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威芡湖畔如詩如歌 1

1.

我的腰圍在今天早上突破了下限。我看向皮尺上面顯示的二十二吋，再看了看沒有褲子遮掩，所以大腿凹陷異常明顯的部分。

我連忙穿上褲子，我背後有著像恐龍背鰭的脊椎骨突出，骨盆也呈現刺角一般的尖銳突起。沒事的，只要穿上衣服一切看起來就會好一點。

「我得、」我吞了口口水，試著用心理治療師跟我說的精神激勵法自我喊話：「吃東西。」

2.

「芮絲小乖！」我舅舅鮑伯在樓下大喊，他來我們家住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個月，我也幾乎習慣了每天早晨都像轟炸一般的起床法。聽見我還沒回答，他又喊了一聲：「下樓吃早餐！」

「來了！」我連忙站起身，貧血的暈眩感總是伴隨著起床的不適，我沒有梳頭就直接走下樓，我們家的老房子是時候該整修了，每次我都怕樓梯會被我直接踩碎。

我來到客廳的餐桌旁，我舅舅背對著我站在廚房，同時也聞到培根和炒蛋的氣味。而我媽則看起來百般無賴的坐在米白色的餐桌旁，翻著今天早上從來的日報。

我吞了口口水，試著把袖子拉下來一些遮蓋我看起來像異形的手肘：「早安，媽。」

「早，芮……我的老天，妳真的有在試著吃東西嗎？」媽一抬起頭馬上大驚失色，她和我長得完全不像，說到底我並沒有遺傳到我媽美好的地方——譬如說波浪捲髮，藍眼珠或是豐唇。我的名字會叫做芮絲(Rice)就是因為是來自於我爸那屬於南方人澎湃且熱情的基因。我有著小麥色的皮膚還有真的像稻草(Rice)般的亂髮，臉上滿是雀斑，多到我小學生我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是能夠換張臉。

「我有。」我皺眉，試著回想昨天做完伏地挺身後吃了些什麼：「……麥片，對，我吃了麥片！」

「葛莉絲，別聽妳女兒胡說。」我舅舅鮑伯端著炒蛋走過來，他和媽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差別只在於鮑伯留了滿臉鬍渣，看起來比較蒼老，適合當熟男雜誌模特兒：「她昨天只吃一片麥片，就一片，甚至連牛奶都不加！」

「可惡，我們去要求心理師退費！」媽將報紙啪的一聲丟在桌上，差點把上頭的瓶瓶罐罐都掃到地上。

自從爸離開家之後，我就有預感這裡會越變越糟，就是那種糟到未來會變成歷史遺跡的程度——「現在我們來看看布萊克家，二十一世紀最髒亂的住宅，你們可以看見桌上的品客洋芋片已經放了三年沒有打開過，地板上還有汽水灑出來結果滲到地下的痕跡……」

「天啊，芮絲。」媽最喜歡說天啊：「妳真的不要去醫院嗎？就是去做他們會直接用鼻胃管逼妳進食的治療。」

「我說了，我現在還可以，我在努力康復了！」為了證明我的話，我幾乎是顫抖著用叉子叉起培根，雙眼緊盯著盤中的食物。

一百公克的培根有五百六十大卡，用橄欖油煎起來再加上兩三百跑不掉，要是我吃下去就必須不間斷的跑步兩個小時才能消耗掉這些熱量，我會胖，吃下去我會胖回來。

我有些崩潰的放下食物，媽還有鮑伯看著我，他們帶著說不清是憐憫還是憤怒的複雜眼神。

「我、」我有些艱難地開口：「不太餓。」

「看吧，那個心理治療師一定一定是個騙錢的江湖郎中！」媽憤怒的拍桌，她只要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會隨便找東西拍，譬如說和我爸談離婚的時候就整天家裡砰砰砰的響：「芮絲，走，我們去醫院！」

「我不要啦！」我幾乎要哭出來：「我真的、真的很努力要去吃了啦！」

「我知道妳很努力，但這樣下去不行！」媽似乎心意已決，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摸到我的鎖骨後倒抽一口氣：「幹，真的不行，芮絲，去換衣服！」

「我不要插鼻胃管！」我真的哭出聲，模樣大概很驚悚。媽抓著我的兩隻手，對，她用一隻手就可以把我的兩個手腕給銬住。

「噢，芮絲小乖。」鮑伯垂下眼角看著我，他搬到我們家來住的時候看到我的模樣還差點從樓梯上跌下來：「不然我們換個心理醫生或治療團體怎麼樣？我也不太想看到妳插鼻胃管的模樣。」

「你只是不想幫忙付醫療費。」媽翻了個白眼，她把我摟過去，抱了抱我骨瘦嶙峋的身體：「親愛的，去吃點早餐，我們下午再來看還有哪個治療團體適合妳。」

我吞了口口水，然後說：「……我不餓。」

「芮絲，好孩子，吃點東西，妳看起來快要折斷了。」


3.

一開始我不知道我得病。

應該說，學校裡的每個女生都說要減肥，而他們有著苗條的身材，尤其是修長的大腿最令人羡慕，我們班上有個很奇怪的女生叫克莉絲，她有一次穿了黑色龐克風的牛仔褲配絲襪來，我被大為震驚到(後來我聽到消息說克莉絲被她隔壁班的男朋友罵了一頓就沒有再穿過了，我有點失望)。

我開始想著我也要減肥，那時候爸媽才剛離婚，他們已經吵架好久了，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在討論我的未來，爸希望我和他一起回去老家經營民宿，那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而媽則堅決反對，她老是在說就是因為生了我她才沒辦法念研究所。

簡單來說，他們愛我，只是方法有點不同。但那時的我不太明白，我拼命吃以減輕壓力，最糟糕的時候我甚至曾達到七十公斤，而我甚至才一百五十公分而已。

最初是一個念頭：「如果瘦下來會不會比較有自信」，那是看了班上大部分女孩得出的結論。

於是我計算食物的卡路里，比上代數還要認真，我每天都去運動場慢跑，我必須讓自己瘦下來這個念頭不停糾纏著我，而這時候我媽正在換工作，她忙的不可開支，幾乎早出晚歸，根本沒力氣管我。

等到我摸到自己突出的脊椎骨，邊哭邊把晚餐推到一旁，說自己還是太胖，不能吃晚餐。她才彷彿突然醒悟一般激動的問我到底怎麼了。

於是，就是現在這樣，我被確診得了厭食症，我很緩慢的意識到我生病了，但已經被養成習慣的胃口卻難以入嚥下任何食物。


「鏘鏘，就是這裡。」當鮑伯在駕駛座大喊，我才從淺眠中醒過來。我眨眨眼睛，白燦的陽光從小客車的窗戶照耀進來。我瞇起雙眼看向眼前的建築物，這裡好像是接近市中心的住宅區，街道上到處都是紙屑和瓶罐，有時候我真恨自己住在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城市。

「這裡真的有治療團體嗎？」我嘀咕著，一邊穿上外套。

「大概吧。」鮑伯說，一邊打開車門，下一瞬間我聽到一聲詭異的慘叫。

「幹！」一個破音的男聲從外頭傳來，我連忙也打開車門來到街道上。

在我面前是一個穿著風衣，幾乎全身上下都包覆得緊緊的男性，我說不清他的年紀，因為他的金色捲髮幾乎蓋住了眼睛，但更令人訝異的是他拄著拐杖，整個人雖然看起來紳士卻彷彿弱不禁風。

「你還好嗎？」我連忙問道。

「當妳缺乏鈣質，腳又被車門頂到一下就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了。」男性哼了一口氣，然後拉開帽子，我看見他的臉龐十分削瘦，眼球則因此顯得特別巨大，他看著我，然後又問：「也是來參加聚會的？」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鮑伯就好像抓緊時間似的，他這時候衝出來，然後說：「剛才撞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們要找的是——」

「對對，團體治療協會，往那邊走，地下一樓。上帝保佑。」男性的口氣很糟糕，好像覺得從他口中吐出的句子是什麼骯髒的垃圾一樣：「你女兒的狀況糟透了。拜託別來參加這種垃圾團體，去硬性治療還比較有用。」

「對、對不起，」我說，一邊試著阻止鮑伯再說出什麼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的話：「這位是我舅舅，我就是因為不想去醫院才要來團體治療的！呃，我、我是芮絲，請多指教！」

「……翡冷翠。」男性皺了皺眉，他和我握了手，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麼說的他也有著一隻足以碰觸到骨頭縫隙的手：「我可以帶妳過去。」

鮑伯看起來很想趕快擺脫我，免得等等被翡冷翠要求醫藥費，他將入會的費用交給我，說下午四點過後再來接我，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小客車就消失在馬路的另一頭了。

我聽見翡冷翠哼了一聲，他和我說：「走這邊。」

我連忙跟在他身後，這時候我注意到他拿著拐杖是為了不讓自己的身體因為顫抖而失去平衡，靠著有另一個支撐點的輔助，他能夠很穩的行走。反觀我就常常因為頭暈而差點被自己絆倒。

「妳還是高中生嗎？」翡冷翠問。

「青石高中二年級。」我說：「你是義大利人嗎？」

「哈，不是，翡冷翠那只是暱稱，妳等等就知道了。」翡冷翠粗聲粗氣的說，他拉開某棟民宅的門，一股冷風從門後向下的階梯吹來，他示意我跟著走，要不是門旁真的有貼協會的海報，我會開始質疑我是不是要被賣掉了。

「那個，謝謝你。」我說，然後踏下樓梯。

「不客氣。」

我們來到地下室，這裡聞起來沒有太重的霉味，原先以為會看見的斑駁龜裂牆壁也被簡單素雅的壁紙所取代，沒有太過寬敞的空間舖了一塊深綠色的地毯，周圍環繞著許多不同樣式的椅子，而目前這裡除了我和翡冷翠，只剩下一位看起來邁入中年的黑人婦女。

「瑪姬小姐，新成員。」翡冷翠直接走向看起來最舒服的一張椅子，然後坐下來，他癱軟到好像隨時骨頭都會因為這個動作而散開來。

我有點緊張的看向那個身材豐滿，朝著我走過來的黑人女子，我結結巴巴的開口：「妳、妳好，我跟我舅舅在網路上看到這個團體，所以來參加——」

「當然，我們歡迎妳！」我還沒來得及說完，對方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想法律應該要立一條「請不要在與厭食症患者擁抱的時候太大力」：「這裡是慈恩團體治療協會，我是負責人瑪姬，請多指教。」

瑪姬伸出手，我回握：「我是芮絲，請多指教。」

「不不，芮絲小姐，這裡的每個人都是用代號來稱呼彼此的。」瑪姬向我眨眨眼：「這樣他們比較不會覺得太暴露於自己的隱私。」

「團體治療不就是要把自己攤開來嗎？」我有點疑惑的問道。

「是一半一半。」瑪姬伸出手：「讓我們來設想看看，有個平時很害羞的人，他有一個社交軟體的帳號，而他在那上面卻可以暢所欲言，妳覺得是為什麼？因為他有個能隱藏真正自我的面具，所以更能夠將內心的話表達出來。代號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有點懵懂的點點頭，說：「所以我也要取個代號？」

「是的。」

我回頭看了看翡冷翠，他正拿出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接著我低頭沉思了一下，開口：「那，我要叫稻穗。」

「好的。」瑪姬露出微笑：「歡迎妳，稻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