人的長相一點都不一樣,而且從這年紀的差異來看不如說是祖孫還比較合理。
然而,馬克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絕對錯誤,因為老人身上掛的瓶子是自己以往看都看膩的東西。
那是只有光族人才會需要的「暗影之瓶」,而且每個瓶子裡都滿是黑色混濁的物體。
雖說自己是看過掛滿整個腰間的光族人,但像這樣幾乎要把瓶子當成鎖子甲掛滿全身的人,馬克還真沒看過。
「ruiVos...」
少女像極了害怕挨罵的小孩,雙手緊張地彼此抓著,頭低到不能再低。
直到這個時候,老人才終於給了馬克一眼。
「不好意思,我家的女孩給您添麻煩了。」
老人似乎原本是想彎腰的,但幾乎站不穩的雙腳無法提供他足夠的支撐。
「不會……」
老人緩緩走到了少女身旁,身上的瓶子左右搖動,互相撞擊,刺耳的聲音不絕,令人相當煩躁。
他伸出不斷抖動的手,猶如枯枝好像一折就斷,但即便如此還是抓住了少女的手,轉身要帶著她離開。
「那個……」
馬克不加多想就踏出去了一步,這時才開始思考自己這麼做的意義。
「還有什麼事嗎?」
老人不知道究竟是不想與他人面對面、又或者單純因為行動不便才選擇就這樣背對馬克。
「……我有空的話,能再去看看她嗎?」
馬克仍不知道少女的名字,但想必老人肯定理解「她」就是現在抓著的少女。
「啊啊,絕對沒問題。」
就如同鬆掉的橡皮筋,老人的聲音沒有絲毫氣力,但正因如此,馬克才又感到了不安。
「如果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了,tosue.」
老人粗暴地拉了一下少女的手,便使她躊躇了幾步,才很不情願地跟著對方走。
馬克當然不太願意讓她離開,這並不是因為想挽留的緣故,而是在見到負責照顧的人是這個模樣的時候,便不免感到擔心。
少女轉過頭看向馬克,大喊了一聲:「斜斜!」便隨著老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森林之中。
「……」
心頭很煩亂。
馬克蹲了下去,向後一躺,背部全身就立刻被雪包圍,冰涼沁骨。
他知道少女看不見東西……不如說,少女應該只看的到「顏色」。
對於物體的形狀,除非足夠巨大,否則就會像是湯匙一樣,連握都握不起來。
這樣的她,剛才望向自己的眼神,卻是相當淒哀的神情。
簡單來說,讓人想起了女兒還小的時候。
「唉……真是的。」
這是對自己拋不下過去、對又變回孤單的自己的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