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查伍，有蹤跡嗎？」
「有哩，前頭是狼人的防雷靴，後面跟著好幾個人哩。」
聽著偵查兵濃厚的粵普話腔調，濃厚的口音聽來就像流著鼻水的人含著滷蛋在講北方話，他遙想著祖國尚未收復的粵東省會不會像這座島每年入冬接慘遭輻射暴風肆虐。
吳興國邁開腳步，麾下特種兵蹲低身子進入建築，每個門栓，每間房，每個行進路線至少受到兩至三條彈道線掃視，他叮囑士兵格外小心腳底，軍靴也別踢到路邊的垃圾，他很清楚自治警會執行外派任務的多半有工兵背景，要論被土製炸藥跟拌線雷炸斷雙腿的子弟兵，他已經看得夠多了。
被狼人綁著的俘虜們躺在人去樓空的破房裡，他們追著曾欣芸的蹤跡，卻沒想到她早已與狼人中隊接應，但狼人稀奇似地放了他們一馬，其他人找到他們時，這群廢物才說出自己見到三個人踏出房門。
也就是說，人沒走遠。
一匹狼人，叛國賊，還有一位白色頭髮，不像狼人的姑娘。
但情況永遠比他想得還糟糕。
狼人在風暴勢頭轉大前襲擊地鐵，劫走了顏鎮董的女兒，情況還能再糟嗎？
能，當然能！
天曉得為什麼祖國的戰略火箭軍前些日子朝自治警發射核導彈，祖國並沒有發出動員通告，只告訴他們繼續執行任務，他明瞭特種兵說到底只是「兵」，他們是黨底下受指揮的槍，無權知道黨在隱瞞什麼。
他們與顏鎮董的契約很清楚，捕抓曾欣芸一夥，曾蒿芸交由顏鎮董自由處置，要是達成目標，黨中央會提供足以武裝一個營的退役軍火，讓他們蓄積力量成為未來往南撲去的爪牙。
顯然交易破局了，而且顏鎮董的愛女在自治警手上，要是弄傷了顏雪蓮，他們的處境會變得非常麻煩，他們的彈藥有限，顏鎮董的人比他們準備的子彈還多。
他們被時間掐著脖子，拖得越久，只會讓狼人有更多喘息機會。
儘管狼人肯定會在四周埋設陷阱，但他們沒有足夠時間磨耗。
「順著蹤跡移動，所有人，跟上。」
吳興國命令著參差不齊的武裝分子，黨中央或許在自治警家門口前養了頭被仇恨餵肥的怪物也說不定。
＊
「ＥＴＡ１０ＭＩＮ。」
「收到。」
闔上無線電操作板，我能預想東方劍已經掌握了我的情報，有這種想法，他們才會走得像不小心跨進雷區的步兵。
我可能漏了什麼關鍵，但也無所謂，就如我預料的，顏鎮董動員了，東方劍出現了，演員全數到場。
棒，棒極了，沒有比這該死的大雜燴更像巷戰絞肉機的寫照了。
「文鶇先生，你確定這樣可行嗎？把曾妹妹跟顏小姐他們安置在其他地方的作法……他們那是怪手底盤改裝的重機槍發射車嗎？」
「還有更大台的，妳看後面那輛，那不是重機槍，是２３毫米口徑的高射炮……不論他們用甚麼武器，傾注多少力量，戰爭靠裝備沒錯，但還有無窮的創意。」
我指了指腦袋，把手榴彈綁上樓梯的鐵柱。
「妳不覺得很刺激嗎？眼前這個情況。」
「刺激個頭，戰爭狂。」
「成為大人，最重要的就是習慣自己討厭的東西嘛。」
我用隨手拔下來的機車後照鏡監視穿過十字路口的人群，顏鎮董的數百名人馬跟在東方劍屁股後面，他們向網子一樣層層包圍，搬來重機槍在窗口架設火力點，意圖獵殺被逼到絕路的狼人。
但他們已經咬餌了。
「你們還是晚了一步。」
數十年前紅潮登陸，整頓治安旋即撲向高港，我們沒有自強，沒有長城，只有貪生怕死的官員，尚在重組的軍隊，但游擊隊用這片複雜的水泥叢林教導了他們當年美軍在越南的慘痛教訓。
你們這群精良的士兵認為訓練能讓自己活下來，分散隊伍，在水泥廢墟或車輛後側作掩護前行，派人淨空房間，排除絆線地雷，但你們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
這裡不是城市，是險惡的灰色叢林。
考驗的除了戰技以外，還有創意。
如何殺人的創意。
林文鶇上尉被大總統欽點執行外勘任務的原因還有一個。
在殺人方面──他是最傑出的藝術家。
「他們拆除詭雷，順著故意逆行的腳印往地下室搜索，接著他們會見到引線纏繞承重柱，本能引領他們後退，對我佈置的裝置藝術，他們的指揮官只會說──『這是陷阱，快點撤離。』」
「休想。」
獰笑著按下起爆鈕，小爆破如絞繩掐斷承重柱，受戰爭摧殘的危樓發出扭曲悲鳴，被自身重量壓垮，連在窗框上的破玻璃像斷頭臺般落地，揚塵跟數十噸重的水泥塊、鋼筋，建築廢料猛然將周遭餘孽拖入冥府。
「林上尉，你還真可怕……。」
「這就是為什麼大總統喜歡把我放出來溜達。」我戲謔地探出頭，扣下火箭筒板機。
改裝車輛瞬間被爆雲吞沒，槍榴彈撞擊掩體爆開，回擊來得迅速，雨點般的子彈打在窗框四周，顏鎮董的部隊跟抱團的蜘蛛小孩一樣散成一團，而東方劍拉響警報，接下來沒那麼愜意了。
「我開火引誘，格蕾，抓掉朝我開火的東方劍步兵，曾欣芸，處理掉顏鎮董的雜兵，別讓他們有機會包圍。」
彈片劃破捲起的揚塵，擊中裝甲化面具，鐺一聲金屬撞擊讓它往旁側飛散，我代替她們倆承受所有火力強度，狼人架起機槍還擊，隨即翻身轉換位置，槍口吞吐的火光招來敵火，榴彈飛散的破片與水泥碎片打在人造肌肉與胸甲上，順帶打斷了機關槍上的彈鏈。
「嘖……。」扔掉槍機裡的短彈鏈，扯出一條新的彈鏈塞進槍機，架槍一輪掃射打碎了他掛在外骨骼上的抗彈板，還有胸前幾塊彈匣，隨後一發不同軌跡的子彈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頭盔上。
碰！
他的頭盔留下清晰可見的金屬窟窿，追兵在地上嚎叫，頭骨被變形頭盔壓得粉碎，在他被打成馬蜂窩前只掙扎了不到幾秒。
重槌般的衝擊讓我整個人向後倒，摸了摸身子，胸甲被流彈挖走一小塊，抗彈陶瓷板碎裂，剝掉留在鋼板上的彈芯，匍匐在地上爬離快被反物資彈打穿的水泥牆，要是沒有這塊護甲，我老早進忠烈祠了。
「文鶇先生！」
「我沒事，妳剛剛開火了對吧，快換位子。」
「火力太強了吧！」
「廢土上的神仙打架就是這麼回事啦！」
鐺！
「咕嗚……。」
「曾小姐，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槍被破片打到了而已，腳還挺麻的呢。」
她喘著氣，急忙轉移位置，臉色發白地按著大腿，溢出手掌的鮮紅在地上拖行一段距離，格蕾回頭才見到紅油漆拖過地板般的血跡。
「文鶇先生！曾小姐中彈了！」
「嘖，哪裡中彈？」
「彈片扎進股……股動脈。」
我的老天，該死，天殺的廢土你一定要這樣玩我才甘願？
「好，冷靜，千萬，千萬，千萬別把那鬼東西拔出來，把她拖到安全處，固定肢體，阻斷血流，撒止血粉，包好傷口，這是外傷大規模出血，不是趙仁武的氣胸合併出血，也不是老頭子那種內傷，我拖住東方劍，剩下妳處理。」
「曾欣芸……我絕對不會讓妳死，絕對不會！妳的妹妹在等妳，記住！妳們離高港只有一步，我不允許妳死在這裡！」
格蕾用刀割開曾欣芸的外褲，她發抖的手嘗試按壓肢體上端的動脈點，但血紅噴泉逼得她拿出腰包內的止血綁帶，使勁扭轉著阻止血流通過，鮮紅動脈血染紅雙手也毫不在乎。
「跟我講話，保持意識……然後不要暈過去。」
「哈……妳真是強硬啊。」
「問什麼問題都好，什麼都無所謂，保持妳的腦袋運轉。」
「妳當過……急救員嗎？」
「雖然學過醫學，但我更擅長生物化學，處理大規模出血是第一次。」
「妳真該……說謊的。」
「我的口才沒有文鶇先生強，牙咬緊點，失血流速減緩了，我要撒止血粉了喔。」格蕾撕開包裝，米黃色粉末在傷口周圍迅速形成粉色血泡，她能在彈雨轟炸間聽見嘶嘶聲，還有曾欣芸含在喉頭的慘叫。
我們就像被逼入網子裡的獵物，儘管伏擊殺了幾名獵人，但他們誓師為同袍報仇的憤怒化成精準的子彈落在牆上，少了壓制，顏鎮董的雜兵重新組織，舉槍掃射，一步步逼近建築。
「煙霧彈！」
地上翻滾擴張的煙霧遮住氣息，我把它踢下樓，很快地，那些可怕的紅潮大兵跟雜碎就會鑽進建築，我費盡心思部屬的陷阱將會恭迎他們入場，簡陋的拌線手榴彈在迷霧中至少能困死他們一陣子。
「從後面撤離，快快快，不想死就快點離開！」
我替她們倆領路，把曾欣芸拖進電梯井。
抱著曾欣芸的腰，從電梯井拉著鋼纜垂降到廢置轎箱上，往紅潮入侵方向送了顆煙霧彈，繼續沿著一樓走廊往後撤離，衝出室外，沿著騎樓奔跑。
沖出轉角的武裝份子被彈雨招呼，與他拉開引火繩的土製炸藥一起炸成糊上牆的血肉。
大概在兩分鐘……。
撐住……在兩分鐘。
剩餘的武裝履帶車輛駛過瓦礫小丘，它們壓低槍管，猙獰地掃射如過街老鼠的人影，逼我們鑽入透天厝，躲過死神收割。
我很會計時，應該說倒數跟計時是每個軍人得磨合鍛鍊的技能，從我通完無線電開始，裝甲步兵已在默默倒數。
什麼時候抵達進攻線？什麼時候越過檢查點？什麼時候獲得補給？
什麼時候空襲能幹爛這群小王八蛋的臉。
低沉轟鳴劃破拂曉的躁動，牽動我沉浸戰火的心神。
我把綠色信號彈扔向他們，同時塞了最後一顆煙霧彈到門外，我聽見刮破空氣的尖嘯，把格蕾拉過來連同曾欣芸按倒在地上。
「文……文鶇先生？」
「呵……腳踏兩條船不太好喔。」
「看來格蕾的醫術還算精明，摀住耳朵打開嘴巴。」
「沒事的，這次──該來的來了。」
噴濺的鋼珠碎片擊穿不鏽鋼鐵門，我壓低格蕾的腦袋低語著，語氣可能有些僥倖，我知道我狼狽的要死，畢竟我們沒多少風光路可走，倘諾真有萬一，直升機支援有個閃失，我肯定會殿後跟這些垃圾拚得你死我活。
就算格蕾恨死我這爛透的臭脾氣也罷。
我都會選擇讓她活下去的方案執行。
「文鶇先生，你一定又在想著會讓我生氣的事吧。」
「大名偵探小姐，說說妳的高見吧。」
「我從你的眼睛就看得出來，我們會活下去，我們會一起活下去，好嗎？」
「林上尉……你上輩子……是榆木嗎？答應啊。」
「妳腿上的傷為什麼不能讓妳安靜一點？」
席捲廢鎮的火海燒卻一切，鋼塊暴雨轟擊地表，宛如小型隕石般打碎爆破半徑上任何物體，鐵板、汽車、鋼材、東方劍特種兵，火箭彈轟鳴過後，大鼓般沉重的砲聲淋洗建築，穿透水泥掩體爆出煙花般燦爛的花火。
蜂巢內的火箭傾洩而出，廢棄公寓陷入火海，連國防福利站的限量特價雞蛋對我的吸引力都比不上這些可怕的戰爭機器。
死亡天使們將死亡與絕望帶到敵人頭頂。
逼得地上的螻蟻狼狽地仰天掃射，癱軟的雙腿划過同胞的血肉。
我有時，會隱隱地厭惡起劃過頭頂的螺旋槳噪音，儘管對步兵而言，稀有的戰前科技象徵自己從未被上層所拋棄。
但是也僅止於他們曾未嘗過那種悲劇前會萌生這般想法。
＊
死亡天使絕不在陸地久留，陸戰隊顧著把傷員運上契努克，在我不斷騷擾下，他們總算願意把艙門機槍上的彈鏈拆下來喂我的小可愛，還替我換了塊陶瓷抗彈板，補給零零總總的投擲物。
做為稱職狼人，我們是雜學家，步兵指揮，砲擊指揮，前進空中管制，飛航管制，阿里阿雜管東管西，我很喜歡大總統足夠尊重現場官兵的制度，至少這個制度讓我多救了幾條人命。
「林上尉，格蕾小姐……謝謝你們。」
「妳跟妳妹會被當成反紅義士對待，多討好宣傳部門，加上妳們留存的特種部隊部屬資料，妳們下半輩子基本上沒甚麼困擾，我會連絡我的熟人幫妳們處理後續的事，不必擔心。」
「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以後還能見到你們兩位。」
「自治警的大哥哥，我們以後還有機會再見嗎？」
「可能有吧，記住喔，去做農，做工，念書，怎樣都好，走投無路才像我跟妳姊一樣蠢到跑去當兵，這是哥給妳的忠告，好好記著。」
「我姐姐才不蠢。」她噘嘴反駁。
「看，真不愧是我妹妹，思想正確。」儘管虛弱，曾欣芸仍撫摸著她失而復得的親人。
但最後，相較曾欣芸一家對我們感恩戴德的模樣，顏雪蓮也沒特別說甚麼，只留給我倆一封信，一帖家書，還急急忙忙寫在節源節電小卡背面，這絕對是我看過最糟糕的家書。
──這是我最後最任性的請求，請你們用任何形式把家書交給父親，很抱歉我對於你仍存有抗拒……我不會忘記狼人中隊奪走我母親的性命，但對於協助這些孩子……我想像你說聲謝謝，儘管是書面形式。
──至少我現在知道了你不是無心的怪物，謝謝，就算我們行動不便，你也沒有放棄我們，我不會這樣看待其他狼人，你大可以放心，但你時不時往臉上貼金這點依舊令人討厭就是了。
「還不忘記損我，這討厭的傢伙。」她還畫了個作鬼臉的圖案在軍徽浮水印上，老實說，畫得比格蕾好多了。
在檯燈下飄到信紙前的灰塵顯得特別顯眼，我們就像飄到中間的小灰塵，不想被清理，就得長眼些趕快飄到沒人理睬的小角落待著，例如這棟剛被格蕾修好發電機的五金行，遠離市郊，被農田與平房環抱。
發電機連接電匣，汽油從戶外的廢車油箱鑿取，我燒了些熱水讓她擦淨身子，壟罩日常的生存行為，送去落日，迎來朦朧秋月，這規律的優質生活代表我多半能省點心，不必製造些……「廢土藝術」。
「突然變得安靜起來了。」
格蕾朝鋼瓶呼了口氣，熱氣在冷颼颼的夜裡迅速消逝，她望著在檯燈下與筆記本奮鬥的我，那本被我拿來當素描、火絨、廁紙預備役的大兵日記終於走上了書寫文字的正途。
「如果妳覺得那堆廢田裡的青蛙是靜音模式的話。」
「我是說意境上啦。」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沒關係，繼續叫，明天拿你們當早餐。
「寂寞嗎？」
「還好，本來就是兩人組了嘛。」她湊了過來，盯著我稱在桌上，思索著該怎麼整理段落的陰沉表情。
「文鶇先生在寫什麼？」
「手記。」
「我想了很久，我究竟該不該留一些東西下來，作為空襲時妳問的問題的答覆，我想這本書可以當作解答。」
她忐忑的神情盯著我不動喜色的毀傷臉頰。
「我們當然會活下去，至少我要活到看到這本書出版，改編成小說，電影，畢竟書要完稿，寫得符合事實，兩位創作者至少得寫完這本書吧。」
「文鶇先生你的個性真的很糟糕耶，每次都用這種讓人心裡七上八下的調調講話……。」
她握著我轉玩原子筆的手，一如往常的溫暖，令人不由自主地放鬆。
「我知道在前線吸引砲火很危險，所以請你把背後放心交給我，不要每次都叫我獨自一人溜走，我最生氣的是這一點，知道嗎？」
她瞇眼微笑的神情讓我不由自主地微微側過頭，不自在地咳了兩聲，這種感覺是什麼？錯愕？又有點尷尬，我不知道要怎麼應對她……這對狼人而言是好事嗎？
我感覺我是拿她越來越沒辦法了。
「嗯……我知道。」
「那你要取什麼書名？」
我以前就想了很久……要留什麼給下一個核後世代，做為第一期受害者，我能給的不多，生存經驗、心理建設，更多的教訓，還有最重要的求生意志。
這本書，我期許它能帶來更多的反思，我們為何在廢土上生存。
我們能從一片死灰中找到什麼目標？
我們能不能找回戰前的美好。
或是我們能否向前遠眺，建立更理想的未來。
「妳覺得──末世求生手札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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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閒聊：好，今天我到現在還沒吃午餐，也沒吃早餐，我要去補充能量了，住在一堆鳳梨田附近的宿舍，假日放眼望去沒有最近的一家餐廳在一公里外，不想出去就只能啃宿舍販賣機的泡麵維生，嗚嗚。
媽：欸你知道你們住的地方有五公里競走活動嗎？你沒參加喔？
我：為什麼妳知道這裡有什麼我反而不知道-.-
媽：不知道耶，你太宅吧。
……。
親媽無誤。
創作內容
☢==☣末日系列☣==☢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