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放下她。
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五，中午的時候我理所當然地沒有接到媗鈴的電話。
這很正常，她直到那天我離開的時候，都沒有答應要來唱卡拉OK，她也自然不會打電話來問聚集的地點與時間。
當然，我也沒有選到我要的課。
我選在講座教室裡中間偏後的座位，輕輕推了一下固定在地上的折疊椅，各種橫桿巧妙地互相作用，張開了椅子。
才剛把背包放在大腿上抽出筆電。
「早、早安。」
身旁馬上就有另一個人坐了下來，正是璃妤。
「已經不早了喔。」
「說、說的也是呢。」
「修哲沒有來嗎？」
「他怎麼可能會來這類的活動……」
「說的也是。」
把筆電放在桌上展開，喚醒休眠狀態特別的快。
「最近寫得如何？」
「很棒啊，一個字都沒有寫。」
我覺得很恐怖。
打完化療的這幾天，我很常像死人一樣，完全無法專心，每次用電腦都會從當前的視窗跳開，切去臉書的瀏覽畫面，或者是跳去看影片。
我記不得我在臉書上看了什麼、也不清楚我看了什麼影片，身體雖然沒有什麼症狀，但光是這樣就可以讓我一整天完全失去生活重心。
說起來，禮拜六打工的時候也是差點把盤子摔破……不對，那個是夢裡的禮拜六，是還沒到來的明天。
對，那個真實到不行的記憶也是一直煩心的原因之一。
又或者我只是單純在為寫不出東西拖稿找理由而已。
大致向璃妤說了這樣的情況，她左右歪著頭想了想：
「化療的副作用？」
「算是吧，我也不確定，醫生沒有說過這些事。」
「不如下次向醫生詢問看看？說不定有什麼藥可以舒緩這個症狀……」
璃妤一如既往地穿著裙裝，據說是某次修哲稱讚她穿裙裝很適合，於是從此之後她就通通都穿裙裝了。雖然我覺得那次應該只是修哲隨意地脫口而出……
「話說，下一個章節完成了嗎？」
她將一疊裝訂整齊的紙從書包抽出放在桌上，一邊興致勃勃地問著。
璃妤的個性讓她比較難以交到朋友，就算在這個社團裡也只有少數人與她交談過，互相分享作品的人就更少了。
「抱歉，還沒有。」
「沒關係！你慢慢來就好，這是這次的份！」
她將那疊紙推到了我的面前，我先是從側邊唰地快速翻過，少說也有一百頁的雙面印刷。
「跟妳那天給我的水果數量一樣扯爆了。」
「我對這次的作品很有自信！」
這是璃妤獨特的地方，她寫過的所有作品都是中篇，而且不論科幻或奇幻、愛情或言情、懸疑或推理她都挑戰過，最近倒是熱衷於跟黑洞、蟲洞有關的科幻作品。
「我、我覺得黑洞是一個很神奇、很浪漫的東西！」
然後在討論的時候也時常會迸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句子。
「怎麼說？」
「黑洞雖然體積是無窮小的，但從外面看來，其實他感覺很大對吧？」
是啊，我試著想像了一下在影像裡看過的黑洞，確實都有一定大小。
「而且不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是扁的，一點立體感都沒有。」
確實沒錯，畢竟本來就是沒有任何東西的地方。
「這就像有個人，他其實擁有無限的魅力，但是因為心裡受了傷，只能用一片面具偽裝自己，不論旁人從何處怎麼看，都是一樣的人。」
「有點大聲喔，璃妤同學。」
「……不、不好意思……」
璃妤注意到了四周的視線，便稍作收斂的重新調整坐姿。
「不、不過，你不覺得這樣很有一種人為了保護自己而建立牆壁的感覺嗎？就算有人順利碰觸到了他的內心、穿過了事件視界也未必能夠真正到達他最深入的部分。」
對於璃妤脫口而出特殊名詞，讓我差點撞在桌上，幸好我還有聽過。
「在他的內心之中不斷漫遊，承受的無比大的壓力，但在最後碰觸到他內心中央的瞬間，發覺到這樣封閉的他竟然有這般溫暖的自我……」
「等等，我怎麼突然覺得妳在暗指誰？」
「咦？」
「算了，當我沒說。」
「……你突然變得好奇怪喔。」
對方掩著嘴淡淡微笑。
「所以啊，我覺得黑洞其實是一個很孤單、寂寞的存在，雖然他吸引著別人，但卻不曾有人真正認識他。」
「不過，黑洞究竟是在等待，還是併吞呢？」
我一邊操縱面前的筆記型電腦，打開文書軟體，頁面直接跳到上次編輯的地方。
「黑洞會把附近所有的東西都吸過來，讓他們成為自己的一部份，這樣不是挺自私的嗎？
「這、這樣說也沒錯，而且還特別讓人感傷……但、但是！」
──他或許就是在等待那個不會為他所併吞，而是兩人互相旋轉的對象。
「不太現實呢。」
「是！確實不太現實呢，不過，不覺得這種像是在等待白馬王子的公主，很令人嚮往呢！」
「那你覺得妳已經找白馬王子了嗎？」
「……」
璃妤似乎被這個問題嚇呆了，只是一直看著我。
她先是看著剛走上講台的社長，接著又像是在確認四周的人的視線，緊張的左右觀望，才紅著臉低下頭，轉移注意力似地玩起手指。
「嗯……應該。」
修哲要是看到這樣的她，八成又會拿著手機偷拍，然後有事沒事向我炫耀自己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女朋友，讓我很想揍他。
「你到底是在哪裡認識修哲的啊？」
「我、我跟他是同個高中的。」
「就這樣？」
「午休時間，我、我們在圖書館遇到的。」
「然後還碰巧上了同所大學？」
「不、是他某次問我的……我沒想太多就回答，而他也什麼都沒說，結果一放榜……」
就上同一所學校了呀，可以，這很修哲。
「很有他的風格。」
「是太有他的風格了，明明是應該要認真考慮的事情。」
「我記得他說過本來就打算要進資工？」
「是沒錯，可是他的成績原本可以進更好的學校的……」
不過，這麼長的緣分嗎？
這讓我不禁想問問看。
「璃妤，我問妳喔，如果妳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夢呢？」
「都是夢？什麼意思啊，這麼突然。」
「就是這些對你而言的，幾乎是真實的記憶，但你卻像是穿越到過去一樣，這些在腦海中清晰的記憶是未曾發生過的。」
「什麼啊？小說的題材嗎？說到穿越過去不就是迅子嗎？」
我的頭又差點撞在筆電的螢幕上。
「呃，不，不是那麼麻煩的物理，我更簡單點問好了，如果能回到過去，你還會告訴修哲嗎？還是讓他自己選校？」
璃妤暫時沒有回答，思考良久。
她把視線放在自己面前的一些紙張資料，嘴裡念念有詞，接著便像是確認答案一樣點了一下頭。
「我一樣會告訴他，但我會強調，希望他能確實想過後再做決定。」
在個人的寂寞與對方的成就之間取捨，這對璃妤來說肯定是個困難的抉擇，但正因如此，她才更希望修哲能夠重視他自己的想法。
「我希望他──」「不好意思。」
璃妤的話說到一半，旁邊的過道走來了一個人，輕點了璃妤的肩膀。
「請問妳是陳璃妤嗎？」
對方是個帶著耳環的短髮女生，給人的感覺比較像是學姊。
「是、是的，請問妳是？」
「真的是耶！」
對方轉過頭，跟另外幾位看起來很要好的女生熱絡的交談。
方過半响，對方就又轉回頭。
「那個，我可以跟妳當朋友嗎？」
她把手機切到line的畫面，秀出了二維條碼。
「我知道學妹你不太擅長與人面對面交談，可以的話加個line?」
「可、可以……」
雖然璃妤的表情有些排斥，但還是拿起手機，掃下二維條碼。
「我叫做桂洛，兩個字而已很好記吧！」
對方像是已經很了解璃妤一樣，手揮一揮就離開了，沒有給她太多的壓力。
「太好了呢，是讀者粉絲。」
「才、才不是呢。」
雖然她嘴上這麼說，但看到對方已經離開視線範圍，還是不免笑了出來。
「所、所以你怎麼會突然問我那個問題？你也想回到過去？」
璃妤這麼一說，便使我莫名地笑了出來。
「算是想阻止回到過去吧。」
「意、意思是，對現狀很滿意，卻被強制回到過去？」
「是啊。」
「這是什麼好不主角的設定喔，主角會被強制丟回過去……」
「我也這麼覺得。」
淺笑之餘，我似乎理解了什麼。
那是，不屬於自己的過去，也是不屬於自己的未來，期望的發展也不過是時間線上的一個被玩弄過的結果而已。
但如果可以的話，把我送到更遙遠的過去吧，掌管時間的神──如果你存在的話。
當然，這不可能，我也不希望如此，否則──就算一再說過，那些經歷過、接受過的過往都將化為烏有，在這裡的我──已經改變過後的我究竟該何去何從？
「努力不一定會實現夢想，但努力過的事實一定不會背叛自己。」──忘記從何處看到的句子，讓我對於那些事實感到安心。
所以，我不希望被背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