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威芡湖畔如詩如歌 7

1.

偶爾我會做一些很糟糕的惡夢，我想房間環境很髒亂大概也會影響到睡眠者的夢境。畢竟我是習慣聞著油彩的味道入眠，如此一來，如果餓不死自己那我大概也可以因為肺癌死掉。

說到死掉這件事。

上個禮拜我在治療團體得知了稻穗住院的事情，那很不好受，因為我想把兩幅小型的油畫送給她，結果害我又要自己背回家。

她的狀況實在糟糕透頂，這個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就知道了，她或許自己沒有察覺到，但是走路會因為體重太輕而重心不穩跌倒就是重度糟糕的境界了。

早知道我就把拐杖送她了。

「伯納特。」媽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她大概又要叫我吃東西，但我等了很久都沒有聽見下一句，我只好從床上起來。由於和稻穗該死的約定，對，我一時衝動就答應她了。一想到這些就會有股熱血衝上臉頰，我甩甩頭，現在我的體重幾乎快要恢復正常，連我自己都很懷疑是怎麼做到的。

我來到門邊，打開門探出頭說：「怎麼了？」

「你爸幫你和學校講了。」媽總是喜歡這樣，講話直接切入重點，毫不拖泥帶水：「你下個禮拜可以先試試從二年級開始復讀，看看能不能跟上進度，如果行的話你就可以回學校了，高興吧？」

「啊！？」我驚恐的瞪著媽，我的母親是國內聞名的律師，她露出每次聽見法官要判重刑給加害人時的燦爛笑容，接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對了，上次那個來我們家的女孩呢？」媽說：「你還叫我躲在廚房不要出來。」

「她住院了，沒有開放訪客探視。」我語氣下沉，一提起稻穗，我便覺得胸口很悶。當然，她是一個很棒的女生，我至今也搞不懂為什麼那樣樂觀開朗的人會因為找不到自己的目標而變成那副德性。

「我很抱歉，伯納特，你一定很擔心吧？」媽說，我則有點不耐煩的再次走回房間，不過剛剛那個回去學校的提議讓我猶豫了下，如果說我回去的話，那麼稻穗她⋯⋯

「對了，我會去試試看。」我在關上門前這樣說。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答應。」媽瞇起眼睛說：「看見你好起來，我們都很高興。」

我頓了頓：「我知道。」


佛思特家應該是這裡算小有名氣的家族，我爸現在是企業的主管，他賣農場品過了二十多年，供給到全世界的賣場；而我媽也提過了，她因為一場業務糾紛和我爸在法庭認識，原本只是要一起去喝咖啡結果墜入愛河，隔年立刻生下我哥湯瑪士，不過那個傢伙目前在哈佛唸公共衛生學，我猜接下來他大概會接管衛生部長。

接著就是我，伯納特。

很俗氣的名字，以及沒什麼特殊才能的這副軀殼。說到底世界沒什麼可以留念的，雖然爸和媽都覺得我很有藝術天份，事實上我根本不可能超越一些生來天才的人，我曾經報考另一個州的高中美術實驗班，結果連備取也沒有。

說到底我是個十足的廢物，意識到這點時我已經下意識的不想吃東西，然後就這麼被診斷出患了厭食症，少了對食物的依賴，我對整個世界的觀感也變了，我總覺得可以無所畏懼，反正差不多要死掉了（事實上，我發覺把自己餓死沒那麼容易，在快要因為沒進食死掉的時候，媽就直接把我抓去醫院強制餵食）。

這樣下去不行，我得為自己的生活找個目標，當然不是上哈佛這種目標，而是要有實踐性的。所以稻穗就被我找上了。

她是我的賭注，我要從她身上獲取一些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她竟然住院了，這什麼鬼啊。」

我坐在畫布前的椅子上，我思索著對方的體溫和氣味，好像她仍在這個房間裡一樣。她是個超好的人，總是把別人放在自己之上的第一位，我甚至為此感到愧疚，才叫她為自己而活。

「感覺我好像搞砸了一樣。」

為了洩恨，我將老菸槍的歌放到最大聲，接著開始用力將油彩抹上畫布，現在我的手有力氣了，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描繪我夢中的那些景色。


2.

「就送你到這裡喔，伯納特。」媽搖下車窗，幸好這裡沒有太多人看，她露出擔心的眼神：「你為什麼還要拿拐杖？」

「這是防身用的。」我拉了拉後背包，今天早上我發現家裡請來的家政婦把我的風衣拿去洗了，讓我幾乎是很崩潰的整理要帶去上學的東西。也因此現在我對媽還有很深的怨念。

「好吧，不要亂打人喔。」

媽說完這句話就拉風的開著車跑了，我則轉過身看向該死的青石高中，一面後悔我為什麼要來這裡，周圍都是很明顯年紀比我小的青少年，嘴上一面趕緊將煙熄掉一面噴香水，還有看起來根本宿醉還沒醒的傢伙。

我嘆了一口氣，接著看向手機上的地圖，很快的我找到了我的教室，途中還經過了放置獎盃的櫃子，看來學校還是挺厲害的。我拉開班級大門，這個時間點似乎沒有多少人，第一節課是導師時間，我應該翹掉才對。

我雙眼試圖搜尋一個看起來是空的座位，如果不行再去教室後面找一張好了。而就在幾秒鐘過後，我看見一個看起來相當熟悉的桌子，我可以很肯定我從來沒來過這裡，但在靠近教室窗口旁的位置有張貼滿了貼紙和照片的座位。

「那是芮斯的位子。」有個尖銳的女音從後方傳來，她從我進教室來前就一直坐在那裡傳訊息，她注意到我在看她，黑色的瀏海下露出一個不信任的眼神：「不要亂坐。」

「⋯⋯她是妳朋友嗎？」我問。

「不是，她和任何人都是淺交。」那個女生說，雙臂交叉：「芮絲對大家都很好。」

「她沒有、呃，該怎麼說，閨蜜之類的嗎？」我無視女生的警告坐了下來，這桌子對我來說太矮了，可是卻令人感覺到舒適。

女生思考了下：「沒有，她應該算大家的工具人，畢竟心腸好。」

對於這麼直白的答案我突然反感起來，我皺著眉轉過身，接著等待上課時間到來，我拿出素描本，像往常一樣用炭筆畫出人像的輪廓。

稻穗是個很好的模特兒，她有著高挺的鼻樑和超可愛的雀斑，尤其是那雜亂的頭髮，我不只一次建議她把頭髮綁起來，但她卻說那樣子不符合氣質。

回過神來，我發現簿子上畫滿了有著燦爛微笑的她。

我闔上素描本，突然開始懷念我們一起吃薯條的滋味。


3.

在學校糟透了，自我介紹的時候根本沒人在聽，老師也像是很不想接收我這個麻煩，有時候我會想我爸這麼有錢，為什麼不能像電視演的一樣塞點錢給學校讓我過的好點呢？

下午實驗課時我打翻了蒸餾水，導致沒有人想要跟我交朋友，似乎有很多人都很怕我會拿拐杖打他們，而且學校食堂的食物實在很糟糕，難怪稻穗會變成那樣。就知道我應該從一年級開始念。

我有點憤怒的穿過走廊，剛剛有個白痴為了衝去球場打籃球而撞到我，而且沒有道歉，我覺得我肋骨斷兩三根了我開始。左彎右拐，我來到一層沒什麼人的專科教室走廊，這裡似乎是工藝品手作教室，所以廊道上通常都放滿了學生的作品。

我放慢腳步欣賞，有個人的雕塑作品實在非常好，我忍不住想要好好端詳。而就在下一秒，我抬起頭，有幅畫映入我的眼前，我發現那是張風景畫。

我屏住呼吸。

畫上是我夢中的湖，雖然細節有很微妙的不同，而且眼前這幅畫的感覺卻又不太像湖，說是池塘還比較好。但我知道那是我的湖，只是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很確定我沒來過學校的這邊。

我找尋畫作的標籤，接著卻很失望的發現上面沒有畫名，也沒有作者，不過有一行字吸引了我的主意，上頭標明著：「青石後山速寫」。

「就在這裡！？」我忍不住喊出聲，說不定我在來學校報到後有去過後山，只是忘記了。太好了，終於有點線索了。我得趕快和稻穗⋯⋯

稻穗。

我吞了口口水，接著背起書包，邁開大步往校門口走。

——說到底，會答應和她一起回學校，只不過是因為希望看到對方因為目的達成而開心的笑臉，這樣我起碼還有一點生存價值。

「好吧，我們就來一起上學。」

我喃喃自語，接著往校門口走去。

——在稻穗出院以前，我還有點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