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問話
從醒來至今,已經過了六個小時。
在這段時間裏,我都一直待在這間四周圍都白得會令人憂鬱起來,簡陋到只擺設一盞不太明亮的吊燈、一張木製圓桌、和兩張紅色的膠製椅子,宛如拘留所一般的方形房間。
剛醒來的時候,我還擔心自己接下來會不會被拷問,或者在昏去期間被做了甚麼非常討厭的事。雖然身上滿是汗臭,衣服又有不少跌倒時被磨爛的痕跡或者被樹枝勾出的破洞,但整體而言我全身上下都還好好的,所以應該不用太過擔心。
並不是我太過樂觀或是缺乏危機感,只是我即便在失去意識的過程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休息,可是之前的行軍式長距離逃亡已經消耗了我不少體力,所以我醒來後依舊全身乏力,不僅是肚子,就連腦袋也只管喊要吃糖糖,完全無法思考事情,更不要說分神去警戒了。
——咕嚕嚕——
這已經是肚子的第十度抗議了!而且我好口渴,嘴裏和喉嚨都好乾,連嘴唇也變得很粗糙。
我用雙手抱腹,乏力地趴到桌上,讓一邊臉頰感受從桌子傳來的冰涼感覺,同時開始數起我現在看着的那面牆上的磁磚數量。
「……啊,恰好四百塊。」
……好無聊啊。
「……至少也送點水來喝……給點麵包來吃啊……」我不禁小聲嘀咕。
儘管我覺得自己不值得被善待,但並不代表我心裏完全不希望得到溫飽。我得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補充能量和水份。
可是那些人居然連發霉麵包都不給!難道是想讓我活活餓死嗎?那帶我回來又有甚麼意義啊?
嗚……頭好痛……好想睡……
此時,房間的金屬門突然發出一聲「嘎啦」的開鎖聲,我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盡量忍住倦意挺直腰背。
我眼前的這道有點生銹的金屬門被推開時發出「嘎咿——」的悲鳴,結果進來的是一名兩手都捧着一個托盤,理着平頭,身材壯健,穿着黑色貼身汗衫跟迷彩軍褲的歐美中年男子。
他用穿着損痕累累的長靴的腳拉開了放在我對面的膠椅子,一屁股坐下來後便把兩個盤子都放到桌子上,再把其中一個盤子推到我面前。
被推到我面前的托盤上放着一瓶一公升的礦泉水、一根叉子、和一碗盛着估計有兩人份量的肉醬意粉;反觀中年男子面前的那盤,不僅只有一杯白開水,連碗盤裏也不過是一人份的稀湯配奶白色的奇怪意粉和作為配菜的碎肉跟白蔬菜。
這樣真的好嗎,我明明是個外人,食物卻比他們還豐盛?況且我這個外人還因此害他們其中一名伙伴……總之,我就是覺得自己不應受到如此優待。
「妳還不餓嗎?那我把它收起來囉。」中年男子以輕鬆的口吻把話說完後,突然伸手作勢要捧起盤子!
「啊……我……吃……」
我擠出所剩無幾的力氣,作出軟弱無力的吶喊。這就是所謂的「口裏說不,身體卻很誠實」嗎?不對,我甚至沒把反對的話給說出口,所以應該不算。
聽到我這麼說後,中年男子滿意地莞爾一笑。他之後提起一雙筷子,動作利俐落夾起麵條後便吃了起來。
我已經多久沒吃到正常的食物呢?先喝點水潤喉後,我一邊在心中自問,一邊用叉子捲起麵條,然後緩緩地把麵條放進嘴巴裏,誰知一吃,新鮮可口的肉汁與酸酸甜甜的蕃茄汁瞬間抓住了我的味蕾,深深滲入我的五臟六腑,讓我欲罷不能,只管發瘋似地狂吃着,甚至幾乎忘了要喝水!
「……咳——嗚……!」
我連忙打開瓶蓋喝下礦泉水,好沖刷掉因為沒被完全嚼爛而卡在喉嚨裏的麵條。當我終於把麵條給嚥下後,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在我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又把上頭滿是香氣滿盈的新鮮肉醬的麵條給送進嘴巴裏了!
嗯嗯~~這盤意粉究竟為甚麼會那麼好吃?該不會是有加料吧?不過算了,好吃就是一切,能飽肚就是王道,別想那麼多盡情大快朵頤吧,蕾絲賓!
等等,差點忘了還有他的存在!我這麼放肆……會惹他不高興嗎?
我勉強抑制住雙手跟嘴巴的動作,然後輕輕瞥了一眼中年男子的表情,只見他再次浮出一抹溫柔的微笑,就像是在暗示「沒關係,請隨便」一樣。
我恐怕會錯意,所以我只敢一次一小口地吃,但當我不禁漸漸又狼吞虎嚥起來時,中年男子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所以我決定稍微放縱一下自己,再次大口地吃了起來。
不知道為甚麼,這盤意粉的味道總給我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讓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家裏,父親每逢假日不用上班,都老是會做焗鮮茄肉醬意粉來當那天的午餐,媽媽還每次都會唸爸爸老是吃同樣的東西,也太無聊了吧……
「咕嗚……」發出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聽得見的嗚咽。
爸爸,媽媽……我好想您們啊……請原諒您們女兒的沒用。希望您們,還有叔叔,在上面也能像從前一樣快樂。
我感受着從眼框經過臉頰一直伸延到下巴的溫熱,緩下進食的速度,好仔細品嚐這難得又出奇地美妙的午餐。
我和中年男子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把意粉給吃完。他從褲袋中掏出了一包紙巾,並且抽出兩張紙巾遞到我面前。我輕輕點頭表示謝意後取走紙巾,一張用來擦拭嘴巴,一張用來抹乾眼淚。
中年男子也把嘴巴擦拭乾淨後,便把手肘擱在桌上,互扣的雙手頂着滿是鬍渣的下巴,接着用一把充滿磁性,又有威嚴且不會讓氣勢過於逼人的低沉嗓音說:
「那麼,可以開始說正話了吧?」
「……嗯。」我輕點了頭。
「很好。那我就先介紹自己吧。我的名字是維克托.阿姆斯壯,我今年四五。然後,可以說說妳的嗎?」
「……蕾絲賓……雷諾……十、四……」
聽到我這麼說後,阿姆斯壯先生先是表情愣住片刻,接着忍俊不住,說:「蕾絲賓是吧?還是妳說妳是『蕾絲邊』?」
我頓時感覺到我的臉很自然地擠在一起。阿姆斯壯先生察覺到我的表情後連忙跟我道歉,表示只是緩和氣氛的玩笑,請我不要放在心上。
「話說回來,」阿姆斯壯先生從他的褲袋中取出一本記事本和一枝筆,「請問妳可以告訴我,妳在來到這裏之前的事嗎?」
「……嗯……」我輕輕點了頭。
接着,我就把營地被入侵,還有和他們部隊的人遇上的這段時間裏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阿姆斯壯先生寫下最後一項重點後隨即閉目沉思了一陣子,他重新張開眼睛,說:「我明白了,我會把剛才的對話傳達給我的隊員。感謝妳的合作。」
阿姆斯壯先生向我伸出右手。我有點拘謹地跟他握了手以後,他就托起托盤,起身邁向門口。
「等、等一下!」我連忙喊住阿姆斯壯先生,「我……可以……走、走了嗎?」
聞言,阿姆斯壯先生走了回來,語氣溫和地說:「雖然不太想把小孩丟在這種討人厭的空間,但是現在還請妳耐心點等候,我把一些事都處理完後會再通知妳。」
阿姆斯壯先生先放一下個托盤,接着就像要弄亂我的頭髮般摸摸我的頭後,就拿回托盤直接轉身離開了房間。可惜的是,他離開時沒忘記鎖門。
該不會又要等上半天、甚至一整天吧?嗚……早知道就叫阿姆斯壯先生留些紙和筆,給我畫圖打發時間。
當我用了整整一個小時在煩惱接着該怎樣打發時間後,金屬門居然傳出「嘎噠!」的開鎖聲,接着還傳來「嘎咿——」開門聲!
我以為阿姆斯壯先生回來了,誰知道進來的卻竟然是之前在直升機上用手槍指着我的太陽穴,自稱「地獄犬」的金髮男子!
一見到他,我就不禁回想起冴木小姐,還有他得知回來的人不是冴木小姐時的那副悲痛表情……
我不由得低下頭。不是因為我害怕他,而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那種資格去正色他。
沉重的腳步聲在這窄小的房間中回盪,當腳步聲戛然而止,眼前的桌面被蓋上另一道陰影時,我就知道他已經來到我面前。
我以為他馬上就會對我破口大罵,又或者會幹出甚麼可怕的事。但是出乎意料地,他只是輕輕咋舌一聲,然後就叫我跟着他走。
他之前不是還很激動嗎?該不會是發生了甚麼事吧?
我一邊猜想「地獄犬」會異常平靜的理由,一邊跳下椅子。
可是,當我的雙腳一往地面使勁時,一陣由酸痛感和猶如被電擊的酥麻感混合而成的奇妙感覺,倏然傳遍整雙腿,我於是一個踉蹌,身體兀地往前傾倒,額頭快要撞上檯角!
然而,最可怕的事並沒有發生。因為「地獄犬」迅速反應過來,就像有過經驗似地以俐落的身手,一個轉身加道箭步就及時來到我身邊,並用雙手托住了我的腋下,讓我以微微傾斜的模樣停在原地。
「該死的,腳不好使喚就說啊,妳要是撞死可就麻煩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大嗓子,「地獄犬」非常大聲地抱怨道。
他接着突然說:「喂,把手搭上來!」
搭上來?搭到哪裏?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作才好,只是愣在原地看着他。
結果他罵了一句髒話後,便硬是拉起了我的右手並繞過他的脖子後方,搭在他的右肩上,接着他再用右手拉住我搭在他右肩上的右手,以左手繞過我的背後環抱我的腰部,好扶穩我的身體。
「啊嗚……謝、謝。」
雖然他我動作粗魯得弄痛了我,但畢竟是關心別人需要的善舉,還是得道謝。
他聽到我的道謝後,就像想起了甚麼一樣忽然愣住,然後甩了甩頭說:「別囉嗦,快點走吧,大家還在等着。」
「大家?」是說我要見這部隊裏的其他人嗎?
然而他無視我的問題,半強迫地逕自帶着我走向門口。
「喂……」他忽然在門口前等了下來,「櫻——那個丫頭,最後有說些啥嗎?」
他口中的「丫頭」十成是指冴木小姐吧。「地獄犬」這樣一提,我才想起冴木小姐有拜託過我傳遞口訊。
「她叫我跟小艾說,『一定要努力生存下去』。」
「地獄犬」聽到我的話後隨即撇過了臉,所以我看不見他現在的表情。但是我的直覺,還有他忽然加大他雙手力度的這件事,都在告訴我他現在正感到哀傷與不甘。
「……哼……囉嗦……」
「有、甚麼問題嗎……?」
「哼,關妳屁事?喂,幹嘛還站着?快走啊!」話畢,「地獄犬」就硬是推着我跟他一起離開房間。
剛剛明明是你要停下來,怎麼現在反而怪我啊——我雖然想這樣向他抱怨,可是看他抿住嘴巴,眉頭微蹙,視線游離的低落樣子,實在不是適合的時候,所以我只好把話吞回肚子裏。