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知道了洛洛亞的消息，我卻沒有餘裕對此作出反應。首先，現在我們離那裡十萬八千里遠；再來，這是牽涉到軍隊的國家級事務，市井小民是沒什麼插手的餘地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雙輪月就要到了，與學院約定好的競賽也好，古書的翻譯也好，陣法的研究也好，無論哪項都必須全神貫注才行。
接下來在姆錫克島的日子，雖然偶爾仍會受到學院的人不友善的對待，但因為已經約定好賽事，他們也沒正當理由對我們怎樣。於是相較起剛抵達那幾天的風波不斷，我們幾個已經逐漸習慣了島上的生活，而擔任消息窗口的霜落，更是發展出了穩定的交友圈。不得不說，他雖然話多又煩，但直來直往的性格確實容易結識朋友，所以即便在相對保守的島上，我們竟也過得頗為愜意。
真要說有什麼顯而易見的轉變，大概就是飛兒不再只是黏著霜絡，而是也時常停在霜落肩頭，跟著他在島上四處闖蕩。這個小傢伙，從前明明只跟我親近的，在遇見這對姐弟後，反而冷落我了。聽我這麼隨口埋怨，阿萊娜那時只是笑笑說，那是因為妳常自顧自陷入自己的世界，別人在說什麼都聽不到呀。啊，是這樣嗎？我喃喃自語，抬起頭來時，發現她已經重新專注於手中的雕刻刀上。還說我呢。
阿萊娜喜歡雕刻。以前我從來沒發現，但我懷疑連她自己也不曉得。
直到某個微冷的春日夜晚，我們一起經過了個不起眼的小攤子，工匠師傅見她雙眼發光，便指向一排陳列在前的得意之作。那些散發著奇異光澤的鵝卵石，一顆顆鑲嵌著雕工精細的人物形象，翻過面來，還能看見幾行古文詩句，想必又和這裡的建築一樣，是將詩歌的故事刻進了石子裡吧。她拉住我，指尖猶豫地在我掌心搓弄，那神情像是個想吃糖卻又羞於開口的孩子。
後來，我送了她一顆散發著幽藍光輝的鵝卵石，只有半個掌心大，握起來卻相當厚實，在陽光下曬上整天，夜間能暖和她總是冰涼的手。為什麼不挑有圖樣的呢？她細聲問，純粹好奇的語氣。妳不想試著自己雕刻看看嗎？我牽起她的手攤開，那顆石子溫熱地臥在掌心，在我們之間瑩瑩發亮。我都看到了哦，吸引妳的不是那些精緻的完成品，而是老師傅手邊正在雕刻的動作。
她握緊手心，旋即開心地笑起來。
只是，她一直沒有真的拿我送的那顆鵝卵石出來刻，而是拿港口邊撿拾的粗糙石子練習手感與技巧，反覆練習，把好幾把雕刻刀都弄鈍了。她專注無比、一刀刀刻著石子的模樣，我覺得我可以就這麼看上一輩子。
自從發現了這項興趣以後，她不再老是坐立不安地想往外跑，彷彿只要一靜下來，就會被世界拋棄似的。她曾經對我說，她不像我，有明確想完成的事、明確想抵達的地方。我記得那個晚上我們裹在被窩裡，窗外單輪月的光芒把她臉上的微笑照得格外落寞。她問我，安，妳是怎麼決定要往哪裡去的呢？和妳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快樂得沒有空煩惱這件事，只要跟著妳一起走就好了；但是一回到一個人，我就會想到我其實沒有想要去哪裡，也沒有想要做什麼。我凝視著她，撥弄著她柔軟的瀏海，說，別急，阿萊娜，妳會找到的，我也會陪妳一起找，妳真正想做的事情。
平靜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雙輪月上升的夜晚逼近，阿萊娜的雕刻功力也愈見成熟，她為霜落和霜絡各雕了一片精巧的石製名牌，上頭穿了個小孔，能繫在外衣的腰帶上。兩片名牌背面都是一朵百銀草盛開的花，正面的名字則依我的方式做了些微的區別，他們收到了這份禮物後，幾乎每天都招搖地掛在身上，深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似的。她甚至也為飛兒準備了一小塊名牌，輕巧繫在頸上，讓飛兒開心得繞著她飛上大半天。
「妳這樣不行，我要吃醋了。」
趁阿萊娜坐在床上，又是低頭在認真刻著一顆灰白相間的石子，我悄悄從另一側溜上床，從背後環抱她，將臉埋進她頸間。「我的呢？現在才在刻啊？」
她慌忙地把雕刻刀往旁一扔，手中石子塞進枕頭下。
「哎，不要偷看啦！」
「是不是偷偷刻了什麼秘密？」
「哪有？」
「那有什麼不能看的？」
說畢，我伸手就往枕頭一探。沒想到為了守護那塊石頭的秘密，她居然奮不顧身地轉身撲倒我。
是她的味道。
雖然一直以來都共享一張床，共享著一份隱密的親暱，但也僅止於此。我們會擁抱，會蜻蜓點水般在彼此臉頰落下輕吻，會抵著鼻尖因對方的鬥雞眼而笑出聲，但也就僅止於此了。長久以來謹慎守著的距離，小心翼翼不敢跨過去的線，頓時讓緊緊相貼的身軀給壓得煙消雲散。
怎麼能這麼好聞呢。
短髮垂落下來，搔著我的臉部肌膚，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好香。好軟。好想⋯⋯生理上的反應強勢壓制我思考的能力，我用盡最後的理智別過頭去。別做蠢事！安。別讓她有理由離開妳。想想他吧，他就是這樣離開妳的。
臉頰一陣冰涼。她的動作輕緩而堅定，在看清她眼底的意圖前，嘴唇已經軟軟地被覆蓋住。我無法精準描述這是什麼感受。既膽怯，又幸福。明明是那麼真實的碰觸，卻同時脆弱得像是隨時都要幻滅。是我非常渴望，卻也極為害怕失去的東西。就連淚水滾落，我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是為何而流。
「妳為什麼哭呢⋯⋯」
她看著我的時候，眼裡第一次蒙上了憂愁。
「妳不喜歡嗎？」
「喜歡。」我用手肘遮住雙眼，些許哽咽著。「就是有點太喜歡了。」
在她還在想辦法弄懂我的意思時，我反過身，瞬間顛倒局勢，深深吻住她，直到彼此都快無法呼吸。我附在她耳邊說，懂了嗎？我就是這個意思。她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點點頭，又透過指縫看我。我忍不住扳開她的手，看進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心跳狂亂的節奏裡，我低聲說，接下來如果不要的話，隨時告訴我。
她沒有回話。長長的睫毛顫動，失焦。
霜落說，我和她都像海。但這個當下我確信，再沒有什麼能像她那樣純粹地像海了。她有著海的溫度，海的氣息，還有我模仿不了的絕對孤寂。海風在耳邊響起，像是拾起了貝殼能聽見的細語呢喃；海浪在岸邊拍打，一波波沖刷著帶有鹹味的砂礫。愛。這道聲音闖進我腦裡。跟妳一起，我想叫它愛。
但在看見我袒露的胸口時，她忽然明顯地愣住了。「安？」
「怎麼了？」我有些緊張地問。
「妳的胸口⋯⋯那是什麼？」
我低頭檢視，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再抬起頭來時，她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臉色刷地慘白起來。
「阿萊娜，妳還好嗎？妳看到什麼了？」
「是因為我嗎？」
她的嘴唇在顫抖，雙手抱著自己，像在懼怕著什麼。我見她渾身打顫，抓起旁邊的棉被替她披上，想將她裹得密不透風，卻沒有什麼效果。她忽地抓住我的手腕，原本盯著我胸口瞧的視線對上我的目光，一瞬間卻有種畏縮的感覺。
「妳哥哥⋯⋯」她囁嚅著，「是因為我而死的吧？」
我平靜地看著她。
「傻瓜，在我遇見妳的前一個雙輪月，他就已經死了。」
她搖搖頭，淚水奪眶而出。
「是我，是因為我——」
「不是。」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都說不是了。」我上前摟緊她。「和妳沒有任何關係，真的。」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很久，我一直抱著她，直到她入睡。我不曉得她是怎麼察覺的，但她一定透過某種方式確定了，是那個人帶走了你的生命。而從她的反應，我也總算確定了他與她之間的關係。荒謬極了。
進入夢境以前，我收緊了摟著她的手臂，輕輕吻了吻她哭腫的眼睛。但再荒謬的事也一樣，我都可以接受，只要她還願意留在我身邊，這就好了。
只不過，隔天一早尚未睜開眼以前，我就明白我錯了。我盯著一片空白的天花板，深深吐了口氣。
畢竟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啊。
×
『安，妳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呃。說人話可以嗎？』
『從前從前，在一次大旱裡，奔流的河水都乾枯了，兩條魚兒在乾涸的河床上互相吐沫，滋潤彼此的身體，好繼續活下去。妳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牠們一定是對感情非常好的雙生。』
『不對，牠們只是彼此不認識的兩條魚。』
『嗯⋯⋯那一起度過了這樣的日子，牠們一定能夠成為彼此重要的存在。等等，還有第二句吧？意思是不是在講，與其共同經歷這種劫難，還不如一開始就各自悠遊自在地活著、完全不認識彼此？這樣想起來好像很有道理。』
『是嗎？我不這麼覺得。如果只是各自活著，偶然碰頭然後錯肩而過，誰也不記得誰——從出生到死亡，雖然孤單永遠只會是自己的孤單，但如果旅途上沒有遇見共同經歷苦難，值得將對方永遠記在心裡的人，活著⋯⋯究竟有什麼意思呢？』
『那你說說看，我們兩個人現在，算是在相濡以沫嗎？』
視線相交的瞬間，他的微笑收攏在營火搖曳的陰影裡。回想起來，那真是個非常寂寞的笑容。
小後記：
最近心情起伏真是有點大，研討會加上論文壓力不是開玩笑的呀哈哈哈。
總而言之，感謝大家的閱讀，而且我今天才發現原來這章還有最後一小節啊XD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